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示警

  周娥在剑门关又看了两天练兵,这天傍晚,跳下大石头,正来回晃着松泛脖子,想着去哪儿吃点儿什么,一个小眼睛亮闪的百夫长迎着她过来,离两三步,曲一膝见了礼,再往前两步,笑道:
  “给将军请安,小的吴兴,现管着这剑门关各处栈道修缮的事儿,奉上头令,来寻将军报到。”
  听到他最后一句寻她报到,周娥眼睛都瞪圆了。
  “上头还交待了几句话,说是:咱们这剑门关的豆腐,可比喜姐儿做的那豆腐强多了,让您吃不着上好的猪头肉,就多吃几回豆腐。”
  周娥拖着声音喔了一声,“你说奉上头令,哪个上头?”
  周娥一边说,一边点着吴兴的军服。
  “这个要说起来,那就有点儿话长了。”
  小眼睛吴兴一脸笑。
  “小的的名,是有这剑门关那本花名册上,上头的将校们说一句,咱得听一句。
  可小的这差使上,要关领银钱物料,是从成都府那边的工部拨过来,府衙过一遍,留个印记。
  成都府那头年年拨的银子,也就一半,另一半,是从敬大掌柜手里拨到小的这里的。
  年年报帐,一式两份,一份送成都府,一份儿给敬大掌柜。”
  周娥听的只眨眼,干脆往后退了两步,重新蹲到大石头上,示意吴兴,“你也坐下,坐下说。”
  “是。”吴兴有几分拿捏的靠着大石头,“小的刚才说的这个上头呢,就是敬大掌柜这一头。
  小的干爹,姓侯,还是从头说吧。
  小的是个孤儿,老家不在蜀中,那些年中原打仗打的没办法,小的爹娘就带着小的往蜀中逃难,先是小的娘死了,后来,小的爹也死了,小的那时候十岁左右,跟着人群逃进汉中城。
  小的从小这眼神儿就好使,经过一家骡马行,一眼就瞧中了,就溜进骡马行后院,帮着切草料扫地,那家掌柜就说小的:是个聪明孩子,就给我在他们骡马行腾了个铺位。
  也就一年多两年吧,小的干爹到骡马行,一眼就瞧中小的了,说他想收个徒弟,问小的肯不肯跟着他,小的这眼神儿好哇,一瞧小的干爹就是个有本事的好人,立刻就跪下磕了头了。
  就这么着,小的跟着干爹先到了成都府,在成都府住了三四年,又到绵阳住了三四年,跟着就到了这剑门关,那时候小的也二十大几了,小的干爹说,这剑门关是个好地方,咱们爷俩就在这剑门关终老吧。
  就这么着,我们爷俩,就在剑门关先买了宅子,小的干爹托人把小的送到修缮上头当差,又给小的娶了房媳妇。
  这一转眼,小的在这修缮上,做了十三年了,从小工,做到这百夫长。”
  “你这身世我听明白了,这跟你这个上头,那个上头,有关?”周娥听明白了,也听糊涂了。
  “有!”吴兴愉快的应了声。“小的刚进修缮当差那会儿,是钱头儿领着大家伙儿,那会儿,钱头儿从成都府领一半银子,另一半银子,是从小的干爹手里领出去的。
  后头,钱头儿告了老,小的接了这百夫长,小的干爹就带小的去见了敬大掌柜,从那时候起,就是小的从敬大掌柜手里领银子,小的干爹就不管这事儿了。”
  周娥再次拖着声音喔了一声,点着头。
  不过她还是没明白,这跟王妃有什么关系?
  “小的从看着钱头儿从小的干爹手里领银子起,就纳闷,这事是让人纳闷对不对?小的问了小的干爹,小的干爹没跟小的说,说不到时候。
  后来,小的从钱头儿手里接下了这修缮的事儿,小的干爹就带着小的去了趟棉阳,从绵阳回来,小的干爹就跟小的说了。
  小的干爹和敬大掌柜管的那一摊儿,说是先安皇后预备下的,小的干爹和敬大掌柜他们,也是先安皇后预备下的。”
  吴兴的话顿住,笑眯眯看着周娥。
  周娥干脆的喔了一声。
  她明白了。
  一明白过来,周娥立刻就紧张了。
  “你怎么也没找个背人的地方找我?你看看这儿,这一堆一堆的人,这真是!”
  “是这么回事,上头交待小的来找周将军报个到时,带了句话,说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不用偷偷摸摸的。
  小的一琢磨,这光明正大……
  将军您说是吧,就这儿人多,小的就找到这儿来了。”
  “喔!”周娥从大石头上下来,“那走着说话。上头让你找我,这是啥意思?”
  “那小的可不知道,上头传的话,就是说让小的找您,一切听您吩咐。”吴兴跟着周娥,一脸笑。
  “你这个,这头那头领银子的事儿,韩统领他们知道吗?”周娥皱眉问道。
  “韩统领从来没问过小的银子物料上的事儿,至于别的,小的差使做得好,韩统领夸过好些回。
  荀先生倒是问过,不过也就是问问:今年银子到了没有?物料可还合用,就这些话,别的没问过。”
  “对了!你媳妇孩子,都在剑门关?你干爹呢?”周娥突然站住,瞪眼问道。
  “小的干爹早就不在剑门关了,两三年前吧,有一天,干爹突然说他有事要出去一阵子,就走了。
  小的媳妇带着小的那几个孩子,上个月初就回娘家了,她娘家捎了信,说她娘病了。小的媳妇娘家在绵阳,远得很。
  小的媳妇是个好女人,孝顺得很,小的媳妇以为小的干爹是小的亲爹,嘿嘿。”
  吴兴看着周娥,小眼睛亮闪闪。
  周娥长呼了口气,“那就好,这会儿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儿,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儿。你住在哪里?带我过去瞧瞧,万一有什么事儿,我好找你。”
  “小的家离将军府近得很,就隔半条街,往这边。”
  吴兴上前半步,侧身带路。
  ……………………
  周娥还没走到吴兴家,荀先生那边就得了信儿了。
  小厮还没说完,荀先生眼睛就瞪大了,小厮话音刚落,荀先生就冲了出去。
  荀先生一边往外冲,一边急急的问:“将军呢?快去请!请将军到议事厅,快!越快越好!”
  荀先生冲进议事厅,来回转了四五圈,韩统领就到了。
  “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韩统领一看荀先生那脸色,也跟着变了脸色。
  “可不是大事,可不是现在才出的,是咱们大意了!”荀先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痛心疾首的拍着高几。
  “既然不是现在才出的,那急也没用,你稳一稳。”韩统领脸色更不好看,比起荀先生,却沉稳多了。
  “剑门关修缮上,那个吴兴,去找周将军了。”荀先生连叹了几口气,看着韩统领道。
  韩统领呆了下,“他去见她……”
  “那一半银子的来历,咱们曾经问过鲍家大郎,鲍家大郎当时是说,丞相说过,是一份前朝遗惠,让咱们放心?”
  荀先生一脸苦笑。
  “既然丞相知道,咱们就再没多想过这件事。
  这一份前朝遗惠,只怕是先安皇后经手安排的,当初,朝廷军政民事,军政一块,多半出自先安皇后。”
  “那些人,多半是出自安家。”韩统领接了句,呆了片刻,猛一巴掌拍在高几上。
  “丞相既然知道这份前朝遗惠,必定也知道这份遗惠出自先安皇后,那位姑娘横空出世之后,他怎么还能把这一路的栈道放在这些人手里?
  还有安家,从安家亮出旗号,到现在,也小半年了吧?
  成都府那边,怎么一句话没有?”
  韩统领眼睛都要红了,这是要坑死他么?
  荀先生看着韩统领,一脸苦笑。
  他一样想不通,更不知道丞相是怎么想的。
  “怎么办?”韩统领抹了把脸,看向荀先生。
  “这前朝遗惠的事儿,大公子知不知道,咱们不知道,二公子必定不知道。”荀先生声调有点儿涩。
  “鲍大都知道!”韩统领吼道。
  “将军别急。鲍大知道,那是因为鲍大做的是工部差使,他又特意去问了丞相,二公子……”
  荀先生一脸苦笑,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他是没说?”韩统领一脸的不敢相信。
  “唉,将军,要是没说,那倒还好了。”荀先生拍着大腿,唉声连连。
  “那现在怎么办?”韩统领用力揉着脑门。
  “将军,咱们现在不能想成都府那边了,得想想,那边!”
  荀先生往汉中方向点了点。
  “我知道,怎么办?”韩统领一巴掌接一巴掌拍着高几,他真是烦透了。
  “我看这样,将军出面,给周将军接个风吧。”荀先生拧了半天眉头,建议道。
  “她都来几天了?还接风……我知道就是那个意思,行,要不就今天吧,你亲自走一趟,去请周将军,就说我这几天实在是太忙没顾上……唉,你看着说。”
  韩统领烦躁的挥着手。
  “把大郎也叫上,有些话,咱们不好说,大郎能说。”荀先生站起来,又交待了句。
  “行,你赶紧去吧,我去让厨房准备。唉,这他娘的……”
  韩统领站起来,骂着娘往后宅走。
  ……………………
  周娥刚晃回住处,坐在廊下,仔细理了一遍吴兴找她这事儿,没理出什么头绪,正犹豫着是出去找家豆腐店吃豆腐,还是让老洪跟将军府厨房说一声,今天多送一份饭菜,还没犹豫好,老洪在院门外扯着嗓子一声通报:荀先生来了。
  周娥忙站起来,几步出了院门。
  荀先生看到周娥,忙拱手见礼,“周将军。”
  周娥几步下了台阶,拱手见礼,“先生好。”
  “将军到这剑门关,有六七天了吧?”
  “七天半。”周娥干脆的接了句。
  “真是一晃眼。”荀先生一脸笑,“本来,周将军头一天到,我们将军就该给周将军接风洗尘。可头几天,我没在这里,一切琐事,都压在我们将军手上。
  周将军不知道,这会儿换这个换那个,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们将军天天都是一睁眼就忙也忙不完。
  这两天,我回来了,可前一阵子积下来的事儿实在太多,又想着周将军也不急着回去,这接风的事儿,就又拖了几天。
  周将军今天忙不忙?要是不忙,我们将军想请周将军过府,接风洗尘。”
  “不忙,我天天闲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就走?”周娥应的干脆无比。
  “那咱们现在就走。”荀先生呵呵笑着,侧身让过周娥,和周娥一起,往将军府大门过去。
  韩统领这趟接风宴摆在了将军府正厅。
  周娥的住处就是将军府延出去的外院,荀先生过去,再请了周娥过来,也不过两三刻钟,这么会儿功夫,将军府正厅已经收拾妥当,正中一张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七八样精致凉菜,韩大郎正带着几个小厮,搬了四五坛子酒进来。
  “不知道周将军喜欢喝什么酒,我多拿了几样过来,这两坛子是京城过来的,说是极好的新酿,这两坛子是成都府的好酒,这一坛子,是这剑门关当地的名酒。”
  韩大郎见了礼,直起身子,就笑着介绍道。
  “我酒量浅,也不讲究,我爱喝甜点儿的。”
  “那周将军尝尝成都府这款玉酿。”荀先生笑接道。
  韩统领从后面急步进来,和周娥见了礼,寒暄几句,客气无比的让周娥往上首坐。
  周娥实实在在的推辞了两遍,见韩统领非让着她坐上首不可,不再多推辞,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上首。
  韩统领和荀先生一左一右,韩大郎陪坐下首,酒过几轮,周娥脸就有点儿泛红。
  韩大郎忙盛了碗汤递给周娥,韩统领一迭连声催着上热菜,荀先生给周娥倒了杯茶,说起来了闲话。
  “听说周将军和王妃相交莫逆?”
  “这个莫逆。”周娥抿了口酒。
  荀先生推荐的这酒,味儿真是不错。
  “看怎么说吧。
  王妃到京城头一天,我就到她身边跟着了,跟着她看戏,逛街,听曲儿,到处吃,看戏能看到一起去,逛街也还行,吃能吃到一起去,后来还有桃浓。
  桃浓是个惊世骇俗的,王妃看她跟看寻常人一样,这个那个,就是有杀人这样的事儿,也没什么。
  我这话,你能明白不?”
  周娥看着旬先生问道。
  荀先生忙点头。
  桃浓是个惊世骇俗的,这位周将军也是,那位王妃,嗯,也是!
  “再就是,王妃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王妃,比如前儿你跟我说,王爷让我到这儿来,是要看看你们韩统领会不会杀了我,是拿我当探路石用的。
  王爷吩咐我的时候,王妃也在边上,所以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荀先生一脸干笑。
  “也就这些,别的,王妃跟王爷一样聪明,我不行,笨得不通窍。
  我常跟在王妃身边,看着她跟王爷说话,你一句我一句,我都听明白了,可就是不知道那话里是什么意思,看着他俩说着说着,你看我我看你,笑了,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笑了?
  王妃话少,能三五天十来天不说一句话,王爷话也少,一整天一句话没有是常有的事儿,他俩,就那么坐着,王妃看了眼王爷,王爷就明白了,我是不明白。”
  韩大郎被周娥说的笑个不停。
  “听周将军这么说,王妃跟王爷一样,都是极不简单的。”荀先生笑道。
  “那当然,要是简单了,她也活不下来。”周娥一口接一口的抿着酒。
  “王妃跟周将军如此交好,性命相托,必定是因为王妃初到京城,就是周将军护卫左右。”荀先生示意丫头给周娥再添一壶酒。
  “那倒不是,就是合得来。”
  周娥随口答了句,看了眼荀先生,从荀先生看向专心听话的韩统领,放下杯子,笑起来。
  “我不知道王爷和王妃为什么打发我来这一趟,不过今天吴兴找我,我琢磨着,十有八九,是这剑门关,王爷和王妃不怎么放心。”
  韩统领脸色微变。荀先生忙笑道:“周将军这是哪里话……”
  “从汉中到剑门关,这一路上,实在是险,韩统领跟秦国公主又有个杀父之仇。
  你们想知道什么?”
  周娥直截了当的问道。
  “周将军这话……”荀先生一脸苦笑。
  “周将军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说。”
  韩统领将酒杯拍到桌子上。
  “不瞒周将军,我就是担心,秦国公主这仇,不能不担心,我这个人,脾气又硬,也没想过巴结王爷王妃,只怕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周将军过来这一趟,只怕就是王爷和王妃的警告。
  唉,真是进不得退不得。”
  “秦国公主这仇,照我觉得,根本不用理,不过这是我,不是你。
  至于没巴结王爷王妃,嘿。”
  周娥斜瞥着韩统领,一声干笑。
  “王妃刚到京城头一年,都要穿大毛衣服了,王妃还是一身夏天的薄纱丝绸衣服,冻得鼻涕这么长,找了机会跑出去,到玲珑坊现买衣服穿。
  满京城的人,从皇上起,到侯府的门房,连我在内,连王相府上那位安老夫人在内,个个袖手看着,没一个人伸手。
  桃浓提过一回,说人人袖手,王妃很奇怪,说素不相识,人家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要对她好?
  王妃这个人,跟王爷一样,看人看事明白的,都不像个人。
  这会儿,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别说你没巴结王爷王妃,就是做点儿什么事儿,我觉得王爷王妃都不会计较。
  蜀地归附这事儿,也不是人人都觉得好,这话我听王爷跟王妃说过。
  我觉得,你们别想那么多,象秦国公主这事儿,你们见了王爷,干脆当面问问他。
  要是你们觉得归附这事儿不好,也没什么,那就打一仗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荀先生被周娥这一句打一仗呗,说的呛咳起来。
  “周将军真会说笑,为将者,都是听令行事。上头有令,不得不为。”韩大郎顺着他爹的话意笑道。
  “那就更不用多想。
  别的我没看出来,不过韩将军好象挺难为的,要是因为上头难为成这样,那还是我们王爷好,我跟了我们王爷这么些年,王爷的军令,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从来没让谁这么难为过。
  我这酒好象有点儿多了。
  行了,就这样吧,韩将军,还有荀先生,有什么话只管问我,我知无不言,不过我知道的不多。”
  周娥说着,按着桌子站起来。
  “大郎,好好送周将军回去。”韩统领跟着站起来,看着脚步有些趔趄的周娥,也不多留。
  韩大郎应声,上前几步,伸手想扶周娥,周娥摆着手示意不用,冲韩统领和荀先生拱了拱手,虽有几分歪斜,却还算稳当的出了门,往外走。
  韩统领和荀先生跟着送到院门口,看着韩大郎和周娥走远了,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低低说着话。
  “先生看?”
  “要不,等他们到了剑门关,看情形再说?”荀先生看着韩统领道。
  “嗯,也只能这样了。”韩统领长叹了口气。
  这会儿,谁在谁的手掌心里,可说不准,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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