第130章 老太君托遗言

  罗白英心中大致明白,老太太是想跟自己交代一些不能公开讲的“遗言”,可是罗白英如何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万一那个面具人把她也扣做人质,那她听了老太太的“遗言”又有什么用?罗白英静等了一刻,想让那个面具人厉声阻止自己去送茶——既然他不肯叫何当归过去,定然也不会叫自己过去。可是等了半天,那个面具人都不吭声,罗白英只好迎上了老太太期盼的目光,拒绝道:“老祖宗对不起,我一向都不会冲茶。”
  老太太也知道把罗白英叫到这边来是一件危险的事,可在场的罗家人中就数她最沉稳可靠,可是没想到,这个自己平时最疼爱的孙女竟然张口就拒绝了自己“最后的请求”!老太太气得肩膀有些发抖,偏头去看罗白琼,用命令式的口吻说:“琼姐儿,你给我端一杯茶来!”见罗白琼闻言后,立刻用手撑住地面要站起来,老太太心中略有宽慰,同时暗道,关键时刻还是亲生的孙女最顶用!
  顶用的罗白琼在地上挣扎了五六次都没爬起来,最后带着一点儿哭腔对老太太说:“老祖宗对不起,我的腿不顶用了,一定是刚才摔断了骨头!”奶奶啊奶奶,你老人家都已经沦为人质了,还喝什么茶?
  “我也想喝茶。”耿炳秀突然开口道,“那个穿蓝衣服的女人,你快把茶端过来,否则我就捏死她!”说着摇一摇老太太。
  罗白英发现面具人突然侧头望向自己这边,于是惶然四顾,绝望地发现她的左右都是一群穿着浅绿丫鬟服的丫头,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水蓝色八搭晕春锦长绣裙!怎么办怎么办,自己要不要依言过去?
  罗白英为难地蹙眉想道,那个绑匪指明让自己过去,分明就是看出了自己身份高贵,想要多握一个人质在手里,过去了就有性命之忧,世上哪有明知是死还巴巴地凑上去的道理?可是,他正在用老太太的性命作要挟,自己若是不过去,那老太太一旦殒命,自己不免要落上一个不忠不孝害死长辈的罪名,那自己以后在罗家就抬不起头来了……老天何其不公!给了自己一张美丽的脸蛋,却没有给自己一副健全的身躯,以致让自己为了这一桩隐疾而终身都无法嫁人,倘若在罗家没有了立足之地,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耿炳秀见她杵那里一动不动,于是补充道:“你先去那丫头那里。”说着指了指何当归,“让她把她的那个计策悄悄讲给你听,你再过来一字不漏地重复给我听,只要你办得好,我就绝对不伤害你!”
  罗白英闻言大惊,一旦那个魔头相中了何当归的计策,那他一定会立即杀死自己和何当归灭口,然后再依计逃跑!不行不行,自己绝对不能帮他们传话!
  孟瑄闻言,满怀兴味地打量着身边那个正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的小丫头,现在他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堂上的那个大魔头对这小丫头十分忌惮,甚至不敢让她近身!呵呵,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耿炳秀凝神想了一下,突然看向罗白英说:“八日之前,你曾在半夜落进水里对吧?其实那次是我推你下去的,而且实不相瞒,我的掌上沾有剧毒,再过两日你就会全身腐烂毒发身亡,不过你若是肯帮我端茶和传讯,我就会把解药给你。”
  罗白英闻言几乎要晕倒了,全身腐烂,毒发身亡?这是真的吗?为何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些日子以来她虽然略感不适,可是并无中毒迹象啊……他是在诈自己吧!于是经过一番前瞻后顾的考虑,罗白英还是决意垂着头,一声不吭地靠在墙角里。反正这里距离那个魔头很远,他的魔掌也伸不到这边来,只要自己坚决不肯过去,那个魔头肯定就会另去物色别的传话之人了。细想一下,他怎么可能杀死老太太呢?老太太现在就是他的一道护身符嘛,这样想着,罗白英干脆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太太见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个乖乖好孙女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来听自己的“遗言”,一个走不了路也还罢了,另一个明明能走路,竟然掩耳盗铃一般地眼不见心不知了!老太太当下脸色铁青,在心底大骂道,罗杜仲你瞧瞧吧,这就是你的好孙女,你们罗家的好子孙!你发现的那一个秘密不能被你的子孙知晓,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来了吧!
  立在墙边的汤嬷嬷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慷慨激昂地喊道:“小姐,我来给你倒茶!”语调中颇有一番老太太上断头台之前,亲自为她倒酒践行,祝她一路好走的意味。
  “不行,你不能过来!”老太太立刻喝止了汤嬷嬷,她眯上眼想了片刻,突然睁开眼睛看向何当归说,“逸姐儿,你泡一个你的红果茶给我端过来。”不是她不信任红姜,而是那老头子曾千叮咛万嘱咐过这个秘密只能传给罗家的子孙,逸姐儿她虽然不姓罗,可名字也在族谱上,索性自己临死之前做个主,给她改为罗姓,倒也合乎规矩了。
  闻言,何当归从她的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从容不迫地拈起一朵轻飘飘的白纱帕,朝着老太太和面具人盈盈一礼,浅笑嫣然道:“回老祖宗的话,那个红果茶不能泡给你喝。”见老太太一脸失望地看着自己,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瞧着甘草推来的小车里还有不少其他的茶叶,不如就让当归给你冲一道珍珠云雾茶吧。”
  “哦?”不等老太太开口,孟瑄突然开口问,“为什么红果茶不行?”瞧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戏谑之意,丫头,其实你那茶就是糖放太多了吧?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确方法”能泡出好喝的茶来!
  之前这小妮子说什么“已经把冲泡之法写在那张包茶的油纸上”,眼中分明透着点滴的紧张和不安,后来听丫鬟说那张纸早就被扔了,她的眼梢又显露了一丝放松和得意之色。若不是因为之前他跟她对弈的时候,在棋盘间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的神采风姿,及步步为营的心计谋略,他也不会如此着意地观察她,更加不会发现她那温顺平静的表象之下的真实情绪。
  何当归在心底恨恨地骂了这个死小子一句,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口中胡扯道:“瑄公子有所不知,有道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品茶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品茶又讲究的是‘和敬清寂’,眼下的情形跟‘和敬清寂’完全不沾边儿,实在是处于焦虑恐慌的边缘,所以怎么能喝那性烈如酒的红果茶呢?当然是应该来一杯珍珠云雾茶安抚情绪了。”
  孟瑄见这样也能让她自圆其说的圆回来,一时无语,而老太太则沉声道:“好,当归!你就给外奶奶泡一杯珍珠云雾茶端过来吧,外奶奶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说。”
  一时大殿内人人屏息,看着何当归将泥炉涤器茶具茶则茶夹香炉等物依次摆放到茶案上,并取了水置于浅红色的泥炉上烹煮。
  少时水沸了,微微的水气盈绕开来,而何当归先向着主位方向盈盈一礼,然后垂眸静坐,取过茶夹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烫洗干净放置在一旁,又用茶勺取了二分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这素绿的云雾茶之中茶梗较多的部分都被分出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何当归将这些茶梗置于香炉内,并从自己的小水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点燃。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此事颇为不可思议,一则,从来只听说“焚香”,未听闻过有“焚茶”的,二则茶叶虽属草类,却不能轻易点得着火,怎么她一点就着了呢?
  孟瑄就站在她的左边观望,但见女孩一双清澈的眼眸,仿佛深秋山谷中的一池潭水,静谧平若,与刚才嗔视暗骂自己的时候仿佛判若两人……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抑或两者都不是?
  当是时,大殿之上人人自危,哪里是悠闲品茶的时候,众人各怀心事,看着正中央那个闲适自得与周围环境极不搭调的女孩子。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小草棒,拨弄了两下香炉,但见一缕淡淡的碧烟飘浮而上,宛若实质,女孩用春葱般的细指在烟上轻拨,让碧烟弥散开来。那缕烟中的味道竟然不可思议地弥散到整个宽广的空间中,令人嗅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有一种由衷的愉悦感从心底升起,只见众人纷纷轻舒一口气,墙角边罗白英等互相搀扶着的一群人里,十人有九人都能面色如常地站直身子了。
  忽而,欣荣殿的穿堂风从四角的窗户进来又出去,带走了满室的碧烟散发的味道,不知为何,多数人却觉得鼻端又袭上了另一般馨香。
  就在众人沉迷于这个香味时,茶案前的何当归已经一气呵成的投茶注水,冲好了一茶瓯珍珠云雾茶,然后抬眸对堂上微笑道:“大侠,我这茶有四道,须得就近品尝为最佳,不如你和老祖宗一起赏光过来坐坐吧。”
  众人满以为那个说话态度强硬的面具人会断然拒绝,没想到他却很听话地押解着老太太徐徐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茶案边坐下。何当归与孟瑄在茶案左侧落座,老太太与面具人在茶案右侧落座,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当归的脸看,孟瑄心道,这样近的距离我是可以救下罗老太君的,我要不要出手呢?不如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会儿爹就来了。
  耿炳秀问:“丫头,是哪四道茶?”
  何当归斟出第一盅茶,盈盈走到了老太太身边,而一旁的耿炳秀见状,搭着老太太肩膀的右手又加重了两分力道。不过,何当归却越过了老太太,把那盅茶递给了耿炳秀,浅笑道:“第一道茶叫做‘君问归期未有期’,大侠你且试试看。”耿炳秀接过茶捧在鼻端闻香,却良久不去品尝——毕竟他的嘴在面具下方,想喝也无从喝起。
  何当归待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老太太却突然把何当归拉近,附耳迅速地跟她说着什么,耿炳秀虽然略有不满,但也未加阻止。如此过了片刻工夫之后,何当归拍了拍老太太的肩头站起身来,又去倒了第二盅茶,清亮的茶线如飞泉般落进雪瓷茶盅,注到七分满时就停住了,然后她将这盅茶敬给了老太太,柔声道:“老祖宗勿忧,所谓世事变幻如棋,未必就会到那一步,请先尝尝这一道‘巴山夜雨涨秋池’吧。”
  老太太交代完了自己的机密遗言,只觉得心情立时一送,双手接了这盅茶去闻时,更加觉得人世间的三千烦恼仿佛都尽数散去了,轻啜上一口,老太太闭目细品半晌,方道:“老身……很多年没喝过这样的好茶了。”话语中的回味无穷,让旁观者对那杯中茶的味道好奇和向往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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