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江夏城记

  大宅子,是老爷一手打拼下来的家财,但是却曾经一度毁去,他们一家子逃难了八年,若不是萧衍当上了皇帝,恐怕老爷一家还得继续逃下去。
  不过还好宅子没事,孩子也没事,老爷一时间都激动的不知道该向谁报喜。
  ……
  这里是江夏,江边上的一个富庶城市。
  老爷原本是江夏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却也因此遭了战乱的灾,跌跌撞撞地,带着一大家子,还有老仆人,总算是撑了过来。
  但是老夫人却在这八年里成天以泪洗面啊,因为刚出江夏,就让那群熊兵给撵得丢了魂,不光丢了魂……更是丢了闺女。
  小姐丢的时候两三岁,学说话学得慢,刚刚会喊声爹娘,就没了踪影,老夫人也不知道该怪谁,除了哭就只会抱着小姐的小褥子坐在马车沿上发呆。
  老爷是老来得子,老夫人爱这个闺女爱的情深意切,难怪真的丢了魂。
  还好……老爷是个人物,八年时间拖着老胳膊腿,带着一家子老少撑了过来。
  回到江夏一瞧,宅子还在,家里东西都没怎么动过,更重要的是,宅子门前坐着一个黝黑的姑娘,小脸一抹,白生的和玉一样,老夫人见了面便抱着姑娘哭起来,老爷大手大脚的,哪有老夫人认得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撸起那纤细的小胳膊,便是一块紫红的胎记,和老夫人的地方一模一样。
  皆大欢喜,老爷真的就差摆个喜宴了,不过这残垣断壁的,还是清净点好。
  ……
  “老爷……小姐又不吃了……”老仆人伺候了老爷几十年,绝对是对这个家忠心耿耿的,除了小姐的乳娘,老仆人也是带过小姐一段时间的,只是这小姐回到家之后,隔三差五的就不吃东西,日渐消瘦不说,真要闹出病来,老爷一家子还不得急疯了?
  老夫人匆匆忙忙端着银耳羹,还有薄皮的馅饼,特地弄来的豆泥馅的,因为老夫人记得自己的闺女小时候就好这一口,老爷在后面急匆匆的跟着,也要去看看。
  只是进了这小房子,就见自家的闺女在那里像模像样的做着女红活,一针一线的,顶的嫩手都有些变形……这是给人做鞋垫呢?
  小姐的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没有镜子,没有脂粉,有的只有一套一套的针线,还有一堆破旧的衣服,老仆人要去给小姐收拾,没曾想小姐收拾的比他还利索,这破旧的衣服更是连碰都不让碰……不过那好像是男人的衣服啊。
  “闺女啊……咱好好吃点东西,别给饿坏了……”每次老夫人都这样苦口婆心的劝着,最终大家也只能悻悻的退出去——小姐是请他们出去的。
  白日不出门,夜里却挑着火烛,小姐缝出来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垫,只缝、不卖,大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连顶指儿都不用,怎么就非要吃这种苦头?
  偏偏老爷给她请了一堆先生师父,教她琴棋,教她书画,样样不学,样样不做,只做她的女红。
  小姐一整年都这样……做女红,缝缝补补,做鞋垫,话说的也少,饭吃的更少,人是一天天的瘦了下去,直到有天病倒了,吓坏了一家子,结果也只是吃得少了,跟不上力气。
  醒来的小姐却蓬头垢面的哭了……因为这是一年过去了,那天是大年初一,南梁的新年……萧瑟又悲伤。
  她曾经想过……若是当时爹娘能回来的更早一点,或许……越想她越难受,越想她越是吃不下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啊,今年可能回不来了。
  自从那日病倒之后,小姐似乎开了窍一样,举止得体大方,琴棋书画也学的上心,两年过去,那可真是落落大方,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
  只不过上门提亲的人,老爷都给拒绝了……原因是小姐自己不想嫁,要是老爷稍微说的重点,小姐就不吃饭了,而且重要的是,不管日子如何,小姐每日都要坚持的做女红,日积月累下来,屋子里堆满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三年前,也是大年初一,南梁与北魏打了一场大仗,南梁刚刚改朝换代,新老交迭,兵力跟不上,良将更是跟不上,因为要打这样一场仗,提前一整年,南梁就在焦急的征兵,上到老者,下到孩童,一股脑儿都拉到战场上,当替死鬼也比畏畏缩缩的在江南苟活强。
  北魏的打头阵的可是那传闻之中的杨大眼,绝对是一等一的猛人,所以都说这场仗,去了的人就是死啊。
  南梁果然是败了,听说那一场仗死了好多人,大年初一正巧传来了消息,百姓们都以为刚刚开国,这萧衍就要完蛋了,没曾想后来竟是靠着人命,活生生的将北魏堆在了长江以北。
  惨败,但也是惨胜。
  小姐自那以后便好了许多,只不过那眉宇间时常紧起的郁结,确实让这个美人的美多了几分幽怨。
  到了婚嫁的年纪,小姐却不愿意嫁,得亏是老爷疼她,所以义正言辞的一个个的拒了回去,甭管您是多纯熟的牵线的人,一概都是拒绝。
  但是小姐就是不说她为什么不想嫁,直到某天,她特地与老爷提起,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说是要带着老爷去看,老爷一家子自然是欣喜不已,他们其实早就想着将女儿嫁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一家,然后将来两家永结同好……
  只是小姐一路走到了城外一座破庙前,也不说话就迈了进去,老爷赶忙跟上,只不过似乎没有注意到老仆人背着那么一个大包袱是为何。
  他们没有在寺庙里停留,只是兜兜转转便穿了过去,走到了破庙的后头,那里……有个小土包。
  上面块木板上写着娟秀的字,先生之墓……先生?哪家先生?
  小姐给老仆人说把那些东西倒出来,老爷看着满目的衣衫鞋垫,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就是小姐喜欢的人,她亲口对着自己的老父亲说道,老爷差点没有晕过去。
  她让老仆点一把火,把这堆积成山的东西一把烧了,老仆也是犹豫不决……这是小姐多少年日夜赶制的东西,竟是要一把火全烧光了……
  小姐眼里是悲,是那种望不到边的大悲,但是却没有挤出一滴眼泪,后来她说,这是她那一场全都哭完了。
  只不过突然天崩地裂了起来,其实不是,只是那大地震颤的实在是太过厉害,老爷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是马蹄点地的震动,这是他多少年前最害怕的声音,刚想要拉着闺女和老仆人跑掉,却发现那隆隆的马蹄声戛然而止了。
  穿堂的是一个银甲披身的瘦高个儿,只有他一个,雁翎在他银盔上高高竖起,再加上整个人身姿挺拔,斜跨一柄长剑,威武的不行。
  老爷一看是不知名的将军来了,赶忙带着老仆人跪在地上,只不过……小姐没跪,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银甲的将军。
  老爷心想完蛋了,赶忙去拉自己的闺女,却发现闺女站的有点远,人一懵,差点没晕过去,然而只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那些衣物鞋垫不要了吗?”
  “不要了。”
  “那不如给我。”
  “烧了也不给你。”
  “真是白养了你八年啊……”银甲的将军说着,老爷听得一愣一愣的……
  “先生没死,你还气不过了?”
  “先生掰掰手指果然不会算数,一根指头是一年,两根指头是两年……一根指头是怎么数了一个三出来?”
  “咱……不也是术业有专攻嘛……”
  “岳父,媳妇我就领走了,您老别客气成这样……”
  ……
  八年前,他是个落魄的书生,撑着破伞进了破庙,撞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姑娘。
  书生本是求学至此,奈何天下大乱,值得乞讨为生,成日里提心吊胆。
  但是因为捡了一个小姑娘,书生只能在江夏住了下来,那时的江夏,如飞蝗过境,一片狼藉,但是却在战乱中艰难的生存着。
  书生当了教书的先生,给城中的孩子们上课,学费自然是东家拼一点口粮,西家给一点餐饭,什么都行……只要能喂饱家里的小姑娘。
  先生回家教小姑娘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小姑娘便跟着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八年如一日。
  直到他这未挂名的杂牌教书先生要被兵士掳去服兵役,一切就都结束了。
  千万般祈求,军爷也是拗不过这个驴脾气的书生,大家都有难处,只是奉命办事,但是那军爷还是给书生多通融了一个月,毕竟……书生家里还有个半大的姑娘。
  他用一个月教给自家的姑娘如何烧水如何做饭,只是她一概不听……一天天过去,直到分别那日,小姑娘从房中拿出了一叠又一叠的做工粗糙的鞋垫——她只会做这个。
  “一年……等我回来……”一步三回首地望着,每次却只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站在城门处,垫着脚往远了瞧。
  书生带着满衣衫的鞋垫赶赴了前线,没有包袱,兜在衣服里。
  书生一无所有,到了江边也是一个普通人,成日就会抱着一怀的鞋垫子发呆。
  也因为这个,在前线梁军全军覆没之时,这比盔甲还厚的鞋垫子竟是给他挡了三四箭。
  他没死,还割了几个首级回来,理所应当成了将军……
  ……
  “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死在阵前。”他说道,这是他打仗的时候亲眼所见。
  “谁是梁山伯,谁是祝英台?”她没有抬头,但是声音却传了过来。
  “是……一对有情人吧,梁山伯是个好使者,却让那魏军抓了回去,而祝英台,听说是女扮男装了,说是要找梁山伯……”他回忆道,他只是听旁人说起,只是看见当日两军阵前,有一对男女死于江边……
  “那不行……死了什么都没了,活着回来才好。”她又在那里为他缝补衣物。
  “可惜了这对……”他只能叹息一声,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你不还巴不得先生死掉吗?”他调笑道。
  “先生死了,相公活着,顶好……”她应道,眉眼带笑。
  ……
  越是大汉之后,人们似乎就越是忘记了,当年发生的古事,其实也非厚古薄今,只不过这个世界的秘密早在几百年之前,就已经被人揭露了出来。
  那一朝一代的风流往事,都随烟云,一点点消散去,要问这世事如何流传下去,便只有这青石古路可以亲眼见证。
  曾经有过的江湖在不知不觉中,留为了传说,渐渐地,天下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就像是泡影一般。
  江夏是个故事很多的地方,多是有情人的故事,或许也与这缠缠绵绵的山水情谊有关,有痴情几十年的白发老者,步履蹒跚却情深意切,也有那样一对上天眷顾的人儿,最终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有人顶天立地,自然也有人踽踽独行,时间越是飞逝,人们就越是相同,相同的儿时,相同的婚嫁,又是相同劳作,相同的死去,不妨追溯古人,尽管有时卑微,有时穷苦,但是从来没有丢掉了平凡的随机的乐趣。
  又是多少年过去,有一僧人云游至此,他面东南而立,听闻是从高原徒步而来,走过了巴蜀,走过了江南,不知是在追随何人的脚步。
  他与江夏停留许久,曾为江夏城中百姓开坛讲经,后来和尚的名气越来越大,人们知道他在江夏城东南的小山上居住,便在他后来居住的地方建了一座亭子,似乎是千年过去,那亭子还在远处,不论风吹雨打,被当地人称作留云亭,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年这亭子是依着僧人的法号而建——达摩亭。
  达摩僧人自西方而来,一路沿大江东去,直至扬州,于这片大地之上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后人称其为达摩祖师(菩提达摩)。
  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追随什么,曾有弟子想问:“老祖为何千里迢迢而来,似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来寻菩萨东渡之路,收获颇丰,既证佛果,心愿已了。”
  他说江夏是菩萨停留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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