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兵来将挡

  送走王家仆役,方应物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那右布政使陆辰的真实目标在自己这里,王家的事情只是个媒介罢了,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如果有了确定的方向,很多事情都可以迅速得到解释。方应物很快便又想到,自己拥有商相公学生这个身份,这大概就是陆辰目的之所在。
  陆辰计划利用一些小手段赶宁老大人致仕下台,好让自己顺利接替左布政使职位。但是宁老大人又是商相公昔年在朝时一力扶持的,陆辰不愿与威望很高、尚有可能复职的本地大佬商相公撕破脸,因此想通过他方应物来缓和一下关系?
  不得不说,方应物虽然与这陆辰陆布政使到目前为止素未谋面,但方应物通过两件事已经摸出了这位陆大人的一些秉xing——这必然是个很yin沉的人,也必然是个喜欢cao弄权术手腕的人第一件事,布政使司宁老大人主导的海塘工程太急切导致徭役繁重,地方民众极其不满,陆大人便暗中指使民众到布政使司衙门闹衙。
  以上还不算什么,谁也能做出这种事。但闹完后没在布政使司出乱子,却偏偏与织造局起冲突,烧了织造局的运丝车,就比较yin险了。
  这yin就yin在把火烧到了镇守太监这里,事情便完全不受布政使司掌控了,宁老大人想平息事态也有心无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民众仅仅闹了布政使司,以今上的淡漠、不负责任的心态不会有太多想法——反正都是你们文官衙门的乱子。
  但是布政使司惹出的闹事民众烧了直属大内的织造局的车,再经过镇守太监添油加醋的禀报,那感到私产被侵犯的天子肯定会对宁老大人不满。
  从头到尾这位右布政使陆大人没有露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却达到了最佳效果。同时也不会让士林觉得是陆大人争权夺利、攻讦上司,一切都是镇守太监李义的错,而陆大人名声不会有丝毫损失。
  第二件事就是王家这件事,如果不是镇守太监李公公在汪直名头的震慑下失了口风,他方应物还真确定不了是陆大人捣鬼,这根本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可以想象一下,假设王家面对织造局刁难一筹莫展,而他方应物作为关系比较近的乡亲也没有太好办法,毕竟太监体系和士人体系是两回事。
  在这个时候,陆大人出面主动示好,并帮忙化解了织造局的刁难,那么他方应物怎么也得念几分情。这种先坑人再拉一把的手段,也确实真是很yin了。
  再说如果陆大人想直接请他,那么他必然是避而不见的,但陆府通过王家的事邀请,那就不好推辞了。
  不过之前没人想得到,他方应物能直接见得到镇守太监,陆大人也是绝对想不到的,更想不到方应物能yin错阳差的猜出八成真相。
  闲话不提,本来方应物对明晚这场宴请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他与左布政使宁老大人之间的关系在天然上比较密切,当前又是本省左右两位布政使之间关系紧张的时候,自己贸然与陆家的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不定就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而且,看透了陆大人的不择手段的yin谲秉xing后,方应物颇有种敬而远之的想法,实在不爱与这类人打交道。
  反正无论自己去与不去,他们也会自动对王家卖好,并帮着王家渡过难关罢,最后这面子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好了。
  暮chun夜晚,华灯初上,杭州城北关夜市开张,人流一如白ri,连续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人也慕名前来凑热闹。
  矗立于距离运河码头不远处的得意楼算是北关一带小有名气的酒家,名字大概取自“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
  淳安商人王德不是第一次来得意楼,两年来在这里应酬的次数少说也有七八次了,但这次是真很激动,因为他马上要与布政使陆府谈生意。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陆府为什么会主动找到自己,从自己这里采购丝绸,但王德觉得自己经营两年,在北关一带也闯出了一点名气,引得客人上门并不奇怪。
  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嫁女,陪嫁和铺张绝对不会少的,说不定要一口气购买上百匹绸缎绢纱,算是一笔不算小的买卖。
  但更让王德激动的原因是,这将是最好的示范,而且是极其难得的一次示范。连堂堂的布政使家里都用他王德的丝绸,传了出去极其增光添彩,这其中蕴含的广告效益不可小觑。
  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更是近期连连不顺心以来罕有的好消息!自从王德到杭州经商以来,这算是遇到的最好的发展机会之一了。
  按说是陆府管事下了帖子邀请王德,陆府管事应当早到,而王德晚到片刻也可以。但王大员外不这么想,他生怕怠慢了客户,所以早早就来到了得意楼,守候在大门口处等待。
  在兴奋和忐忑中,王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看到有打着陆府灯笼引道的仆役出现。
  王德连忙迎接上去,对着灯笼后面的人深深作了一揖,高声道:“当面的莫非是唐过唐管事么!”
  灯笼后闪出两个人,一个是中年文士打扮,没有说话;而另一个三十余岁的jing干男子微微还了一礼道:“正是在下,阁下是王员外?”
  面对可能为自己带来丰厚利润的大客户,王德姿态放的很低,连声道:“正是,正是,有失远迎!里面请!”
  唐管事没有挪步,却对旁边的中年文士道:“张先生,走罢?”那被称为张先生的左顾右盼片刻,皱眉道:“怎的不见方朋友?”
  唐管事立刻侧头询问王德,“方应物方朋友何在?在下送帖子可是写明了,委托王员外邀请方朋友一起到此?”
  王德愣了愣,说实在的,他方才始终满脑门自己的生意,没去想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到没到,他都不在意,若不是对方提起,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曾经请过方应物。
  唐管事和张先生看王德这表情,也知道方应物必然没到场,张先生对唐管事道:“若方朋友不到,今晚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王德听得分明,敢情这位说话很有分量的张先生就是奔着方应物来的,见不到方应物就要走人。他之前并没有多想,只道都是读书人圈子的事情,但从眼前这情况来看,不那么简单。
  难道方应物就如此重要,自己出来谈个生意也离不得他?怎么和鬼上身似的!最要命的是,对面这两个见不到方应物就想走?那他的机会可怎么办?
  王员外能经营的风生水起,也是有几分应变能力。他猛然擦了擦汗,插嘴道:“昨ri已经打发了人去请了,在下也不知为何不来。
  两位不如先入内一坐,在下这就再打发人去请。左右他住的地方距离不远,来回快捷得很,这时候再请过来也不晚!”
  唐管事也劝那很不好说话的张先生道:“如此也好,既然到了这里,总不能白跑一趟。”
  于是三人便进了得意楼,径自上了二层,早准备好了一间清净雅阁。王德待唐、张两人坐定了,便热情的说:“两位先喝茶,在下这就吩咐下人去叫方应物过来,管保两位今晚能见到人。”
  “快去罢!”张先生挥了挥手,王德便出去找自己的仆役吩咐事情了。
  目送王德出去后,张先生低声对唐管事道:“东翁交待过,少年人即便再老成,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虚荣和炫耀心理,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喜欢在女se、亲友面前的显摆。
  一会儿若那方应物真来了,你我把他的脸面给足了,让他在乡亲面前大大长一次脸面,这交情也就水到渠成了。此后我再与他密谈,总该能如东翁所愿。”
  唐管事点头称是,又道:“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须得请些陪酒女子过来,少年人在美se面前,鲜有能沉稳得住的。在女se面前抬举他,事半功倍。”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便闭口不言了。门帘闪动,王德走了进来,陪着笑道:“已经打发人去了,两位但请安坐。”
  却说方应物在旅舍里无聊,正意yu出门寻觅地方用晚膳,刚走到大门处,却被人拉住了袖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曾经昨ri见过的王家仆役。
  “方相公!方小爷爷!昨ri小的不是禀报过了么,今晚得意楼那边请你过去,你怎的爽约了?这可让小的难做人!”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我说我知道了,又没答应!”
  那仆役急的满头大汗,拉着方应物不肯放,哀求道:“不要和小的耍这文字游戏了,你若不去,板子全落在小的身上。
  而且我家老爷说了,方相公如果不去,就再让大小姐出来请。方相公忍心让大小姐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晚上出门夜行么!”
  王德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方应物撇撇嘴,去就去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拍了拍王家仆役,“松手,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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