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除了已经去世的崔姑,义父是对他最好的人。在他的心里,义父和崔姑就和他的父母差不多了。
  这一段时日里,义父将他视作亲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注定要让义父失望了。一时之间,他甚至不敢想象义父得知他拒绝入嗣许家后的反应。
  明明路上已经无数次想好了措辞,可这会儿承志居然有点迟疑。
  ——倒不是想改变主意,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会让义父的失望之情稍微轻一些。
  “怎么不进去啊?”许长安的声音蓦的响起,隐隐带着笑意,“发什么愣呢?”
  承志偏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影着他的身影。
  他忽然一阵惭愧,她以终身相托,他却还在门口迟疑。这不是让她徒生不安么?
  心底的种种犹疑顷刻间尽数散去。承志笑了一笑,轻松而释然:“这就进去。”
  反正早晚总是要面对的。
  承志定了定心神,大步往前走。
  许长安则看一眼门口多出来的马车,有些疑惑:“咦?谁家的马车?家里来客人了吗?”
  许家确实来客人了。
  承志刚一进门,就有小厮兴高采烈地说:“承志少爷回来啦?陈州老家那边的人都在正厅呢,朱大人也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小厮话音刚落,许敬业就从正厅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冲义子招手:“承志,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过来,快过来。”
  “义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承志走上前去,认真开口。
  许敬业一眼瞥见了和许长安相携而入的陈茵茵,愣了一瞬,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说茵茵的事?茵茵又回来了是吧?哎呀,这里是她舅舅家,她愿意回来就回来,想住多久住多久。我难道还会赶她不成?”
  “不是陈小姐的事情,是我……”
  许敬业并未在意义子要说什么,不等其说完,他就冲着渐行渐近的女儿和外甥女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跟你们多说了。”
  “好的,舅舅。”
  因为正厅还有客人,许敬业打个招呼后,匆匆忙忙就又回去了。
  许长安没有立刻离开,只似笑非笑看着承志。她等着他向父亲坦诚呢。
  他若不开口,她就自己说了。
  承志抿了抿唇,声音轻而坚定:“长安,你回去等消息,这件事交给我就行。”
  许长安甜甜一笑:“好啊。”
  甚是信赖的模样。
  承志重重点一点头,转身往厅堂而去。
  此时正厅里赫然端坐着七个人,除了身为主人的许敬业,还有六个客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色官袍,另外五个则是普通常服。
  “来来来,承志,快来见过朱大人和五位叔公。这几个叔公可都是从陈州大老远过来的。说来也巧,咱们湘城的朱大人跟你七叔公还是亲戚呢。”
  许敬业眉开眼笑,心情极佳。
  陈州老家的这些同宗数日前就到了,一直在许家被好吃好喝招待着。昨天闲谈时,说到本地县令,七叔公十分得意,竟说自己是朱大人的姨丈,在其小时候还照顾过他好几年。
  说到兴头上,七叔公试探着让人给县衙下了请帖,朱大人居然真的在今天上门做客了。
  许家开铺子卖药,手上有点余钱,在平头百姓中算是不错的人家。可是跟当官的相比,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
  如今见义子回来,许敬业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非同姓之间的过继需要宗族乡绅共同见证。可放眼望去,整个湘城又有哪个乡绅能比得过朱大人呢?难得朱大人在,何不今日直接就签了入嗣书?也好让朱大人做个见证?
  这不比他的那些朋友有分量得多?大不了到七月二十二再正式宴请宾客告知亲友就是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大后天朱大人依然会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许敬业越想越兴奋,当即说道:“朱大人,各位叔伯,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我们今天就把这入嗣文书给签了吧?”
  过继嗣子也算是添丁进口的大事,能被邀请作为见证者并在文书上签字,则是对其身份地位的肯定。
  许家五个叔公对视一眼,大致猜到许敬业临时更改日期是因为朱大人的缘故。大家也乐意成人之美,是以齐齐点头:“甚好,甚好。”
  七叔公甚至有意摆起长辈的谱,他拈着胡须,笑着看向朱大人:“贤甥啊,记得你写的一手好字。依老朽看,这入嗣文书就由你起草吧。”
  朱大人也不拒绝,只哈哈一笑:“那本官就献丑了。拿笔墨来吧。”
  众人兴致高涨,唯有承志,脸色剧变。
  他本意是想单独告诉义父自己的决定,可如今事发突然。义父竟然想在今天就过继。眼看着朱大人就要起草文书,再不阻拦就来不及了。
  承志匆忙出声:“义父不可!”
  许敬业只当义子不懂变通,冲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要乱说话。机会难得,应该珍惜。
  “义父,这入嗣文书不能写,我也不能签。”
  “怎么不能签?”许敬业脱口而出。
  承志眸中闪过些许歉意,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义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认为这种事情应该私下单独说。
  “为什么要借一步说话?你就在这儿说!”许敬业心里恼火,不明白一向听话的义子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突然胡闹。
  “因为,我不愿做你的嗣子。”
  承志这话一出,正厅中诸人神色各异,纷纷看了过来,正厅里安静得似乎连掉根针都能听到。
  许敬业呼吸一窒,脸上笑容凝固,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眼睛微微眯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怎么不愿?”
  事已至此,承志再无半分犹疑,他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脊背挺直,一字一字,说的格外清晰:“义父,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我想娶长安为妻。”
  第29章 惊雷  我们是两情相悦
  厅堂里安安静静, 只听见少年人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这番话似乎是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
  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成人之美, 谁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长安, 不是许家那个以前一直扮作男子的女儿吗?
  许敬业更是脸上血色褪尽,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有些站立不稳,连说话声都开始发颤:“你,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承志微抬起头, 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他眸中闪过歉然, 但很快就被毫不退缩的坚决所取代:“义父, 我想娶令爱为妻。”
  空气慢慢凝固,在场诸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次听得真真的,绝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许敬业感觉头脑哄的一声, 体内气血逆流,五脏六腑都升腾起难耐的滚烫。他双目赤红, 身体颤抖, 指着面前的义子怒骂:“你,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混账念头?你答应我的话, 都忘了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他大概是气急了, 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承志身上砸:“你昏了头、猪油蒙了心, 竟然说出这种话!”
  承志依旧直直跪着, 不躲不避,只在口中说着:“义父息怒,莫气坏了身体。”
  他知道错在自己, 所以也不怪义父生气。
  旁边的人看着许敬业在气头上,像是下了死手,连忙拉着劝阻:“啊呀,贤侄莫恼,消消火,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许敬业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行,我不生气。承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咱们继续签入嗣书,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承志垂眸,声音虽轻,神情却格外坚定:“抱歉,义父,我不能做你的嗣子。”
  他已对她许下了终生,只能辜负义父的期待了。
  许敬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我救了你,把你带回来,悉心栽培,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抬脚欲踹,被几个叔公死死拦住,七叔公甚至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朱大人则皱着眉:“许兄,能否听本官说一句?”
  许敬业听出朱大人的声音,勉强忍下怒火:“朱大人请讲。”
  “过继子嗣这种事,本就是讲究双方你情我愿。如今这位小哥儿不愿意入嗣许家,你再另找旁人就是了。又何必咄咄相逼强人所难?”朱大人沉着脸,神色严肃,“还这样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大打出手,成何体统?难道旁人家的嗣子都是这么逼迫来的吗?”
  几位叔公也出言相劝:“是啊,贤侄。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嘛。你要是真想过继,咱们陈州老家那边也不是没有好后生。”
  “是啊,你要说一声你想过继,咱们同宗里肯定有的人是愿意。是你说你选好了人,让我们过来。看你也真是,不提前商量好。这事儿闹得……”
  “哎呀,其实做不成儿子,做女婿也一样嘛。女婿也是半子了,直接做上门女婿,替你养老送终了,省得再过继子嗣……”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或真情、或假意地劝说着。
  许敬业只觉得脸上热浪一阵又一阵。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笑话被人耻笑的经历,几乎在一瞬间让他想到了四月二十八的药王庙。
  当时是儿子变女儿,现在是他看好的嗣子要做他女婿!
  耻辱!奇耻大辱!
  他所有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既然今日不能过继,那本官也就不叨扰了,衙门还有公务,本官先告辞了。”朱大人拱一拱手,率先离去。
  几个叔公见场面尴尬,也寻了理由先后借故离开。
  此刻没有外人在,许敬业坐在桌旁,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沉声问:“我来问你,这番话是不是长安教你的?是不是她逼你这么说的?”
  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突然。
  明明承志之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安城,回来就改了主意?
  他想起来了,不收嗣子、招赘做女婿这一类的话,长安以前提起过。
  这肯定不是承志的主意。谁会放着未来少东家不做,去给人做女婿?
  承志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否认:“不,义父,此事与她无关。是我倾慕于她,想要娶她为妻。”
  许敬业冷笑,义子越否认,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他猛然提高声音:“来人,上家法!”
  他是真的怒了。
  最开始他离家散心之际,并没有想着一定要过继嗣子,否则他就直奔陈州老家挑人了,而不是去找旧情人。是在见到承志后,他才突然萌生出了以其为嗣的清晰念头。
  毕竟他和崔姑娘曾有过一段情,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赐给他的儿子。因此他连血缘关系都没考虑,坚持让承志入嗣,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许家的“家法”是一根有些时间了的藤条,宽、粗粝、一藤条上去就见血痕。
  许敬业年少时胡闹,曾被父亲打过。他后来做了父亲,以为“儿子”听话懂事,从不曾请过这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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