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太虚
羿乾宫,竹泠台。
雨依旧下着,但对毛竹林来说,却是极好的滋润。那些竹子在得到了精心呵护后,渐渐也翠绿茁壮起来,甚至还冒出了一些幼嫩的竹笋尖儿,蠢蠢欲动。
竹林里的废弃之物也清理干净了,所以那孑孓独立的小竹屋,不再阴森恐怖,倒也呈现出静谧之景,颇有一番独特味道。
废后萧弱水,她穿着整洁的灰色衣衫,坐在竹几前。她花白的长发,束成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枚柳叶形状的木簪。
在燕皇赤霄的特赦下,她不用再编织竹篮,也过上了相对惬意的生活,三餐虽依旧清简,但温热和新鲜。
这些日子,她除了诵读、经书,便用心描画观音图,用来消磨漫长时光。
明月夜和哥舒寒,先后走进了竹泠台。窈娘犹豫着,跟在最后面。
明月夜见萧弱水正用细细的毛笔,沾着金墨,工工整整的,在洒金笺上,悉心书写着一部完整的《心经》。字迹娟秀,一笔一划,可见用足了耐心与真心。
“西凉王妃,你来了?后面跟着的,想必就是是西凉王吧……”萧弱水并未抬头,但她聪慧过人。只瞥见了两双精致的乌底靴,上面绣着的繁复金色花纹,便已经猜到来者身份。
“还有我……”窈娘微微攥着拳,也走进房间,多少有些冷硬道。
听到窈娘声音,萧弱水确实愣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她们便四目相对。
萧弱水过分衰老的面容,让窈娘吃了一惊。
萧弱水眯起眼睛打量着窈娘的眼睛,遂而释然一笑:“窈娘,你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了。很好……”
窈娘并没想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如此。自己满心复杂纠结的情绪,一时有些语结。
萧弱水站起身来,她微微弓着腰,把客人们往客厅引着。
石桌上放着小巧的碳炉,正用泥壶煮着一小锅茶水,悠悠竹香,令人神清气爽。
“我不喜喝茶,便摘了幼嫩的竹叶,晒干,当做茶叶来煮汤……还加了一些白菊花,对眼睛……很好。你们……来试试……”萧弱水细心的用滚烫竹汤,洗净了四枚用粗毛竹做的杯子。她一一放在客人面前,各杯倒了多半杯碧绿汤水。
哥舒寒率先拿起竹杯,轻轻吹着热气,啜饮了小口,赞叹道:“竹香入心,味道很好。太后如何得知,本王身份?”
“王爷客气,这里没有太后,只有罪妇萧氏……关于王爷的传闻,先皇之时,已不绝于耳。再者,能伴在王妃身畔的,还能有谁?只是不知道,王爷与王妃,还有韩国夫人前来竹泠台,可有什么吩咐?”萧弱水不卑不亢道。
“萧……夫人。我们前来打扰,是想向夫人求助,打听……一个人。”明月夜也拿起茶杯,喝了几口。
随后,她轻轻的,将窈娘面前的茶杯推了一下,柔和道:“窈娘,这竹叶菊花水,对眼睛最好,你也喝吧……”
窈娘与明月夜黑白分明的星眸对视。
她舔舔嘴唇,终归勉强一笑,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萧弱水不易察觉的,也微微一笑。
“王妃,想要打听什么人?”萧弱水平静道。
“一个宫人,或许妃嫔,或许女官。她擅长弹奏琵琶,爱穿青色衣衫,性子不太合群,喜欢独来独往……”明月夜小心翼翼道,又用指尖轻点自己的眼角:“这里,还有一颗红色的泪痣。”
“王妃想要寻什么人,请韩国夫人命宫内太监总管,将各宫花名册取来,一一对应查验即可。我年老体衰,记性早已大不如从前,不一定记得起所有的宫人。”萧弱水淡淡道:“此人,我并无印象。”
“这个女子,前不久,应该曾经来找过夫人……夫人不会忘记的。”哥舒寒浅笑,意味深长道。
萧弱水不易察觉的,眉梢微微抖动了一下,稍纵即逝。
她沉默了几个呼吸,又道:“如今,我已不再过问宫中之事。勉强苟然残喘,每日不过念经、抄经而已。也只想为兄长消业赎罪。多余的事情,我不会参与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甚有道理。”哥舒寒长眉一挑,笑意深邃。
“萧弱水,你萧家做下的恶行,并不会因为你几日诵经抄经,便能消除干净。你们的罪,这辈子也还不清。”窈娘忍不住冷冷道:“也不必瞒你。宫里有妖祟作怪,想要谋害皇上。你若有心便帮长公主,就找到那人。你若不愿帮忙,也明说吧。我们即可离开便是。我可不想看着你。”
“嗯,萧夫人。其实韩国夫人话为言尽。慕容纯钧屠灭萧氏,有妖祟利用横死之魂,要引发血祭,通过七十二精来祸乱汴京。不但活着的人会死!那些魂魄也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仅仅凭你自己,恐怕也难超度他们……你明白吗?”哥舒寒正色道。
“若夫人愿施以援手,待晴童子醒来,他乃白泽转世,我请他帮你,超度亲人的亡魂吧。”明月夜同样认真道。
萧弱水沉默片刻,她拿起一杯已经凉透的竹叶茶,一口饮尽,低着头艰涩道:“我不想卷入这件事,不过忌惮再入宫斗之争。几十年了,我斗怕了……也累了。”
“好,那我们便不强求夫人。”明月夜淡淡道,她正欲起身,萧弱水突然又抬起头来。
她目光殷切的望着面前几人,笑得几分凄凉:“但我会帮你们,不仅为了能超度我的亲人。也因为,萧弱水也是大燕的子民,虽然我乃千古罪人,但我也并不想看到汴京生灵涂炭,毁于一旦。只是,我犹豫,是担心你们并不信我说的话。”
哥舒寒拉住明月夜,让她再次落座。他从滚烫的茶炉里,亲自为萧弱水又倒了一杯热汤。
“那个人应该是真嫔,先皇的一个嫔妾。她是我兄长找来的歌姬,以萧家养女的身份送到宫里。但她并未得到过先皇宠幸,因为她进宫时,先皇龙体已经不好了。真嫔喜欢穿青衫,弹得一首好琵琶,却不甚合群,独自一人住在太虚殿。后来先皇驾崩,她差点被大臣们殉葬。我不忍心,便让她在宫里带发修行。”萧弱水喃喃道。
“前些日子,她来看过我。谈到要为萧家报仇事宜,她需要我的一缕头发和若干鲜血。我见她神情恐怖,心中忐忑便拒绝了她。她便没有再来过。不信,你们便问守卫……只她以前眼底下,并没有泪痣的。但最后一次来看我,她便长出了泪痣,我记得很清楚。她的眼神……很吓人……”
明月夜与哥舒寒对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明月夜接着问道:“她叫什么?”
“萧真真。”
“真真,玉甄?有趣。太虚殿是吧……十七,走一趟吧。”哥舒寒饶有兴味。
三人起身,正欲往屋外走去。突然,萧弱水一把拉住了窈娘的手腕,低低道:“窈娘,你恨我吗?”
窈娘微微蹙眉,冷冷盯着萧弱水,反问道:“你说呢?”
“今生今世,我萧弱水最对不住的,一个是凤思凰,一个便是……你,窈娘。我就在这里,随时等着你来报仇。我的眼睛,或者我的命,都能给你。毕竟,是我欠了你的,你要我还,我一定会还。”萧弱水愣愣道:“我再也没有梦到过,思凰姐姐……她一定更恨我吧……”
窈娘浑身战栗了一下,她狠狠甩开萧弱水的手指:“萧弱水,等你有一日见了思凰姐姐,自己去问她吧。”
窈娘顾不得等上一等,明月夜与哥舒寒,径直跑出了竹屋。
“她的眼睛,真的好了吗?”萧弱水唏嘘着,强笑着,望向明月夜。
后者点点头。
“那个,晴童子。他能不能让我,再见一次思凰……姐姐。”萧弱水衰老的脸颊上,浮现惨淡的笑容。
后者犹豫,终于摇摇头。
萧弱水,长长的叹息一声,苦笑道:“唉,那就只有来生了……”
哥舒寒与明月夜无言,他们走出竹泠台。只见窈娘独自一人,打着一把紫色的油纸伞,站在梧桐树下,流着眼泪。
“你们相信吗?我们十几岁时,曾是最好的朋友。就站在这梧桐树下,嬉笑玩耍……”她亦然苦笑道。
雨终于停了,一道彩虹在竹林上空浮现。竹叶上的雨滴,滑落在水洼中,仿佛救赎的木鱼声,声声不止。
轮回,因果,并没有人能猜到收稍。
心痛,因为爱而不得,会一直戚戚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