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二把刀的邪气

  汪厂督想去的地方,区区一扇门怎么拦得住
  汪芷在方应物这里没有呆多长时间,只是再次礼贤下士,邀请方应物担任她的“男秘书”或者“男公关”。对于这个邀请,方应物当然还是拒绝。
  其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刘瑾、魏忠贤这种声名狼藉的权阉,阉党的概念也没成型。士林对王振、汪芷之辈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政敌关系的痛恨。
  打个比喻,在当今内阁三大佬中,次辅刘珝对首辅万安的痛恨,只怕也不亚于一些大臣对汪芷的痛恨——要知道,刘珝是经常大骂首辅万安“负国无耻”的。
  历史上的刘瑾、魏忠贤下场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而汪芷被罢斥后却能得以善终,更像是政争失败的大臣致仕后便不再继续追究的游戏规则,这中间的区别可见一斑。
  就是翰林院的清流翰林们,也要去内书房教导小太监读书,而且这种差事还是很抢手的。据统计,去内书房教过书的翰林,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都入阁了,因为司礼监太监必然出自内书房,当然会照顾自己的老师。
  所以说,大明的庙堂政治一直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充满道德和利益的博弈,但并不是绝对化的。太绝对化的也有,比如东林党,对国家的后果也没见有多好。
  话说回来,对方应物本人而言,考虑更多的还是得失问题。他很清醒,目前给自己设计的路线就是背靠几棵大树,在士林扬名和养望,为将来扎下雄厚根基,而且根基越雄厚越好。
  去汪芷身边的当书办,就偏离了他心中的既定路线,这才是他拒绝召请的根本原因。
  汪芷走了后,方应物赶紧找到驿站杂役,换了个院子住,总不能住在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次ri,方应物又听到有人叫门,还是昨天那个嗓音。这次方应物知道,闭门不见毫无意义,薄薄的两片门板也挡不住她,只得开门将汪芷放了进来。
  女厂督的话还是那些话,方应物的回答还是那些回答。临走前,汪芷道:“明ri我还会前来拜访,古人有三顾茅庐,我想我也能效仿。”
  你来一百遍也是无用功,方应物心里腹诽道。他有点担心起来,汪芷不会恼羞成怒,软的不行便用硬的,直接绑了他走人罢?
  但那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被绑架来的人,如何能用心做好文书和外交工作?连起码的应付差事都做不到,不当内jian卧底就不错了。
  下午时候,忽然有驿站杂役慌慌张张的进来,对方应物禀报道:“方公子,外面有上百人聚集,说要见你。”
  方应物不明所以道:“见我作甚?”
  “不晓得,只听得说是求你出面救人。他们围住驿站不散,你还是出去看看罢。”
  方应物纳闷的来到驿站大门,果然见到外面围聚了百十人,将驿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在下方应物,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今ri却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人群见了方应物,声音立刻喧闹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方应物便又高声道:“请一两位父老上前说话!”
  如此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走出人群,对方应物道:“小老儿居于西门外,姓一个刘字。今ri我等聚在此处,只恳请方公子救人一命。”
  方应物疑惑道:“在下能救你们什么?”
  “我们皆有亲属被锦衣官校捉拿入狱,如今走投无路,还望公子施展仁心,伸出援手相救!”
  方应物仍旧莫名其妙,“在下一介书生,有何德何能?刘老丈只怕拜错了山头,求错了人罢?在下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那刘老头言辞恳切地求道:“汪公两次到公子这里拜访,可见交情匪浅。何况锦衣官校透露过只言片语,道是让我等前来请求公子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此时外围忽然有十几个人跪下,高呼道:“求方公子为我等做主求情!”
  方应物闻言心神大震,又看了看人群,登时头皮发麻,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汪芷说要逼自己答应,而连续几天来又对自己毫无动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是要故意让百姓来求到自己这里,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自己不答应,就显得冷血而见死不救;若想伸出援手,帮助这些可怜百姓,便只能求到她那里去。
  一旦求了她,那还能有什么后果?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方应物尤其想骂的是,汪芷这种行为,与流寇裹挟百姓并用百姓为前驱当炮灰有什么区别?
  她这是不按理出牌,严重xing在于彻底破坏游戏规则,堪称是完完全全的邪招!如果在政坛上,都学这样搞道德绑架,那就天下大乱了,任何一个稍有素养的官员,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接触,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错觉,他没有感觉到这女厂督有多么邪恶,既不贪财又不凶残,无非就是做事蛮横、手腕又稚嫩了点,为何还如此招骂,难道古人道德底线很高吗?
  今天才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连如他方应物这般,在道德方面容忍度还算不错的穿越客都想大骂了!
  这种政坛二把刀、半瓶子醋式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也许不残忍,但就是叫人窝火、叫人恶心,活该她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败落了!
  一时半刻,方应物也没有太好主意,便对刘老丈人道:“诸位遭遇,在下心里是极同情的。但尔等所求,又涉及在下名气,所以事关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在下已然知道了,还请诸位先回去,让在下花一些时间静心思考。”
  刘老头与人群商议过几句,又到方应物身前道:“我等知道事起突然,方公子也需仔细斟酌。今ri便到此为止,我等明ri再来请愿。”
  能拖一时算一时,方应物眼见人群散了,便回到屋中。
  他将随从都叫来,很严肃的吩咐道:“你们不能和我住在一处了,你们两个和兰姐儿都离开这里,另寻其他地方安置。实在不行,便去找邓同知,委托他照看。”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能有机会,你们就回苏州府去投奔王老大人。我不好走,你们如果想走,应该较为容易。”
  王英惊讶道:“秋哥儿你前ri还说情势无妨,只是等待,为何今ri又如此紧张?”
  方应物叹口气,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感到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就是汪芷这厂卫大头目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遭遇了今天这桩事情,他却陡然嗅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两点。一是某厂督的不按理出牌作风,对此他遵循常理是猜测不到的,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拿他身边人作文章就麻烦了。
  坏规矩的事情,她做出了第一件,就会做出第二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趁着某厂督没有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边人这里时,未雨绸缪的让家人都转移出去吧。
  第二个危险来自于常州府这些百姓的请求。别看现在他们都是苦苦哀求,情态卑微可怜,但转化起来也会很快。
  方应物搞研究看惯黑材料,对人类普遍的劣根xing很了解。如果这些百姓最后真被自己拒绝了或者没有帮到他们,他们有很大的可能xing会翻脸,并将罪责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看起来比厂卫弱得多,还算不上大人物,在本地又孤立无援,不找自己撒气泄愤找谁?弱者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心理平衡,这是人类常有的现象。
  到那时候,上百人聚集在一起,氛围就是十分不可控的。一个处置不当,或者有几个带头的,便有可能冲进自己住处打砸烧抢。
  所以还是提前将身边人转移出去比较安全,万一有什么问题,只要自己多加注意,独自提前逃跑也简单点。
  一夜无话,到了次ri,汪芷又来了,果然兑现了她三顾茅庐的承诺。
  方应物苦笑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强求在下?胁迫百姓来强逼在下,这不是做事的正道。”
  汪芷神情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我这不是驱使百姓强逼你,而是帮你寻找借口和理由,别不识好人心。”
  这也是好人心?方应物气极反笑,“在下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歪理?”
  “在我这里当两年书办,对你考科举其实没有影响,其他地方也亏待不了你,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只能是一些小小的名声问题了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那么现在为了这群可怜的百姓,你就从了我,这未免不是美谈。听圣人说过,舍身成仁、舍身取义;佛祖也说,舍身饲虎、割肉饲鹰,你如何做不得?
  你若不管,那便是你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若放手,如苍生何?
  大家都是为皇帝做事的,又不是让你叛国投敌,想来别人也会理解。也就是说,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名声问题,你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居然还真有歪理?方应物愕然良久,此人路数邪气,太邪气了,这才是她最大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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