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岑今聊的还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岑今已经自顾自往下说了:“我记得,当年接治你的时候,你是33还是34?现在6年过去了,40左右吧?”
  “也不算小了,海盗是个体力活——精力和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吧?”
  虎鲨耐着性子:“今,毕竟6年啦,人会老的。”
  岑今看似无意地指了指门外:“但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壮啊。”
  虎鲨不以为然:“他们是年纪轻点,那又怎么样?”
  “比你狠哪。”
  虎鲨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开玩笑吗?我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捏死他们。”
  岑今等他笑够了,不紧不慢开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个两个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做到比你狠。你怎么样当上海盗头子的?难道不是因为做事比上一个狠,及时抓住时机弄掉了他?”
  虎鲨笑的有点勉强:这倒是真的,海盗中间不存在礼让、传位、接班人,想上位,凭的就是谁下手更狠辣。
  岑今没漏过他表情的微妙变化:“年轻人嘛,胃口很大,总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个参照,取代你的人,有样可参,一定会比你更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你也会被后来的给干翻掉?”
  虎鲨不吭声了,过了会耸耸肩:“今,这种事总在发生,做海盗的都这样,聊这些没有意义,不如我们来谈谈……”
  岑今再一次把话头转开:“但是,我们假设你运气很好,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从此就没危险了?”
  她开始掰手指。
  “第一,亚丁湾的护航编队在不断增加,实力火力远超海盗。哪一次运气不好,你就会死在混战里,或者被抓进监狱,蹲一辈子。”
  “第二,你频繁劫持船只,让索马里政府颜面扫地,他们一直在通缉你、想方设法要抓你。”
  “第三,你杀过人质,拿过大额赎金,跟很多船东结仇。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也许有一天,就会派出一支小分队要你的命。”
  虎鲨沉不住气:“我们做海盗的,什么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盗,劫过最贵的船,其它海盗会不会想黑吃黑?据我所知,索马里自成组织有火力配备的海盗团伙,加上你,至少有四个啊。”
  虎鲨有点动气:“那又怎么样?从古至今,做海盗的不都这样吗?敌人来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惊讶:“哦,你知道啊。”
  她给自己倒水,泠泠水声里,虎鲨的不耐渐渐压服,做又一次争取话题的努力:“今,我们是不是应该……”
  岑今说:“我们再假设……”
  卫来实在忍不住,把脸转向舱壁,狠狠笑了几秒,又转回来,一派淡漠严整。
  “我们再假设,你运气还是很好,成功避开了这些危险……10年后,你50岁的时候,在哪?”
  虎鲨没听明白:“哈?”
  “还当海盗吗?”
  虎鲨大笑:“那太老啦,今,红海上哪有50岁的老头海盗啊。”
  岑今意味深长的笑:“那你50岁的时候,会在哪呢?”
  虎鲨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岑今帮他说:“你没法洗手不干,人人都知道你劫过无数的船,以为你腰缠万贯,单等你落魄了过来吸血剜肉;你杀过人质,永远在政府通缉的黑名单上;你没法逃去国外,因为你没有外交身份……”
  虎鲨听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倾,两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来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顿:“我想说,我可怜你。”
  “现在人模狗样地跟我谈判,说什么自己是红海上最凶残的虎鲨,其实只不过是条没有未来的死鱼:要么死于船上的火拼、要么死于暗杀、要么被抓去坐牢、要么落魄到饿死,拿到赎金有什么用,有那个命拿,未必有那个命花……”
  虎鲨大吼一声,两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扑过来。
  岑今坐着不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卫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桌边上。
  桌角和地面发出难听的蹭磨声,桌子被踹开两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鲨整个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狰狞,像只学不会游泳的旱鳖。
  饭厅门被踹开,听到动静的沙迪慌乱地冲进来,岑今眼锋一冷,厉声说了句:“滚出去!”
  沙迪吓了一跳,猝然止步于门口,不敢再往里走,但也不敢离开。
  虎鲨翻身下桌,腰里拔出那把精美的镀金转轮手枪,咔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卫来挡过去,虎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重音,仰头看卫来,枪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卫来说:“嗨,嗨,冷静可以吗?”
  海盗果然都暴躁,即便是声名赫赫的海盗头子。
  虎鲨眼睛充血,翻卷的嘴唇肥厚,脖子上的盖巾因着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些,卫来看到近乎触目惊心的伤痕。
  饭厅里的气氛一时僵着。
  感觉上,这死寂延续了很久,直到岑今轻轻笑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推开卫来,自己不动声色地抵上了枪口。
  枪口正抵住她脖子,白金链上的那颗朱砂痣样的红色石榴石吻着黑色的枪口边缘。
  卫来死死盯住虎鲨搭在扳机上的手。
  岑今说:“想开枪吗?来啊。”
  她往前走。
  虎鲨尴尬极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步步后退:“今!我们是朋友,我们谈的是船不是吗?我想……”
  他后腰撞到了饭厅边的操作台,没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枪,卫来有点紧张,怕她操作不当或者虎鲨稍有动作会走火。
  好在虎鲨还算配合她。
  她拿到枪,翻转着看了看,咣当一声,随手扔在操作台上。
  柔声说:“但是,你还可以有其它的选择。”
  她看着虎鲨的眼睛,压低声音:“我给你赎金,给你洗手退休的机会,让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们对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会成为政府的座上宾,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带上钱,彻底离开索马里,找一个不打仗的和平国家,买房、买地、娶个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养花、养宠物,安安稳稳过你的50、60、70岁。”
  虎鲨没反应过来:“什么?”
  岑今笑起来,她伸出手,帮虎鲨把盖巾重新围好:“好好想想我的话……今天的谈判就到这里。”
  然后回头看卫来:“走吧,去外头看看风景。”
  ——
  上了甲板,一派鱼腥味。
  这船是伪装成普通货船的,谈判的时候,其它海盗不能无所事事,于是枪械放下,真的在捕鱼。
  有钓鱼的,有拖网的,甲板上已经积了好大一堆,有人忙着给各种海货开膛、清肠,地上的血迹混着水大滩地往外蔓延,有海螃蟹奋力拿钳子拱开带血的鱼头鱼肠,艰难地往外爬。
  岑今绕开满地狼藉,顺着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驾驶室的顶层,视野很好,有一种被喧哗声裹住的安静。
  云层很厚,没有阳光,海面不那么亮,是一种近深沉的暗蓝色,极目远望,没有第二条船——这使得脚下的船孤独,但也怪异的安全。
  岑今迎着海风抓理头发,越理越乱,但她乐此不疲,末了索性闭上眼睛,听任凌乱的发丝乱吻面颊、眉心、眼睫。
  卫来笑她:“心情不错啊。”
  他向下看:虎鲨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样,间或抬头看这个方向,满目狐疑,但知趣地没来打扰。
  岑今说:“当然,我知道有人想杀我,但虎鲨的船上,应该是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卫来揶揄她:“还以为你胆子大不怕死,原来也会担心安全的问题。”
  岑今说:“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胆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么人?”
  岑今沉默了一会:“眷念最多的人吧。”
  卫来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了一下。
  他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
  “受训的时候,特训官说,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保镖。”
  “保镖要心无旁骛,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时候,为了客户的安全,性命都能抛到一边。”
  “所以,他们喜欢招募没有根的人,我这样的、可可树那样的。”
  业内有个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风拔起树木,地上留凄凉的大坑,让人看了心酸。但这些没根的人,就是飘萍一蓬,风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个干净。
  人就是这么多情和残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说,有人死了,他会耸耸肩,说,哦,死了人啊;但如果这消息的传达伴着殇痛的画面、悲痛欲绝的家人,他也会陪着心酸、掉眼泪。
  “所以,保镖的退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了残了,还有一种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这命忽然有意义,长出根,扎到土里,不再飘在钱上。”
  岑今问他:“你有眷念吗?”
  卫来笑。
  这个问题,他之前想过,觉得人生里没什么称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树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里遇到的和风、细雨、好天气,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气是天气。
  你有眷念吗?
  卫来伸出手,慢慢抚住她搭在船栏上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一下。
  然后戏谑似地笑:“我啊?那你会为了我,不当保镖吗?”
  “会啊。”
  岑今没想到他答的这么干脆,一时语塞。
  卫来握紧她的手。
  很奇怪吗,理所当然啊,像海水涨落、草木枯荣、下雨时撑起伞、落雪时多加衣。
  岑今低声说:“卫来,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卫来笑,海风吹来,空气里弥散淡淡的腥咸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好像都发生在海上。
  “岑今,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沉默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水光背后。
  说:“你确定吗?我们认识……都还只有半个月。”
  卫来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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