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她见贞媛微笑点头,自厨房中寻了个箩来,将个辫子往身后一甩,三两步蹦出了大门。
  原来常与她玩的些女孩子们陆续出嫁,如今蔡家寺还能与她一起玩的,也就只剩个阿香了,而阿香今年也不过十三岁而已。贞书站在阿香家门外喊道:“阿香!快出来,咱们去摘槐花儿。”
  喊了半日不见阿香的踪影,出来的却是阿香的母亲成大妈,她见是贞书,笑道:“宋二姑娘,我家阿香往后不能跟你玩了,要摘槐花你自己去吧。”
  贞书道:“为何?”
  成大妈道:“过完年她也该说婆家了,如今女子出嫁都要有一双纤足,若脚缠的好,有些人连嫁妆都不要,争着娶。所以,她从今往后要在家里缠足。”
  贞书听了这话,犹如焦雷轰耳般怔了半天,才点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成大妈道:“如今男子娶妻重足不重貌,你也该收心在家缠缠足才好,莫要再整日四处闲逛了。”
  贞书皱眉怏怏道:“缠足脚疼不说,往后连路都走不好,出门都要人搀扶着,有什么好的。”
  成大妈摇头道:“你这孩子虽面上大了,人心还是个傻的。除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庄农人,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整日都是临窗绣花,那里需要走路,再者,她们有丫环伏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辈子就清闲闲享着清福,有什么好愁的?”
  原来虽自古就有女子缠足,但那也不过是将脚形修饰的美观一些,瘦俏一些而已。这几年不知从何处兴起,女子缠足要将整个脚趾都弯折到脚背下面,将双足缠成瘦瘦窄窄尖尖俏俏巴掌大的两小只,才算尚品。缠足要生生折断脚趾,那种痛自然是旁人体会不了的,当初贞媛为了缠足,都曾疼晕过许多次,而贞书正是为了躲过缠足,才自愿负担起家中杂务。
  阿香的姐姐阿芳缠了足,阿香因脾气爆倔,成大妈几番都没有将她收伏住,此番也不知她动了什么手段,竟将个阿香乖乖束在家中缠足了。
  贞书一人端着箩出了村子,到渭河沿岸的一片槐树林中去采槐花。如今槐花尚未开,不过是结成花蕾样的花穗子而已,这样的花穗子如蚕俑大小,深绿的花骨朵子,采了带回家用开水焯过,再拿香油蒜泥拌上,对于一冬不曾见过绿蔬的北方人来说,是难得的美味。
  贞书正闷闷不乐攀在树上采着槐穗子,忽听树下有脚步声,低头就见童奇生负手站在树下望着自己。
  她掩不住嘴角笑意,扭过头娇声问道:“童监生不在家里温功课,跑槐树林子里来做什么?”
  童奇生今年也有二十四五岁,生的也算周周正正一表人材,他家中父母双亡,唯有个老祖父仍然健在。他祖父童秀才当年屡试不第,如今在蔡家寺村里教童生,赚些束侑给他作学费。他当年在祖父面前起誓,殿试不中不娶亲的,所以如今也算是个老大的光棍儿。
  他也不说话,一直站在树下等着。终是贞书先忍不住,溜下树来,噘了嘴道:“童监生如今想必有许多姑娘追着赶着要嫁,还跑到这树林子里来做什么?”
  她方才听闻阿香也缠了足,心里存着不快。又瞧见童奇生今日穿了件没有补丁的蓝衫,容样也算十分周正,心里暗想不会真有人如自己般不开眼,也看上了这个未及第的监生吧。
  童奇生伸手搀了一把,又接过她手中的箩,将自己方才顺手摘的几个槐穗子扔进箩里,拍拍手道:“我何曾多看过别的姑娘一眼,是你多心了吧。”
  贞书嘿嘿一笑道:“可我连足都没有缠过,听说现在男子们都爱缠足的女子。”
  她说着抬起自己天然长大的脚给童奇生看,问道:“这样不美么?”
  童奇生低头看着她扬起的脸上亮晶晶的双眼,与丰满弹性十足的唇,目光止不住滑落到她鼓鼓的胸前,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心猿意马,挠了挠头皮道:“我又没有见过女子缠了足是什么样子,那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贞书双手在胸前比划道:“就是这样,把指节全部都折断压在脚底下,然后再紧紧的绑直来。”
  童奇生听她说的凶残,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看,快莫要说了,我听的毛骨悚然。”
  贞书扬头跑几步问童奇生道:“毛骨悚然是个成语,出自何处?”
  童奇生摇着头道:“最早出自《东周列国志》第七十九回……”
  贞书忙拿手摇止了他道:“你能不能不要每回背书都摇头晃脑,跟那老夫子一样,可真难看。”
  童奇生道:“好!好!”
  贞书见一处绿草茵茵,几步跳过去坐了下来,招呼童奇生也坐了,双手托着面颊道:“这些日子我读了一本书,叫《清平山堂话本》,其中有一篇名字叫简贴和尚,说一个和尚,路遇男子皇甫松的妻子生的天生美貌,就假投简贴给她,而皇甫松不信妻子,盛怒之下休了妻子,妻子杨氏走透无路,竟落入了这和尚安排的圈套中。虽然故事最后真相大白,和尚也受了惩处,皇甫松也与杨氏夫妻重聚。可是那皇甫松也妻子恩爱十载,就凭一份无名无姓的简贴便休了妻子,致杨氏与险境。而皇甫族人与杨氏族人竟也无一人反驳或为杨氏说话。于杨氏来说,这也未免太不公平。若是我,就算再嫁,或者重归娘家,也决计不会再与这皇甫松重做夫妻。”
  童奇生道:“你瞧的那都是闲书,是不及第的秀才们辩来骗钱的。但杨氏即美貌无比,就该注重行止,不该叫那起子奸邪和尚道士们看了真容去,她既然自已本就行状不端,又如何能怪丈夫休了她?”
  贞书听了童奇生这话,怒目睁圆了高声道:“那听你的意思,我们这些女子,就真该绑住双足呆在家里不出门,只要出了门,路上行人的眼睛,谁能管得住?这要怨就怨那和尚奸邪,怨皇甫松对妻子爱意与信任不够。”
  童奇生好容易自家里偷跑出来一回,不愿与贞书多吵,揽过她肩膀道:“好好好,是他们的错。但身为女孩子,名节大于一切,为自珍重起见,也该端正言行不能行差踏错。”
  贞书听他这番论调,与自己那个秀才爷爷如出一辙,实在是冥顽不灵又迂又腐,不再与他理论,起身抱过箩道:“既是如此,小女子今日在这野外抛头露面又是不守名节了,我还是回家吧。”
  ☆、第3章 来信
  童奇生与她还未呆够,忙拉住了道:“咱们在一起有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我好容易跑出来会你一趟,咱们多坐会儿。”
  贞书道:“不行,山上寺庙里也有和尚,如今还多有游方的道士,万一叫他们看见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童奇生一把将个贞书拉到怀中,轻声道:“待我中了进士,就回乡来娶你。好不好?”
  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贞书心里自然是愿意的,嘴上溢了笑回道:“谁知道你中了进士还能不能记得我?”
  童奇生道:“你今儿若叫我好好香上一口,我就记得你。”
  贞书掰开他箍着自己肩膀的手,自他怀中挣脱了出来,站远了几步才笑道:“男女授受不亲,童监生竟然把这都忘了?”
  童奇生还要跑来抓她,贞书已经娇笑着跑远了。
  她与童奇生的事情,虽如今还未作定,但童秀才与宋岸嵘两家都是知道的。只为了怕耽误学业,童秀才才经常拘着不肯叫童奇生出来会贞书。贞书抱着一箩的槐穗子回了家,甫一进门就见苏氏也在前院堂屋中坐着。
  苏氏与宋岸嵘夫妻分居多年,一个守在内院一个长住外院,虽几步之遥也少有亲近。然则苏氏大字不识一个,他们见面,最多也是为了外头有书信寄来,荣岸嵘为苏氏读信,苏氏才会到外院来坐一坐。
  贞书见他俩干坐着,将箩递到厨房,又泡了两杯热茶端到前院,进门笑问苏氏道:“娘,今日又有来信?”
  苏氏面有喜色,笑揣了帕子接了茶道:“大喜,京中来信,说要我将你们姐妹几个一起带回京中去。”
  贞书道:“不是原来说不必全带了去么?”
  苏氏道:“不知你祖母是如何筹画,但如今她即说全都要去,你也该着手准备准备了。”
  贞书见苏氏一双眼睛扫着自己的裙角,退了两步摇头道:“娘,我不缠足,我宁可不去京城也不缠足。”
  苏氏抽了帕子一甩道:“谁叫你缠足了?况且她们几个要嫁去京城,你我还要留在蔡家寺替我养老送终,裹成个没脚的蟹,怎么替我俩养老送终?”
  宋岸嵘折了信纸插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蔡家寺民风游朴又平顺富庶,若依我的心愿,只愿我几个女儿都在徽县找户人家嫁了,也不愿她们远嫁京城,叫我牵挂。”
  苏氏瞪了宋岸嵘一眼道:“真是笑话,你何曾替她们操过一文钱的心?你当年京中那么多旧相识,也不见你写封信去拜一下门户,好叫我们入京了也有个拜访的去处,也好将女儿带去四处叫人看看,多个门路多门亲事。”
  苏氏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如今大的已经足年,小的也眼看长起来,最忧心的就是女儿们的婚事。一为自己家中嫁妆单薄,二为徽县僻远小县,再者就是女儿们个个如花似玉,就怕不能替她们找到富贵人家。
  她见宋岸嵘不言语,又冷哼一声道:“当年你远走西域寻药给李旭成治病,是有恩于荣妃的,荣妃那里必有些王侯勋贵之家的苗子,叫你多写几封信给她,要她替咱们留意着,你总不肯。每回写信,我说了一箩筐的字,你也不过薄薄一页纸就写完了,我托她替咱们几个女儿瞅着苗子的事,只怕你是一句都未说过吧。”
  宋岸嵘道:“她久居深宫,又如今年级比我还大些,只怕不愿意管这些闲事,我说一次她不作理会,就不能再说第二次。”
  苏氏帕子扬的老高,甩着道:“谁说的,女人那里能与男人一样。女人天性就爱管些闲事,就算不关自己的事,那里有个未婚男女都要多瞅上几眼,恨不得立马替他撮合一个,况且她儿子在外有封地,自己又受宠多年,外面那些王府侯府,达官贵人们,那一个不愿意去她那里走动?她在宫中寂寞多年,上回我去的时候,就听闻她最会保媒拉纤……”
  宋岸嵘叹口气道:“好好好,全凭你作主。”
  说罢,端起茶杯往书房中去了。
  苏氏见他跟个木头一样,越发气的不知怎么才好,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姐妹的婚事,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到了后院,三朵娇花儿全在贞怡的屋子里做绣活儿。听闻苏氏说姐妹几个皆要上京,贞媛面露喜色,笑道:“正该如此才是,将贞书一个人留在家中,她多委屈?”
  贞秀冷哼道:“她那个粗皮黑样儿,倒能叫京城那些小姐们多笑上几日。”
  姐妹几个中贞秀容样最普通,生的最胖,好在她皮肤够白,脚也够小,绣活做的也比别人好些,只是天生性子狭促嘴上不饶人的。
  贞书才替她们端了冷调的槐穗儿进来,听贞秀说了这话,立马取走一双筷子道:“我面皮黑怎么了?我成日在外替你们端茶供水,连痰盂都是我倒着,炕都是我烧着,有什么好笑的?离了我你们保准一个个哭天抢地。嫌我黑就不要吃我的东西。”
  贞秀冷笑不语,趁贞书不备,夺了一双筷子先挟一筷子吃起来,咬了两口啐到盘子里擦了嘴道:“什么破东西,里面还有沙子。”
  贞怡也扔了筷子道:“娘,你瞧瞧三姐……哦四姐,她……”
  贞媛这样的好性子都受不了,放了筷子道:“贞秀,你若不吃,自放下筷子即可,吐到盘子里算怎么一回事?你的闺仪学到那里去了?”
  贞秀道:“在这穷乡僻壤讲什么闺仪?若真有闺仪,就该吃燕窝喝银耳汤,谁会吃这些山野俗菜?”
  苏氏自已也在房中捂了小半年,一口青菜没有见过,正要尝上一口,见贞秀这样,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道:“我生出的女儿里头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刺儿头,长的丑不说,脾气又坏。心眼儿又小的针尖一样,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
  贞秀几步逃到门口,捂着脑袋道:“我那里丑了?是你们自己不开眼罢了。等到了京城,我必要嫁个好门户,叫你们都瞧瞧,叫你们后悔今日小瞧我。”
  苏氏气的无可奈何,叹道:“罢了罢了,她竟是个柴骨头。”
  她一口啐进盘子里,别人又如何下得去楮。贞书收了盘子对苏氏道:“我不要再与贞秀住一屋子,她连个痰盂都要我伺候,还三更半夜不睡觉,不知在床上戳戳些什么,扰的我夜夜睡不稳。”
  苏氏嗯了一声道:“就这么多屋子,我那里给你腾房子去?”
  贞书道:“她可以与贞怡睡。”
  贞怡白了贞书一眼道:“我才不要她。”
  贞媛也插嘴道:“我也不愿与她同睡,成日与她拌嘴,谁受得了?”
  贞书扔了盘子道:“你们都不愿意,难道我就愿意了?”
  贞怡躲到苏氏怀里娇笑道:“谁叫你不缠足,又不爱作绣活儿,活该。”
  贞书忍着怒意道:“我不缠足,不爱作绣活儿,与我不愿意和贞秀一起睡,这之间有关系吗?”
  苏氏见几个姑娘又要吵起来,高声止了道:“人家别人家的女儿们整日里欢欢笑笑不知道多亲近,你们几个见面就要吵吵。”
  她指着贞书道:“家里就这么多的床,你又能苦上多久?这会到京城都给我争气点儿,等你大姐说好人家出了嫁,我就与那童秀才再去商量商量,后脚就把你嫁到他家去,有了自己的家,想怎么睡还不是由着你?”
  贞书还要反驳,就听苏氏又道:“若贞秀再这么个样子,这次就不带她了。你们几个把你们的闺仪都给我拿出来。虽则咱们被分在这穷乡僻壤里,可你们是京城宋工正府上的大家闺秀,闺仪是不能丢的。到了京里一定要给我争足面子,也好叫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嫁出去。”
  听了这话,贞媛皱眉,贞书长叹,贞怡依偎在苏氏怀中,抚梭着块帕了道:“待我长大了,一定要嫁一位风流倜傥英雄潇洒的王爷,侯爷也行,到时候就可以每日逛绸缎庄,打金银首饰……”
  贞书提醒道:“但凡能封王封侯的,只怕都是比父亲还老的老头子了。”
  贞怡瞪了贞书一眼道:“谁说的?必然有那种十六七岁的少年王爷……”
  贞书与贞媛见她小小年级,也发这样的痴梦,皆是笑而摇头,不再搭理她。
  晚间回了房,贞秀破天荒自己拿了痰盂,还替贞书铺好了床被。贞书上床看书时,她也没有过来灭灯。
  “今天对不起。”贞秀忽而言道。
  贞书余怒未消,埋头在书中不愿理她。
  “母亲将希望寄托在大姐身上,期望她能嫁个高门大户,并从此把我和贞怡也嫁进好人家去,实在是想的太天真了。”贞秀又言道。
  贞书这才合上书道:“那照你的意思了?”
  贞秀冷冷道:“婚姻看的是彼此的地位,财富,嫁妆,容貌生的好当然能占些优势,可那占的太少了,现在男子多爱金莲,一双好脚胜过好容貌。况且大姐性格柔弱又多愁善感,莫说与人相处,就连交往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能找到一门好亲事?”
  贞书想听她要说些什么有用的,嗯道:“所以了?”
  贞秀道:“母亲给大姐和贞怡裁了许多上好的绸缎布匹做衣服,又置办了许多首饰,给我就只有两身衣裳并几样简单钗环而已,她是想这次上京隆重的把大姐推出去,却没有想过我。”
  贞书道:“你皮肤白皙面如满月,穿素色的料子才能显出气质来,打扮的花盆一般,反而不好看。”
  贞秀冷冷扫了贞书一眼道:“不要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论交际,论口才,我并不比大姐差到那里去,况且我如今正是好说亲事的年级,若把我一起推出去,等我找到了好的再提携你们……”
  贞书打断她道:“我不需要你操心。”
  贞秀哈哈笑了两声道:“你以为童奇生就一定是你的?真是天真。”
  贞书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贞秀道:“明年大考,他必定是要进京大考的。等到了京城见过些名媛闺秀们,你以为他还会瞧得上蔡家寺土里土气黑乎乎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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