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得到父母过世的消息的时候,顾淮南正打包好行李准备延多伦多向西自由行十天,这是他跟友人周扬早就约好了的。
两人在出国后认识,因为志趣相投准备自主创业,前天刚确定好创业目标,所以打算先给自己放十天假,轻松轻松。
消息是用传真的方式发过来的,在顾淮南准备提着打包好的行李离开多伦多的房子前一刻钟,发件人裴钦。
裴钦是他的发小,因为两家父辈从年轻时开始就是生意伙伴,所以算下来也能算是世交了,再加上两人从小玩儿到大,关系好得比他跟他那个堂弟顾云轩还更甚。
薄薄的一张纸,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字写了大半张,顾淮南挨个儿从第一个字开始念,一通念完后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处迷茫的迷糊,只觉得这些从小一笔一画又认又字的字儿在会儿却跟变了形似的,一个也不认识。
纸张脱离指尖滑落到地上的时候,顾淮南脑子里只闪过最后两个字那模糊的影象——速归。
他没有过多的考虑,忙拿过手机拨回了家,电话通了,却一直无人接听。他皱了皱眉,直至拨到第六个仍是一样的结果后,他颓然的坐回了沙发上,眼前是刚刚才打包好的行李和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碎成一地的心情。
不知道坐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甚至更久后,他重新将那张纸捡了起来,再次读完整张纸上的内容后,他捏着纸张边沿的指尖微微发抖。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总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闪进你的大脑。
比如现在,眼前闪过的情景居然是出国前他跟父亲最后的一次争执。
“你从小就很让人省心,”父亲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念我们为你选的学校,读早就为你规划好的专业,达到我们对你的所有期望,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愿意进公司?”
顾淮南站在他对面,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是,我按你给我铺好的路,一走就走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一件事反驳过您,甚至连叛逆期都不曾有过,可是这一回,我想按自己的意愿来活。”
“自己的意愿?”父亲冷笑着看向他,“你的意愿就是放弃顾氏这么大的产业自己白手起家?”
“我只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一件事,”顾淮南说,“而不是依仗您替我打下的江山轻轻松松的得到一切。”
“荒唐!”父亲怒不可遏,“我能让你少走弯路少撞南墙,你却不要。”
“我只是想做自己。”
父亲一脸失望的看着他,“行,想做自己是吧,那从今天开始,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不要说你是我儿子,不要跟顾氏有任何的牵扯。”
顾淮南咬了咬牙,“好。”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父亲那时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甩下这个字后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他这一走就是几年,几年时间里除了过年,基本没再回过家,因为项目的关系,原本还打算今年春节不回家的,没想到……
他懊恼的抓了抓头发,将纸上的内容看过第三遍后,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然后他抓过一旁的手机,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小南啊,”电话响了颇久才被接了起来,“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呀?”
顾淮南这才想起来,这个点在国内已是深夜了,他平复好情绪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忘了,吵醒您了吧,要不我还是明天再打吧。”
“没事,也就刚睡下,”对方说,“怎么了?”
“也没什么,”顾淮南紧了紧耳侧的手机,“叔叔在老宅还是?”
“没呢,在昆明出趟差,下午刚到的。”顾名哲说。
“噢,难怪……”顾淮南眉头皱了皱,“奶奶不是下周生日么,我刚打电话到家里一直没人听,打我爸的手机也是关机,想着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就打给您了。”
“你奶奶生日还有一周呢,现在就急着打了?”顾名哲笑道,“你奶奶一到九点就睡了,你爸睡觉从来都关机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没事,我昨晚才过去看了你奶奶呢,身体好得不得了。”
顾淮南眉头越拧越紧了,“没事……的话,就好,那我等奶奶生日的时候再给她打吧,您先睡,注意身体。”
“小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呀?”顾名哲在挂断电话前问。
“大概……还是春节吧。”顾淮南说。
电话挂断的刹那,顾淮南才发觉自己忘了呼吸,这会儿挂了电话才像终于想起来似的,抚着胸口大力的喘着气。
叔叔说家里一切都好,可别墅里刘妈还在,一连打六个都没人接?真像叔叔说的那样睡着了?
那裴钦的传真……
到底谁在说谎?
他无从定论,想了想打开电脑上网查了查桐市的新闻,如果事情真如裴钦所说,那么以顾氏在桐市的影响力,肯定会大篇幅的报道此事。
可他连续翻了近一周的新闻,也没有看到一丁点儿的消息,倒是有一条标题不太醒目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顾氏代理董事长顾名哲先生呼吁民众传播爱心,以顾氏实业的名议向希望小学捐赠课本和电脑。
顾淮南扫了眼这篇报道的记者和日期,日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
代理董事长?
顾淮南心绪不宁的给周扬发了个短信:抱歉,有急事要回国处理一下,归期未定,再联系。
想了想,他订了下午两点飞往英国的机票。
从多伦多到英国再转机到北京,再绕过三亚而后才回了桐市,道路曲折有如他现在坐在从机场开往老宅路上的出租车里时的心情。
他放好行李直接去了花园,奶奶正跟刘妈对着一园的植物浇着水,听到响动后转过了头,然后就是哐当一声响。
顾淮南紧走几步上前将地上的水壶捡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再把视线转过来的时候,奶奶已是泪流满面。
“怎么突然……回来了?”
“您不是要过生日了吗,”顾淮南尽量挤出一抹笑,“给您一个惊喜。”
有时候惊喜和惊吓只一字之差,意思却拐了好几个弯儿,只是那时的顾淮南还没看透。
“一把老骨头了,惊什么喜呀,”奶奶说,“吃饭了没?我怎么觉得比去年过年回来瘦了不少啊?”
“国外生活不如国内,”顾淮南说,“不管怎么吃也长不胖。”
“哎,你妈……”奶奶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瞟了他一眼后别开了视线,“你累了吧,先进屋休息一会儿。”
“不急,”顾淮南说,“我打算跟朋友合伙弄个项目公司,没什么经验,还想让老爸传授我些经验呢,反正时间还早,一会儿我去公司找他,晚上再一块儿回来。”
“找你爸?”奶奶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生意上的事儿不急,你这才刚回来,先好好睡一觉,想谈什么晚上再……再谈。”
顾淮南垂眼扫了眼胳膊上的手,皮肤还算白皙,但手上没什么肉,骨头突出,皮肤也有深深的纹路。
“奶奶,”顾淮南冷声开口,脸上的笑也瞬间荡然无存,“您打算什么时候说实话呢?”
以奶奶含着泪抽抽搭搭的表述中顾淮南得知,父亲早在一年前就过世了,之所以一直瞒着他,是因为父亲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求他们对他守口如瓶。
遗言是叔叔顾名哲拿给奶奶的,奶奶从房间的抽屉里拿出那张压得很是平整的‘临终遗言’给顾淮南看时,一双枯槁的手抖个不停。
顾淮南一手拍着他的肩,一手接过了纸。
上面的笔记很潦草,看着跟小学生写的似的。
“你爸那个时候基本人事不醒了,张着嘴话也说不出来,笔拿到手里都握不紧,能写出这个程度就已经很不错了。”奶奶说。
“嗯。”顾淮南应了声盯着纸上的字陷入沉思。
“你也别气你爸,”奶奶说,“你爸心里对你一直有心结,你跟他斗了这么多年的气,他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瞒着你的,就想着等你闯出些名堂了再拿你晓得。”
顾淮南没出声,旁边是奶奶抽抽搭搭的哭声和渐或的只言片语。
叔叔很快就得到了他回国的消息,连夜赶到了老宅。
母亲因为受不了父亲过世的消息所以选择了某种极端的方式走了,顾淮南平静的听完叔叔的话,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桌上的水杯。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实出无奈,”叔叔说,“我最近一直在查导致大哥突发脑溢血的原因,既然你回来了,那么有的事情你也该清楚的。”
“原因?”顾淮南移开盯着水杯的视线转向叔叔。
“是,”顾名哲说,“大哥……倒下前,公司里出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有个叫暮长庆的人,是公司财务部的管理层,”顾名哲说,“盗窃公司机密市价卖给敌对公司,害顾氏当天损失二十多个亿,股价一天之内降到……”说到这里顾名泽摇了摇头,一脸悲痛,“公司那段时间欠了很多钱,连款都贷不到了,股东天天到家里来闹,你爸他……”
不用继续说顾淮南也知道后面的事了,“那个暮长庆呢?”
“死了。”顾名哲说。
“死了?”顾淮南不可置信。
“跳楼死的,”顾名哲说,“畏罪自杀。”
顾淮南紧了紧搭在大腿上的手,紧抿着唇没有再开口。
他跟父亲有一个赌约,三年前就定好了,而开局的人却先一步走了。
父亲可能再也看不到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坚持而取得成功了,他也再无机会骄傲的跟他说‘我要活我自己’了。
而这些原本他唾弃的,不愿去面对的,甚至躲避的东西,因为一个叫暮长庆的叛徒,而终了了一切。
措手不及。
就相当于你打算把所有的悲痛转嫁出去的时候,发现受转嫁的对象居然不存在了,这种从脚趾尖升腾起的无力感一直漫延至全身,最后融入大脑,让他呼吸困难思绪飘渺。
叔叔的意思是,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如果还是想自己创业的话就自己做,如果想进公司,他来安排。
顾淮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直到接了裴钦的一通电话。
“你爸看到你这样他会怎么想?”
裴钦用一句话让顾淮南打开了房门。
KTV里人声鼎沸,裴钦很会活跃气氛,叫了不少同学朋友,不过介于顾淮南的低气压,大家玩儿得都不怎么尽兴,大部分时间一边安慰一边喝酒。
“嘉颖听说你回国了不知道多高兴,”裴钦端着酒杯在杯口上撞了一下,“不过最近一直在拍戏,组里赶戏,请不到假,不然早飞回来了。”
顾淮南点了点头没出声。
一群人喝到凌晨三点才从KTV里出来,周遭惨绝人寰的歌声充斥在顾淮南耳边,让他一阵阵恶心。
出了大门后,他急忙拐了个弯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吐了起来,吐了大概能有三分钟,直到感觉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了才仰了仰头,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人给撞了一下。
顾淮南扶着树没怎么使劲,这一撞,他身形不稳的就往边儿上倒去,好在同行的几人反应倒还挺快,不过反应快跟手上动作明显不成正比,一群喝大了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被撞倒在了地。
顾淮南被这一撞倒清醒了不少,他干脆坐到地上不起来了,撞他那人回头扫了他一眼,神情略显焦急,眉头紧拧着,“不好意思啊……”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就朝另一个人追了过去。
“哎,素质呢?”其中一个大着舌头冲跑远的身影竖了竖中指,举着手机喊,“我可拍下你了,你给我等着。”
裴钦几步上前来搀他,顾淮南没动,裴钦扫了他一眼,“被个女人给撞得爬不起来了?”
“嗯,”顾淮南应了声,“累。”
裴钦不再说话,直接招了辆出租。
顾淮南第二天接到裴钦电话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好了没?”
顾淮南皱着眉扫了眼窗外,“头疼。”
“我还以为是摔的地儿疼呢,”裴钦打趣,“我让人打听了一下,知道昨儿撞你那人谁吗?”
“没兴趣。”顾淮南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昨儿不还一直念叨说暮长庆死了可惜吗?”裴钦啧了声说。
顾淮南眉眼一敛,拿衣服的动作一顿,“几个意思?”
“你就说,如果有个人能替暮长庆受了那些该受的,你有没有兴趣?”裴钦问。
顾淮南当天下午去裴钦那儿的时候他家早已经有另一个人了,徐嘉颖见到他果然如裴钦所说,高兴得眼睛都笑眯缝儿了。
“不是说在拍戏吗?”顾淮南自发的去冰箱拿了瓶水,一边喝着一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你回来我冒着人头也得请两天假呀。”徐嘉颖说,“顾伯伯和伯母的事儿,你……别太伤心了。”
“嗯。”顾淮南应了声转身斜坐在对面的裴钦,“接着你电话里的说。”
“那个女人叫暮晚,刚刚大学毕业,这会儿正到处找工作。”
“重点。”顾淮南蹙了蹙眉。
“重点就是,他是导致伯父突发脑溢血对象的女儿。”徐嘉颖接过话头。
顾淮南不悦的扫了眼裴钦,裴钦耸了耸肩,“这事儿你还得谢嘉颖,多亏了她我们才知道这人的。”
“林路把照片儿发群里了,刚好被我看到了,”徐嘉颖解释说,“我们剧组里有个配角叫慕辞心,刚好照片里的女人我见过两次,是慕辞心的好朋友,以前跟她一块儿来过剧组,她父亲死的时候慕辞心是我广告里的舞女,因为那事儿还缺席了当天的广告拍摄,后来直接被人替了。”
顾淮南对娱乐圈儿里那些事儿半点儿兴趣没有,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只一心想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煎熬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以寻找解脱。
所以当裴钦跟他说起这个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直接从家里赶了过来。
“有没有什么想法?”沉默数秒后,裴钦问。
可听到裴钦问这话的时候,他却又犹豫了,顾淮南垂着头,半晌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能有什么想法,当然是讨回来,”徐嘉颖恶狠狠的说,“要不是因为她爸,顾伯父和顾伯母也不会……”徐嘉颖咬了咬唇,“她老爸除了赌钱就是打老婆,死了倒给家里减轻负担了,她倒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小日子了,可阿南呢……他……”
徐嘉颖没再说下去,裴钦拍了拍他的肩,徐嘉颖喝了口水,“我跟裴钦肯定会帮你的。”
顾淮南仍旧低着头没动,好半晌后有些茫然的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哎……”徐嘉颖还想说什么,裴钦摇了摇头,起身将顾淮南送到了门口,“你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们。”
“嗯。”
顾名哲是在周日晚上通知顾淮南第二天去顾氏集团的,“你是大哥唯一的儿子,迟早得接管公司,回来也大半个月了,明天来公司开个董事会吧。”
顾淮南对接管公司没什么兴趣,但没兴趣是一回事,被人看不起却是另一回事。
“一个二十几岁连工作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接管公司?”董事一号扫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顾董怕是在逗我们吧。”
“可不,”董事二号说,“他身上要有他爸半点魄力,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们看看他这……这穿着这形象,要让他坐到董事席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明天咱们顾氏就关门大吉了呢。”
“这种毫无经验可谈的愣头青接管公司我第一个不答应,”董事三号愤然的拍了拍桌子,“咱们是股份制公司,不是世袭制,顾董您虽然只是暂代董事长,那不过是给这小子留面子,既然今儿把这事儿放到了董事会上来说,那我们大家也都表个态吧,反正我是不赞成的。”
“大家先稍安勿躁,”顾名哲笑着打断大家的争论,“小南年纪是小,但他刚从国外回来,念的也是公司经营这块儿,虽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但我相信,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学什么做什么一点就透,我也一把老骨头了,是时候享清福喽。”
反对的声音听了这话后更大了,顾淮南被一群老头儿吵得脑仁儿疼,他冷冷的看着众人,“我本来就不稀罕接管什么公司,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顾淮南从公司出来后接到了顾名哲的电话,他直接挂断了,顾名哲是他叔叔,又是原副董,公司交给他打理估计老爸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只是他没有想到,徐嘉颖说的会帮他,却是这么个帮法。
“你就客串一下,”徐嘉颖说,“本来假扮李慧男朋友的应该是裴钦,可他被他爸给叫回去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出不来。”
“你们想干什么?”顾淮南调了头往徐嘉颖说的那个地址开。
“我也没想干什么,我就是看不得你天天活在痛苦里,别人却喜笑颜开的打算办婚礼,”徐嘉颖说,“你别管这么多了,反正按我给你的角色演就是了,一定要很震惊很生气知道吗?”
顾淮南到了现场才知道,他要演的是李慧的‘男朋友’,很愤怒的抓到自己的女友与别的男人滚作一床。
当他在房门口遇到同样匆匆赶来的暮晚时愣了愣,那晚撞他的就是这人,他都没仔细看过长相,他只知道这人是导致他父母惨烈的凶手的女儿。
暮晚只扫了他一眼就刷卡进了屋,一进门就听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暧昧女声,顾淮南跟在暮晚身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看到这个女人一脸痛苦的跑出去,就是徐嘉颖说的帮忙了,顾淮南愣了愣也跟着下了楼,徐嘉颖的推波助澜跟他所想的转嫁心理其实大抵差不多,只不过,他所想的,跟徐嘉颖所想的,却有很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