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母后?”百里婧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歇斯底里的情绪缓缓地停滞下来。
  福公公伴在母后身边多年,自百里婧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若非有十分紧要之事,也不会让福公公出宫迎她。百里婧知晓,母后固然心疼自己,也断不能容忍她为了死去的墨问而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母后与父皇不同,父皇有时很懂她,母后却比谁都冷静自持。
  既然在刑部问不出个结果,最稳妥的方法便是入宫找父皇母后禀明真相,揪出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凶手和企图包庇墨誉的黑衣人。
  念及这一层,百里婧便不再多做停留,随着福公公入宫。
  折腾了大半夜,轿撵摸黑往皇宫的方向行去,百里婧的身子在为墨问守灵七日后本就虚弱得很,凭着一点不肯罢休的意念勉强支撑着不曾倒下。然而轿撵走出没多远,她就靠在轿子里头昏睡过去。
  等轿撵在宫内停下,宫女想叫醒她时,福公公抬了抬手,神色复杂道:“公主累了,让她好好睡吧,小心伺候。那位随公主出嫁,如今又回来的宫女木莲……你们好生安顿着……”
  宫里的一切平静如往常,并未因为百里婧在宫外闹出的动静而混乱。
  躲在法华寺佛堂内的墨誉却一刻也不曾安生,就在他以为诸事平静只等救兵之时,佛堂的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墨誉不会武功,听觉并不如习武之人灵敏,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之下,他可以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轻微响动。
  是,有人进来了。
  并不像是寺内的僧人。
  走路时一点都不坦荡,且在佛堂内转着圈,似乎在找什么。
  墨誉屏住呼吸,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知道武学高手能听得出人的气息,他不能被听见!
  然而,他的手抬起落下的瞬间所发出的细微声响,还是让他暴露了自身!
  耳畔有风声刮过,墨誉的颈侧一凉,接着一道刀剑相碰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有人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朝一个方向丢过去:“带他走!其余人断后!”
  今夜十六,月光照在佛堂内,墨誉看到小小的狭窄的地方站了数不清的黑影,似乎并不止一方人马,而他们所要对付的,都只是他而已。
  谁是敌谁是友,他一点都分不清楚,也毫无招架之力,任凭几个黑衣人绑缚他的手脚,将他带走。离开的前一瞬,他模糊地感觉到,无论是黑衣人中的哪一方,似乎都不想闹出更大的动静,他凭着本能判断,他们不是百里婧派来的人,那么,他墨誉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些人惦记着?
  黑夜太漫长。
  熟睡的百里婧是被自己的渴望惊醒的,她又梦到了墨问,梦中最熟悉的并非他的眉眼,反而是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和她的四肢百骸,带着她起伏不定……
  他们成亲七个月,到墨问死时,不过做了十余日的真正夫妻,她年纪太小,从前对韩晔的思慕一直单纯无邪,如今对墨问的思念却让她难以启齿。她希望他活着,陪在她的身边,甚至都已分不清,她是因为思念墨问的身体才思念他这个人,还是因为思念墨问本人才渴望重新抱住他的身体。
  百里婧一睁开眼就看到锦华宫中她熟悉的帐顶,这是她未出嫁时的寝宫,夜里却冷得如此厉害,身旁再摸不到那具温热的身体,再不能一唤他的名字,他就立刻握住她的手,搂她进怀里。
  安静,好安静,墨问不会说话,他在的时候也很安静,却并非这般死寂,不,他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会叫她的名字,沙哑的,难听的,她的名字。
  百里婧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她不敢伸手去触碰自己,然而她心底里涌起的渴望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她想念墨问,只想念墨问,想念他在她身体里的感觉……
  不!
  不应该是这样!
  百里婧拧着锦被,差点将手指绞断,疼痛也无法让她平息下来,她软弱无力地坐起身,去摸赫送来的那瓶药。
  颤抖着手倒出一颗药丸来,她想着赫让人带给她的信,让她不准再吃这些药,等他将事办完,定会为她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赫说的话,她当然信,她永远不会怀疑赫对她的好,哪怕赫让她吞刀子她都不会眨一下眉头,只是……她太难受,她不能等,一瞬都不能再等!
  将药丸吞下去,没有过多久,她的喘息和燥热便平静了许多,她把药瓶捏在手心里,假如这药能解了她的燥热难耐,哪怕真的有毒,她也只能认了。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身体的难以启齿平息,百里婧这才能念起旁的事。
  混沌的脑袋一片恍惚,已忘了墨誉的事是梦是真,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忽然睁开了眼睛。
  墨誉没死!
  是的,他没有死!
  他逃了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好端端地活着!
  她的剑下曾葬送一个救他的黑衣人,血溅出来时,她眯起了眼无动于衷,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并非她的幻觉!
  想到这,百里婧立刻坐起身,掀开锦被下床。
  守夜的宫女听到响动打起帘子进来,问道:“公主,您醒了?”
  “替我更衣。”百里婧已经站起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小心解释道:“公主,才五更天,外头暗着,还冷得很……”
  百里婧根本听不见劝,甚至还质问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福公公人呢?”
  百里婧很少这般不可理喻,对待宫人呵斥不留余地,那些在她出嫁前便服侍在她左右的宫女都道是因为婧驸马横死,才惹得她性情大变。
  她们也不敢忤逆她,只是如实答道:“公主太过操劳,累坏了,回宫时就已睡下,福公公请太医来看过,说是让您好生将养着,奴婢们才熬了汤药,您不如喝些再睡一会儿?天寒地冻阴气大,公主的身子再比不得从前了。”
  都是好心劝慰,却无法解百里婧之忧,她皱起眉头,执拗地掀开帘幔:“快替我更衣,我要去未央宫。”
  拗不过她,宫女们只得照做,为她更衣绾发,待一切打理完毕,去往未央宫时,东方才泛起些微白光。在白昼面前,任何永夜都将被撕开,连同那些藏在暗夜中的无数秘密。
  百里婧才入未央宫,福公公将她迎进去,命宫人给她备下早膳。
  “母后起了吗?”百里婧直截了当地问道。
  福公公听到这问,那双长年累月保持着笑意的眼睛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您且在未央宫里小坐一会儿,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母后去找父皇了?”百里婧眉头蹙紧,反问了一句。她因心里着急,已然起得够早。母后又是因为何事如此惦记,天还未亮便去了紫宸殿?
  母后与父皇的关系并不融洽,在百里婧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中,母后从未如此反常。
  她虽然猜不出来是何事,但她也不愿再等,于是,百里婧站起身来,对福公公道:“既然母后去了紫宸殿,不如我也去瞧瞧好了,正好两不耽误。”
  “公主……”福公公伸手想拦她,却到底是不能,只得跟上去道:“老奴随您一同前往。暗香,为公主系上斗篷,没见这风冷着吗?”
  ……
  今日无朝,紫宸殿东暖阁龙床之上,景元帝原本睡着,却有些睡不踏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念起往事,好像人这一辈子只该活前二十年,往后的所有年岁都在为那前二十年付出代价。
  有人生来好静,有人永生惧怕寂寞,他自六岁丧母,便再没了依托,幸而身为皇子,并不似平民百姓那般凄然无助。太监宫女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整日嬉闹玩乐,恨不得将天都翻过来,让太傅侍读纷纷摇头无奈,但他自己却全然无知。
  宫里长大的皇子,哪个没几段风流孽债?年纪轻轻的宫女,脸上写满了“任君采撷”的字样,血气方刚的冲动少年,对情爱的好奇及欲望的沉迷,原本就是平常事,谁又能想到那些年少时的荒唐事会成为他洗也洗不清的肮脏?
  要是早点遇到她就好了,要是有人提醒他,别太糟践自己,否则终有一天他将后悔莫及就好了。他常常想,一直想,想了几十年,想司徒珊对他的厌恶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他当上了皇帝,无人敢撼动他的权威,他还是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只因她要一个从头到尾干净的英雄,不要一个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九五之尊。
  又一个睁眼到天明。景元帝稍稍一翻身,就见帘外有人躬身候着,他问:“何事?”
  是高贤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什么?”景元帝极快地自龙床上坐起,衣裳都不及披,就已经掀开层层帘幔走了出来。
  “陛下,您这可使不得,龙体要紧哪,快,来人哪,为陛下更衣!”高贤大惊失色。
  “为何不请皇后进来?”景元帝自己理了理乱发和衣襟,心都要跳出来,这些年来,司徒珊从未留宿他的紫宸殿,也从未入内瞧过他,他们本是夫妻,不该如此生分。
  高贤忙在景元帝后头解释:“皇后娘娘命奴才进来通报的,说是……”他顿了顿,却不好隐瞒:“担心陛下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不好打扰陛下的雅兴,只在外头等。”
  景元帝握着乱发的手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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