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童瞳诧异:你怎么还知道实习的事?
  童世宁说:听秦澍他爸跟人闲聊时讲的,说准备让他直接进电站实习,我想你们一个学校,你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这趟把他叫回家是想也给他安排实习工作?童瞳不免叹气,秦澍他爸是什么身份,您一个底层工人,别跟我说要把我安排去闸口值夜班。他坦然说:您别费心了,系里都安排好了,可以去高中当实习老师,在伍家那边。
  噢。童世宁点点头:那也不错,你学英语的,当老师好,你妈也是老师。
  童瞳可没打算当老师,但他也懒得跟童世宁细究这个,童世宁又问:毕业了呢?工作都要自己找?
  那当然,难不成还包分配?都什么年代了啊您到底活在哪个世纪?
  童世宁连脸带脖子泛着酒红,但他并没醉:我是说,你成绩这么好,要是你爷爷还在,唉不提这个,但你五爷爷一家都在德国,我想跟他们联系下,你毕业了就去那边吧,怎么着也比在国内瞎混好,你去继续念个书或是工作都行。
  童瞳听过不少童家往事,他正经的亲爷爷童老爷子是一群兄弟中最聪明事业最好,却也死得最早的,若非如此,这一支也不会家破如山倒。
  童老爷子那一溜亲兄弟,童瞳的二爷爷三爷爷五爷爷七爷爷,各个要么在省城高校任教,要么早都出国,但这么多年,这些所谓亲兄弟的支脉并没有对早死的四哥这一脉有过任何支援帮助。
  童家曾是大户,在分家后,亲兄弟明算账这一传统文化发扬了个淋漓尽致。
  此刻童瞳听到童世宁冒出的话,觉得简直就是痴人呓语,他哭笑不得:爸,你还记得上一次跟五爷爷他们家联系是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别说我了,人家还记不记得你都不一定,你突然要把我塞过去,你觉得那边会是什么反应?欢天喜地地接手?
  童瞳继续说:再说了我学英语西班牙语日语,德语可一句不会,空口白牙地去念书?知道德国留学一年多少钱吗?咱这破房子卖了都不够俩月生活费的。
  童世宁没再说话,眼眶却明显红了,童瞳打住伶牙俐齿的话头,他知道童世宁安的什么心思,这个当口,他有些后悔当时高考后填的那张任性到了极点的破志愿书,如果北大毕业,童世宁大概不会这么揪心他的就业问题,甚至生平头一次冒出了要去联系富亲戚的卑微念头。
  他安慰童世宁:现在又不是经济低迷期,太平盛世的,找个工作还能难死人吗,你放心吧,要能混好,在哪都能混好,要不是那块料,硬捧上了天也会自己受不住跌下来。
  童世宁又沉默了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无声地跟童瞳碰了碰酒杯,两人一起把最后一点酒喝了,童瞳给两人盛了饭,把锅仔和野鱼吃了个干净。
  味道是真好。
  喝了酒犯困,吃完童世宁就去午睡了,童瞳洗碗的时候看外面的天,比来的时候还要暗。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聊的事情也都聊清楚,童瞳并不打算在这里吃晚饭再过夜,那就太亲密了,对他和童世宁这么多年形成的,各自自带结界的父子关系来说并不合适,他在客厅桌上给童世宁留了张纸条,静悄悄关门走了。
  走到楼下出了楼道口才发现已经细蒙蒙地下起了雨,秋雨微凉,并不猛烈,童瞳犹豫了下,不想再跑上去叮叮咣咣开门拿伞,用卫衣帽子兜住头,就这么走了出去。
  从家属院走到公交站台,要贴着江边走上一段,这天气江边雾蒙蒙空荡荡的,童瞳一手扯着帽子往前尽量多兜一点儿,眼睛只顾着看地面,走得飞快。
  下一秒,一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童瞳差点撞在了那人身上,他赶紧一叠声的对不起,一抬头,却看到秦澍正在他面前,手中撑着一把伞,罩住了两人头顶的雨。
  第22章 尘埃
  秦澍还那样,眼神温和的,倒是童瞳微微乱了一秒,他几个月难得回一次西坝,就这么巧,风萧萧易水寒,分手分得山崩地裂的两人又撞见了。
  再仔细看,秦澍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愁。
  很快,他回复正常,问道:回来看童叔叔吗?又吵架了,这么快就走?
  童瞳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没有,吵习惯了,偶尔一次没吵,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喝了点酒睡着了,学校还有事我就先回去。
  嗯。秦澍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神转过去盯着蒙蒙江面,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童瞳仍旧用兜帽罩着脑袋,盯着鞋尖,过了会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说着就往前面公交车站跑过去,秦澍一把拽过他胳膊:就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跟我待了吗?
  童瞳一怔,转身瞪着秦澍,他有些难以置信,秦澍刚说了什么?是在抱怨吗?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回,怼回去不,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敢?他说不出口,太幼稚了,这辈子最赤裸坦诚的行为都在那个下午做尽了,现在的他对秦澍这个人,对以往的妄念,都只想挖个坑深埋起来。
  秦澍疯了吧,他怎么还能对自己抱怨?
  秦澍话说出口,也意识到太冲动了,拽着童瞳的手松了开,面色讪讪,顾左右硬找话题:是童叔叔叫你回来的吗?
  童瞳嗯了一声,过了自嘲说:大概是你爸跟人讲要安排你的实习,把他刺激到了,叫我回来让我毕了业去投奔国外的富亲戚。
  啥?秦澍懵了一会,追问道:我爸安排我实习?我们实习还要再过一个月,都系里统一安排,这又不是正式工作,他瞎操什么心。
  童瞳笑了笑:实习工作,正式工作,对你爸来说没什么区别,一句话的事。
  秦澍一脸一言难尽,朝江面叹了口气:进他娘的破电站,再过大半年,我就真的半点自由都没有了。
  童瞳有些意外:是吗?我以为你不介意进电站,这算是个好单位。
  这话题令秦澍有些烦躁,他不自觉冲出一句话:那么爱干电站我还费尽心思开啥酒吧。跟着又补道:也不是说我就喜欢开酒吧,就
  我明白。童瞳打断他,秦澍大概也被高压逼得要疯,明明白白的人生就在前头,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竟然挣出一点想要反抗的心。
  只是这心太弱了,跟他对童瞳难以言明的感情一样弱。
  童瞳想了想,试着开口说: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如果以前没得选择,但现在不是,现在你可以做选择,你要相信自己。
  秦澍猛地转头,眼神从江面又回到童瞳脸上,有一丝错愕。
  童瞳继续说:就比如工作,如果你真的那么抗拒进电站,你有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和追求,毕业后可以去尝试,毕竟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是自己的事,大人的规划有他们的道理,但是否能令自己心甘情愿,只有你自己知道。
  童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跟秦澍聊过这样的问题,在秦澍的心里,他还是个连填高考志愿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任性妄为的人,但此刻的这番话,秦澍心里隐隐觉得童瞳有些陌生,有些远。
  但又不得不承认童瞳说得对,秦澍不是不明白,他点头:我明白。又自嘲地一笑:你一定会说我太软弱。
  童瞳摇头,换了温和的笑,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非他人,不应该妄下结论。
  秦澍认真看着他,眼里有愧疚:小瞳,是我对不起你,当年你成绩那么好,要是去了北京
  童瞳打断他:算了。却在心里也自嘲了下自己,当时虽年少,但自己做的选择自己得受着,这道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选择学校是,选择对象也是。
  秦澍眼中闪着褪不掉的愧意,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童瞳额前被雨淋湿的头发,童瞳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秦澍似乎想起了什么,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个,谁,边城有跟你联系过吗?
  童瞳心中紧了一紧,没。他盯着地面的水坑:我跟他又没有联系方式,怎么联系。
  那就好。秦澍语气有些严肃,也有些隐晦:他那四个姐姐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家里情况无比复杂,是个大坑。
  童瞳无言以对边城,姐姐跟他有毛线关系。
  公交车擦着他们进了站,童瞳指了指车,快声说:车来了,那我先走了,回头学校见。
  秦澍匆匆点头,跟着把伞柄往童瞳手中一塞:你拿着吧,一会下车还要走一大截用得着。说着用手在头顶遮了个小雨棚,往家属院跑了过去。
  回到寝室已近傍晚,原以为寂寂无人,哪知里头热气腾腾,冷超带着一帮放假没回家的人正在联网打游戏,牌局已经没人肯跟他玩了,这才开发了新组局,穆柯竟然也在寝室里头,跟冷超组了一个队,正在游戏里杀得昏天暗地。
  见童瞳回来,冷超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口中却大声嚷嚷:童瞳,穆柯说来找你,还在你床上睡了个午觉,趁你不在,这人悄摸在你床上不知道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中午那床摇得,都快散架了。
  穆柯爆起一声怒吼:放屁!惊慌失措地跟童瞳解释:中午吃饭路上遇到冷超,就跟他一起过来想找你玩,昨儿没睡好,你不在就小眯了会,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冷超你也太缺德了,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童瞳一点面子不给,三下五除二地换了床单被罩,穆柯哭丧着一把声音,游戏里却又停不下来,哀嚎着骂:冷超你特么还是我队友呢,怎么能这么坑人?啊?我干什么了我,给你保驾护航就得到了这种污蔑待遇?
  说着气不过,竟直接在游戏里枪口调转,一枪把队友冷作死超崩死了,冷超狂吠着跳起来,直接按住穆柯手里的鼠标一通乱点,好了,两人前后脚挂掉,给敌方白送俩人头。
  不打了不打了。冷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阳台来抽根烟透透气,童瞳正把换下来的床单塞进洗衣桶里,撒上洗衣粉,准备一会拎到楼下洗衣房去洗了。
  他问冷超:你怎么还跟这儿待着?不是说放假跟杜骊一起去她家么?
  冷超眯着眼狠吸了口烟:不去了,去毛线!我这时候要是去了,那她不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回头毕业我再出点什么差错,她还不得满世界追着砍了我。
  童瞳盯着他,摇头叹息: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又轴,又贱,又嘚瑟,还显摆,说真的,直男中像你这么作的,头一份。
  童瞳拎着桶下楼,冷超这会好兄好弟地揽着穆柯的肩膀跟着一起下去:走吧,一会洗衣机转的时候正好去吃个饭。说着从兜里掏出张不知道谁的饭卡:哥请你,二楼小食堂走着。
  穆柯还在急赤白脸地解释:夜瞳,我真没有那啥,就躺了会,被子都没散开
  知道知道。童瞳也觉得好笑,指着冷超骂: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这张嘴上。
  对冷超来说,杜骊不在的放假就是放风,他稳稳扎根在了寝室,板床就板床,反正通宵打游戏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有这尊瘟神在,童瞳原本计划的论文赶工也泡了汤,寝室其他人熬不住这乌烟瘴气的习气纷纷打道回了家,而穆柯干脆挑了张顺眼的床也驻扎在了这里。
  童瞳放弃了,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国庆假,撒开了造吧。
  几个人开始了猪狗不如的,没日没夜打游戏的日子,饿了叫外卖或是去食堂吃个饭就当散步锻炼身体透气,童瞳原本不怎么会玩这种大逃杀一样的厮杀游戏,却很快发现一枪崩掉对方头的时候超级有快感,几天下来杀红了眼最凶的反而是他,穆柯成了他的金牌掩护,几个人配合无间,分数一路上扬。
  玩物丧志的日子过了五天,直到杜骊一通气冲冲的电话打来,几个人才惊觉假期已经到了尾声,无比繁琐的现实又回到了眼前。
  冷超因为拒不肯跟杜骊回家,两人临分别时又大吵了一通,童瞳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一吵架冷超就放飞自我得格外凶,狠狠玩游戏狠狠不睡觉二楼小食堂锅仔狠狠一通吃,直到杜骊打电话说下午到宜江,让冷超准点滚去车站接驾,冷某人才仿佛回了魂,关了电脑遣散了无关闲散人员,寝室原本的同学也陆续回来了,穆柯游魂一般跟他们说再见,回了自己的出租房,冷超倒在木板床上小眯了会,免得一会去接人气色太差,看起来像没日没夜干了五天劳改似的。
  冷超抓童瞳一起去接杜骊,实在是吵怕了,有童瞳在,杜骊还能克制点儿,两人从寝室走到侧门,准备在那直接叫车过去。
  节假日,商业街开得如火如荼,一眼看过去,唯一关门的那家就格外扎眼,童瞳和冷超都看到了,绿岛不仅关着门,卷闸门上还醒目地贴着一张大红纸,一个毛笔写的,硕大的转字隔着二十米都清晰可见。
  童瞳有些惊了,绿岛要转让?前几天还见着秦澍,完全没见提起啊!为什么要转?
  他跟冷超茫然地走过去,转让的招贴红纸上只寥寥几句写着因店主私人原因,无暇顾及店面经营,遂诚意转让,寻有缘人,如愿意继续经营酒吧者优先,附带秦澍的手机号码。
  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绿岛是秦澍的一个念想,寄托,大二他砸锅卖铁地要做这么件事,童瞳把大一一年赚的外快全给了他,秦澍还特正式地给了他一半的股份,为了省钱两个人汗流浃背地自己DIY装修虽然绿岛后面几乎没赚到过什么钱,客流量不少,但人均消费实在太低了,只能勉强维持个成本开支,但童瞳记得秦澍曾咬着牙关说,就算毕业进电站了,也要把这乌托邦继续开下去,他就是,不能容忍除了被家长安排好的路,属于秦澍自个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乌托邦被挂了牌,寻有缘人。
  哪有什么有缘人,同一个世界无数个梦想,这条商业街很抢手,童瞳想,没几天这里就会被拆了,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游戏厅美甲店鸭脖热干面馆。
  但,他告诫自己,绿岛不是他的,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也只能随它落了。
  两个人站在紧闭的卷闸门前长吁短叹地怀念了一番,冷超抬手招了辆空出租车,车掉头,向市区驶去,童瞳在后座扭过头,绿岛灰扑扑的霓虹灯招牌越来越远,再也不会亮起,一颗曾经夜夜点燃的明珠,如今只如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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