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心如电击(3)
县委招待所已经有二人在等着,一老一少:年长者年近六十,中等身材,像乡下的老农一样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历经风雨;年幼者二十来岁,皮肤同样黝黑,比老者高出一头,看样子与杨志远年纪相当。老少俩人棱角分明,长相有许多相似之处,杨志远猜想,此两人肯定有血缘关系,多半为父子。
老人由少者搀扶着,不停地和下车的老兵们打招呼,杨志远看那年长者的神情和举止,感觉此人不像是军人出身,应该不是陈明达将军的部属。但让杨志远感到奇怪的是,从中巴车上下来的老兵们对其很是熟悉,一看到他,都亲亲热热地向其问好,说赵队长,什么时候到的?等急了吧。
赵队长笑呵呵的,说,不急。
一旁的年幼者却说,什么不急,知道你们今天要来,我爸他吃完中饭就站在这里守望了。
赵队长瞪了他一眼,依旧是呵呵地笑。看到陈明达走了过来,赵队长赶忙和陈明达握手,他们的握手不是那种单手相握,而是双手紧握,上下使劲地摇。赵队长有些哽咽说,老陈,可想死你们了。
陈明达有些动情,说,老赵啊,又有两年没见了吧,我也是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刻啊,这一次,我总算是把我们当年的这些老战友聚到一起了,很不容易啊。
陈明达看了年幼者一眼,问,这是老三吧,越长越高了。
老赵点头,说,这就是那老三,快叫陈叔叔。
小赵毕恭毕敬说,陈叔叔好。
陈明达一扬手,说,志远、安茗,过来。
杨志远和安茗赶忙走了过去。陈明达说,这是你们赵伯伯赵长生。
然后一指杨志远和安茗,说,我女婿女儿。
杨志远和安茗赶紧给赵长生问好,说,赵伯伯好。
陈明达又说,你们年轻人今后多亲近亲近。
杨志远和小赵握手,彼此问好,互相通报姓名。这才知道,此小赵全名叫赵前线,一听名字就知道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赵前线健谈,不认生,对杨志远的问题知无不言。杨志远这才知道,赵长生老人当年为支前的民工队的队长,随一营三连行动,因此和一营三连的官兵结下了生死之缘。
当年自卫反击战,每个部队的后面几百米,都跟着一支由地方武装部领导的由边城民兵和民工组成的作战辅助队伍,主力部队的子弹、地雷、爆破筒、担架、粮食等等作战物资都由他们肩扛手提及时补给,主力部队向前,他们紧跟上前,主力部队停下,他们原地不动。也是穿绿军装、打绑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戴帽徽领章。装备更是五花八门,有驳壳枪、苏式冲锋枪、51式步枪、也有少量的5式半自动步枪。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武器,但每人都带4个手榴弹。他们主要的任务是背作战物资和救护伤员、抬牺牲的烈士遗体回国,什么都干,接受主力部队的指挥。
一营三连的一应补给都由赵长生老人他们的支前民工支持,赵长生是队长,今天在场的许多老兵都吃过赵长生他们提供的饭菜,有许多老兵还是赵长生他们冒着枪林弹雨从战场上背下来的。虽是民工,但生死与共、情同战友,自是感情深厚,一见面就亲亲热热、搂搂抱抱,非一般感情可比。
赵长生老人战后,荣立三等功,本来组织上给他安排一份可以养老的工作,但他没有接受,主动申请,去此县的烈士陵园看守烈士墓。烈士陵园离县城有十多公里,地处偏远,在一个山区的坡地上。邻省这样的烈士陵园有六处,此为其中的一处,安葬在这个陵园的,是陈明达他们团所属野战军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一千多名官兵和民工的遗体。
看守烈士陵园,自然也是有工资的,赵长生老人开始的工资为每月35元,后来根据物价的上涨,涨到现在的153元。开始还好,每月几十块的工资照发,随着南方边境战争的停息,曾经血雨腥风的战争离人们的记忆越来越遥远,有些东西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包括烈士陵园,近几年前往烈士陵园祭扫的人们越来越少,渐渐地为人们所淡忘。赵长生当年因为没有进事业编,后来改成了临聘,时间一久,上边一不重视,赵长生的工资也就朝不保夕,有了这月没那月。赵长生从来不多说什么,有工资自然是好,没工资也无所谓,依旧看护着陵园,除草植树,毫无怨言。好在赵长生每月还有几十元的伤残补贴,这才勉强得以度日。陈明达有一年到小城来,听说了此等事情,极其震怒,那时的陈明达地位还没有现在显赫,陈明达亲自找地方政府交涉,敲了桌子,赵长生的工资才得以补发。
陈明达和赵长生在花坛边坐了下来。南方亚热带适合种植烤烟,此地的农业也以烤烟和甘蔗为主,本地农民抽的都是自家地里的烤烟。赵长生抽的也是这种烟,赵长生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烤烟,用那种小学生写作文的用纸撕了一条,卷了一筒。陈明达笑,说,老赵,还抽这种老烟。
赵长生说,习惯了。
赵长生把那袋烤烟丝递了过来,说,怎么样,尝尝?
陈明达一笑,接过,卷起烟卷来。杨志远从没见陈明达将军抽过烟,一看将军那纯熟的卷烟卷动作,就明白,将军以前应该没少抽这种烤烟。陈明达卷好烟,点燃,作文纸一烧,顿时冒出蓝色的火苗,陈明达将军吸了一口,点点头,说,味道不错。
赵长生眯着眼,呵呵直乐。陈明达一招手,警卫员赶忙跑了过来,陈明达说,去车上,把我给老赵准备的烟酒拿来。
杨志远还真不知道将军这次带来了烟酒。这边一卷烟一抽完,警卫员就把烟酒拿过来了,酒是茅台,烟是云烟。赵长生瞟了一眼,笑,说,好东西?
陈明达点头,说,好东西。
赵长生也没客气,指挥赵前线,说收好。
这一收麻烦了,敢情不止陈明达给赵长生带了烟酒,都知道赵长生好这一口,今天上边城小县来的老兵们,包括潘兆维,都给老人带来的各地的烟酒。赵前线哪里拿得下,一时地上各地烟酒荟萃,琳琅满目。也有老兵来自农村,生活并不富裕,带来的烟酒并不名贵,但在这一刻,杨志远知道,烟和酒的价格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那些身蕴在价格背后的情谊,却是根本无法用价格和价值去衡量的,因为经历战争,生死相依的情谊,无价。
赵前线一时拿不下这么多的烟酒,怎么办?办法其实简单,陈明达发话,说,来几个人,同志们把这些烟酒搬到车上去,由小赵带路,直接送到老赵家里去。
赵长生一个人守在陵园,家不在县城,在县郊,有些远。陈明达不管,说,先去,把东西送到,回来再吃饭。
潘兆维自告奋勇,带着胡总几个,和赵前线上车走了。
陈明达问,怎么样,工资的问题现在可有保障?
赵长生说,好多了。
陈明达说,妈的,一百来块,这点工资还要我出面才有保障,这算怎么个事情。
赵长生叹气说,还不是因为县里穷么。
陈明达骂,说,狗屁,县里再怎么穷,也不会在乎你这一百多块,少吃一顿饭不就够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现在的人都不再在意那段历史了。
赵长生对此自然深有体会,他吸了口烟,说,这倒也是,战争刚结束那几年,逢年过节、明清十五,都有领导去祭拜,有学生去敬献花圈,现在是连清明这样重要的日子都少有人去了。
陈明达对此也是有心无力,只能仰天长叹,说,是不是我们太容易健忘了。
赵长生说,老陈,别人要忘,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要我们自己不忘就成了。你不是一有机会就到陵园来么,这十几年,你可没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