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司命之死【6000字】

  ‘果然不愧是老前辈。’
  吴妄看着面前的云镜，眼底略有些感慨。
  云镜所显，大批大批的神卫禁军踏空而来，数不清多少人域修士聚集于天上地下。
  人皇静静坐在高空一朵白云上，背对着人域众生，却让人感受到了满溢的安稳。
  仁皇阁、四海阁诸高手于下方列阵。
  这次，却没了什么人心浮动，也没了什么魑魅魍魉。
  大敌当前，大战当前，似乎所有人都顺利找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追随在神农背后，注视着百里外的林家。
  天宫神卫只能收缩战线，聚集在林家附近；
  那凶神穷奇不知避到了何处，似乎对林家私兵的控制也有所减弱，不断有仙兵身周黑气起伏，神情颇为痛苦。
  而此次已抵达此处的众先天神……
  纷纷聚在长墙之外，感慨着人皇怎么突然现身，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放弃一个大好的形势。
  不断有神去那座云上之殿，劝说大司命莫要跟人皇较劲，人域明显是因林怒豪反叛动了真火，这是要将林家直接扑灭。
  大司命对此事尚未给出正面回应。
  数十位即将燃烧自身大道、接近于自身大限的超凡修士，此刻立在距离人皇较近的位置，他们挺胸抬头、傲然而立。
  云镜画面缓缓流转，照着分布在天地间、那无边无际的仙兵。
  有意思的是，每当云镜照到人皇陛下时，一旁的大长老总会身体微微前倾；而当云镜内的画面飘向其他区域，大长老则挺直身杆。
  这云镜，开的并不容易。
  灭宗距离林家所在区域太远，已超过了大长老能掌控的乾坤间隔。
  好在吴妄身边还有一位被天宫赋予了‘执掌乾坤’这般‘属性’的凶神……
  有一说一，确实，鸣蛇在云镜转播这一块，姿势拿捏的相当不错。
  大长老感慨道：“这林家当真有些不知死活，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刚赶来不久的季默与乐瑶各自点头。
  季默皱眉道：“稍后这就要发起总攻，林兄……”
  泠小岚淡然道：“陛下自有决断，此时却已非咱们能担心好友之事。”
  “是，我自知这个，”季默苦笑道，“可根据你我对林祈的了解，他此时最大的可能，不过是被自己父亲林怒豪挟持……”
  乐瑶却道：“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林祈也是这般，夫君应当相信自己的好友，他定能在大义面前做出取舍。”
  季默摇摇头：“我就是觉得林祈性子中有股刚烈，所以才这般担心。
  无妄兄？”
  软塌上坐着的吴妄并未有回应，只是对着面前云镜出神。
  他听到林祈二字时，心底泛起了一幕情形：
  【林家的那座石头城直接被轰碎，留下了一片混杂着血水的湖泊。】
  ‘上一次’时，吴妄大部分时间都在参悟，都在感悟大道，试图去弄明白天帝到底要做什么。
  当时尚未知晓林祈生死，吴妄的注意力就被奄奄一息的大司命所吸引。
  随后便是大司命之死，以及颇短时间内，天地秩序完成了升级。
  那时，人域、人族，乃至天地间的生灵都面对着较为严酷的命途，林祈就算在此前大战中活下来，又能如何？
  现在的根本问题，是天帝不给活路。
  吴妄身体向后靠了靠，一旁林素轻捧来了散发着袅袅青烟的香炉，其内青烟有凝神安神的效果。
  清脆的啼叫声中，青鸟落在吴妄身侧，抬头注视着吴妄。
  不由得，吴妄心底晕开了少许画面；
  那是他凭借炎帝令，与神农前辈交谈的画面。
  “先皇的阴阳八卦到底是什么？怎么，无妄你还考起了我？”
  神农轻笑了一阵，因林家之事本有些心情不舒畅的人皇陛下，当时确实被吴妄逗笑了。
  吴妄却一本正经地说着：“不错，我就是想请问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藏经殿中，我留下的几篇经文？若陛下记得，还请好好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炎帝令火焰凝成的炎帝虚影，闻言略微皱眉。
  神农道：“既你这般问，吾自可让你感悟……”
  “不用感悟，陛下，用话说出来就好！”
  “你这，罢了罢了！”
  神农摇摇头，缓声为吴妄讲了一遍阴阳八卦、五行周始的变化。
  吴妄听罢沉吟几声，自身竟泛起了层层感悟。
  人皇讲道，果然非同凡响。
  但吴妄却将这些感悟压住，让自己元神的小表情看起来尽可能的深沉些。
  他道：“先天八卦，阴阳五行，是不是蕴含了伏羲陛下对天地的理解，对天地的描述？”
  “不错，”神农缓声道，“你那几篇经文，就如同最后一块拼图。”
  吴妄又道：“这里面是不是解释了，天地可如何运转、该如何运转？”
  “此言自是不虚。”
  “现如今的天地秩序，其基底依然是数百条大道为根基，神灵对天地规则进行定义？”
  吴妄沉吟几声，道：
  “神说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
  先天神不过是大道的意志体现，每条大道执掌一个、多个规则，编织成了秩序大道，借此实现了现如今的天地秩序？”
  神农缓声道：“无妄，你莫要卖关子，简单直接地说出来。”
  “假设……我是说假设……”
  吴妄缓声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天地万物由简至繁，天地规则也是这般；现如今的天地秩序虽看起来较为完善，天地也算稳固，但这是众大道交织出的结果。
  换而言之，现如今的天地秩序，缺少了内核。
  混乱与秩序也好，阴与阳也罢，假若大道秩序能从此处诞生、向外延伸，那数百条大道尽皆围绕一个阴阳平衡展开。
  天地秩序，是否会更为强大，这个天地是否更为稳固。
  而如此，烛龙等古神是否会直接被隔绝在天地之外，天宫，再无忧？”
  吴妄这寄托元神的仙台神府，顿时安静了一阵。
  神农缓声道：“帝夋，要合并生灵大道。”
  “不只，”吴妄道，“当我们都将目光放在了我母亲对天宫的威胁，觉得天宫没了破局之法，只能暂时笼络我母亲、尽快收回火之大道。
  帝夋的思路，却有可能完全与我们不同。
  这个王者应该明白……这场博弈中，谁处于被动，谁就先失去五成胜算。
  前辈您回忆一下，是不是最近这些年，大司命开始不断出现问题……
  一个执掌寿元大道如此久的先天神，一个自远古之前活下来的先天神，怎么可能这般好对付？
  甚至有时，我们都下意识觉得，这先天神不过如此。
  他的状态绝对不正常。”
  “先皇的八卦图……”
  神农闭目轻叹：
  “此为人域隐秘，今日说与你知。
  伏羲先皇并没有尸身留下，留给人域的，是三重大阵，可在人域最危险时，守护人域最后的力量。
  成也火之大道，败也火之大道。
  火之大道束缚了伏羲先皇，让已经参悟透了天地之理的伏羲先皇，一直无法向前迈出最后一步。
  伏羲先皇拯救人域的办法无比的宏伟。
  重演天地大道，自最初之道前行，以阴阳八卦图演天地万物之理。”
  “这跟我理解的差不多，”吴妄道，“阴阳八卦，是伏羲陛下为新的天地秩序所画蓝图。”
  神农虚影目中迸发神光：“如今……”
  “帝夋绝对参悟了先皇的八卦图！”
  吴妄定声道：“那睡神无意间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就是死亡之神不断遭受生灵反噬，已换了许多任。
  反过来想，不就是帝夋一直在调教死亡大道？
  生与死，也可对应阴与阳。
  这两条大道只需不断共振、共鸣，就可完成一个生死的闭环，而后借大荒天地间无数生灵之力。
  将秩序搭建在生灵之上，又与生灵无关；凭此镇压大荒九野，生灵之力越强盛，天地也就越稳固……大荒有百族，百族加上咱们人族，也只是占了生灵很小的一部分。
  这是上次帝夋找我时，试图说服我时给的话语……
  陛下，陛下？”
  “吾会亲自处置林怒豪之事，”神农沉声道，“若那大司命当吾之面，依旧要强行出手，你所说这些，自可得到证实。”
  吴妄松了口气，知晓神农陛下已被他说服。
  随之，神农还道出了，吴妄此前忽略的一个问题。
  “帝夋的谋算恐怕不只于此；
  少司命一直游离于天宫秩序边缘。”
  神农低声道：
  “但当大司命开始走下坡路，她在天宫中的存在感，突然开始不断提升。
  这背后也有帝夋的影子。
  无妄你可知，少司命对天宫本无太多臣属之心，对大司命这个兄长却算亲近，若让原本的少司命选，少司命定会支持大司命。
  但少司命的弱点，就是自身本性。
  帝夋应当是想让少司命放弃支持大司命，再以大司命肆无忌惮迫害生灵为由，逼少司命拿走大司命的大道，从而促使生灵大道回归……
  如此，此前天宫和大司命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已可一一对应。
  此次林家之反，帝夋应是要布局收网，想办法说服少司命去合并生灵大道，还要在今后听从他的命令。
  帝夋为了让少司命对大司命彻底死心，稍后大司命或许会发疯一般毁灭生灵。”
  神农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叹息。
  吴妄问：“那为何不能是寿元大道吞了繁衍大道？”
  “繁衍为生灵之根本；
  又或是，大司命在为天宫卖命时，早已将寿元大道弄的千疮百孔。
  或许，天帝命大司命以寿元大道统御百族，就是在漫长岁月之前，定下了献祭大司命、成就生灵大道的计策。
  于无声处响惊雷，天帝谋算之深，当真令人咋舌。
  这次倒也是多亏了你，能想的如此深远。”
  吴妄：……
  那是深远吗？
  那是经历了一遍，被炸回来了！
  “前辈，事不宜迟……”
  “善。”
  神农道：“你在灭宗安心呆着，不必前来西北。”
  吴妄又道：“若是林祈没有出格之举，还请陛下饶他一命。”
  “饶了又能如何？唉，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炎帝令的火焰微微跳动，神农陛下的虚影已是消失不见。
  吴妄也松了口气，在灭宗等了半天，等来了季默和乐瑶，也通过云镜，看到了西北如今的状况。
  ‘当真不愧是老前辈。’
  仅仅半天，召集人域各方势力，调来数倍于天宫的兵力，威压人域西北。
  任谁看，都是人皇陛下大动肝火，要诛不忠不义之徒。
  然而实际上……
  这般阵仗，有一大半都是为顺利捉拿大司命准备的。
  云镜后。
  吴妄喃喃道：“这会不会，直接将大司命吓走？”
  大长老温声道：“这就要看，先天神是否视死如归，是否不畏生死。”
  屋内几人各自露出少许微笑。
  那一直没回去的睡神，此刻在旁端了个小碟，翘着二郎腿、磕着灵瓜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般情形，目中满是期待。
  他笑道：“说不定，大司命被生灵吵的不厌其烦，就想跟人皇过过招呢？”
  睡神话音刚落，嘴角笑容就直接凝固，吴妄也是各种瞪眼皱眉。
  云镜中，北面天空出现了数十条大道。
  那大司命……
  还真打过来了。
  ……
  愣了。
  吴妄看着云镜中那逐步拉开的大战，着实愣了。
  他绞尽脑汁、不断去琢磨，花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想明白，这个大司命到底有什么依仗，敢直接带天宫神灵、神卫杀入此时的人域。
  人皇都直接现身了！
  神农老前辈绝对是存了让大司命知难而退的心思。
  但这大司命的心思，却是‘我能赢’、‘这波稳了’、‘片刻间撒了你，把神农骨灰都给你扬喽’！
  这是……假酒上头？
  看云境内，西北已是起了大战。
  大战一起，不可能没有流血牺牲，但因人域一方此时囤积了大量优势兵力，天宫一方颓势十分明显。
  刚一开战，林家被迅速夷为平地，数十位超凡齐齐出手，没有给林怒豪半点反应的机会。
  但吴妄上次错过的、十分诡异的情形，也就此开始出现。
  最初时，大司命在数名先天神相助下，神力全开、神通尽显，勉强将人皇拖住。
  每当生灵赴死，就会有一缕微弱的光亮飞向大司命、融入大司命体内。
  甚至，人皇神农本已要镇压大司命，大司命体内突然神力爆涌，数次化险为夷，且是越战越勇。
  天宫一方神卫死了六成，即将全线崩溃；人域一方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大批修士慨然赴死，与天宫神卫生死搏杀。
  大司命的神躯却在渐渐膨胀，其神力也在急速增加，其战力竟与神农人皇短暂拉平。
  那大司命身躯之中，另一条大道开始显露，似是……
  死之大道！
  大司命体内，除却寿元大道，竟还存了死之大道！
  大战爆发了两个时辰，一边倒的形势发生逆转。
  人域众高手试图镇压大司命，但因人皇已下令要活捉大司命，他们反而束手束脚，出现了不少死伤。
  那场面……
  大司命凝成数百丈高的神躯，这般身躯依旧包裹在古朴长袍之内。
  他左侧面容在冷笑，右侧面容挂着淡淡的微笑，身周环绕着十二颗大星，又有数条大道在他身周时隐时现。
  他盘腿打坐，右手拈花竖于身前，左手向前划过，天地间泛起了灰蒙蒙的气息，一点点微光钻出大地，四面八方传来生灵的惨叫声。
  天地间时不时响起诵经声、冷笑声、低喃声，又见漫天虚影飘来，汇入大司命体内。
  “万灵归寂，万灵归我。”
  大司命凝视着面前的神农，嘴角的微笑，总归是带着嘲讽。
  “神农，你当真以为，吾上次被你打伤是不敌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吾乃大司命，执掌寿元，参悟生死！天地生灵尽归于吾，吾就是这天地间最！”
  吼！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大司命豁然抬头，却见空中竟有一条万丈长火龙俯身怒吼。
  神农面色铁青，须发飘舞，一张大手对大司命摁压而下，那火龙爆涌，天空深处出现了太极八卦图之影。
  火如雷霆！
  大司命神躯直接被砸入地下，浑身上下被一条条火蛇缠绕，庞大的神躯像是漏气的气球，从数百丈长短迅速缩小……
  而大司命身上，浮现出了一块块黑斑。
  “前辈！”
  吴妄的嗓音，自神农心底响起。
  神农道：“不必着急，吾已将他擒拿。”
  然而，神农话音刚落，天地间出现了一抹道韵，有个瞬息似是被无限拉长……
  下方大司命的神躯，突然开始变得有些虚淡。
  神农眉头一皱，五指做爪状，对大司命神躯抓去，那万丈长的火龙再次怒吼，整个人域的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下一瞬。
  大司命砸塌的大地中，只留下了一只手、两条腿、半截身子……
  大司命的大道与那条诡异依附于大司命神躯的死之大道，已消失不见。
  神农身形一闪，瞬息间不知追去了何处。
  灭宗，宗主洞府。
  吴妄脚下一晃，原本因着急而起身的他，此刻却坐了回去。
  明白了，天帝的所有算计，都明白了。
  这个天帝绝对是把大司命忽悠了，说了什么，让寿元大道与死之大道融合、寿元的终途不就是死亡吗这种话。
  大司命这不是，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神农陛下追上去了。】
  这一幕情形再次出现。
  自己‘睡醒’后，一切情形都出现了不同；而在他的干预下，局势已完全不同。
  但最终……
  是了，自己在努力改变一切；
  天帝也在努力让大司命之死成为既成事实。
  这是一场博弈。
  没有固定的‘剧本和台词’，但存在了固定走势，和一个被不断导去的‘结局’。
  神农前辈出手，虽能稳稳压制大司命，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将死之大道从大司命体内剥离。
  天帝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必会选择合适的出手时机。
  “唉——”
  吴妄轻轻舒了口气，心底反而泛起了少许释然之意。
  林家造反，天宫出兵相护，这成了天帝发难的契机。
  【天帝的目的，是用大司命的疯狂，去说服少司命，让分化成了寿元、繁衍两条大道的生灵大道，升级天地秩序。】
  “宗主，怎么了？”
  大长老在旁轻声问着。
  吴妄目中满是苍凉，缓声道：“也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二次的奇迹。”
  他话音刚落，心底泛起了层层杂念，修道之路多了数倍的瓶颈。
  天地间，升起了一黑一白两颗大星，大荒九野飞起了无穷无尽的绿色微光，那是天地间的生灵之力……
  陛下直接出手，无法阻止。
  “啊！”
  吴妄突然一声惨嚎，额头飞射出一滴鲜血。
  ……
  “少爷，少爷？”
  又听那熟悉的嗓音嘀咕道：“我说了吧，昏和睡不是一回事。”
  廿七日，睡神殿。
  吴妄睁开双眼，面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扭头哇的喷了口鲜血，身周道韵竟缓缓下跌了少许。
  “少爷！”
  “老弟你怎么了？”
  林素轻被吓的小脸煞白，睡神也是一阵错愕，他只是用了一点睡神神位之力，怎么就让吴妄重伤……
  “时间紧，不要问！”
  吴妄抹了把嘴上的鲜血，双目中迸发出精光，已是长身而起，身形一闪冲向了睡神殿殿门。
  损耗比上一次增加了一倍。
  可能并不是整个天地发生了回溯，而是自己的一滴精血被诡异地送回到了这个‘时间节点’。
  但谁做的、为什么，目前来说都不重要。
  阻止天帝，
  阻止天地秩序升级，
  继续给人域以希望之路，
  还有……
  他要护住母亲。
  天地秩序完成升级，母亲必然会被帝夋清算，熊抱族也会化为灰烬！
  睡神殿门前，急匆匆而来的霄剑差些撞上吴妄，又被吴妄此刻那锐利到有些吓人的目光所惊。
  “道兄，林家反了！”
  “你知道了？”
  “鸣蛇！大长老！”
  吴妄定声呼喊，心底已泛起了一连串的念头，额头突然涌来的疼痛，化作了吴妄口中的一声低吼。
  帝夋，绝不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