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那地上像是有一把剑似的,穿透韩玠的身体,劈开风雪,犹自带着猩红。
  谢璇猛然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怔怔的望着头顶撒花的帐子,好半天才努力平复了心绪,开口叫芳洲。帐外的芳洲立时有了动静,掀开帘帐进来,道:“王妃……”瞧见谢璇那失魂落魄似的神情时,便是一惊,“王妃这又是做噩梦了么?”
  “给我倒杯水。”谢璇半坐起身子,就着芳洲的手将一杯热茶灌到腹中,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芳洲怕她再为梦境所惊,便坐在谢璇的床榻边上,“王妃睡吧,我在里头陪着。”
  主仆俩交情极深,谢璇年幼时,偶尔夜里害怕,还会把芳洲叫进来,拉着她的手睡觉。此时便如从前般拉着芳洲,心跳渐趋平缓,睡意却还没攒多少,谢璇不敢再想韩玠的事,有意转移念头,出神之间又想起芳洲的终身大事来,“你还是没挑着顺眼的?”
  这话问得突兀,芳洲一怔,才低声道:“王妃怎么又操心这个。”
  “算算你都多少岁了?”谢璇一笑,手掌抚上小腹,“我都有孩子了,你却还孤身一人,叫你父母兄长担心。”
  “奴婢在王妃身边很好,不想嫁人。”
  “这又不冲突。”谢璇侧头看着她,噙了笑意,“不如从咱们王府选一个?”
  “王府里啊……”芳洲想了想,“似乎没有合适的。”
  “其实我瞧着齐忠就不错,敦厚又能干,人品信得过,也不敢欺负你。”
  “王妃!”芳洲面色一红,“齐大人有官位在身,您可别折我了。”
  “人家齐忠又不这么想。我可是瞧出来了,他到哪儿都目不斜视,也就见着你,那眼珠子能灵活的转上几圈儿。”谢璇睇着芳洲,捕捉到她脸上的娇羞,续道:“何况你又差在哪儿了?月钱不比他的俸禄少,霞衣阁里每月还要分银子给你这个小管事,嫁妆我给你出,回头风风光光的嫁了人,我心里才踏实。”
  她这样说,倒让芳洲有所触动,安静了许久,才低声道:“王妃待我已经很好很好了,芳洲不敢奢求太多,这辈子能伺候着王妃,就已心满意足。真的,芳洲是打心眼里感激。”
  谢璇握着她的手,也勾了勾唇。
  前世今生,有许多事令人沮丧痛恨,却也有许多人令她感激。彼时她在玄真观里清修,身边跟着的人不多,唯有芳洲时刻陪伴,及至嫁入靖宁侯府中,芳洲也是尽心尽力的伺候,陪她熬过许多个漫长的夜晚,直到临终的那一刻,芳洲还为她撑伞,扶着她走在湿滑冰寒的秋雨里……
  对于芳洲,谢璇心里藏满了感激。
  夜色深浓,主仆俩低声说着话儿,不知是何时再度入睡。
  谁知道那噩梦并未终止,断断续续的,总是在深夜袭入谢璇的梦境。连着四五天都是这样,哪怕谢璇白日里过得高高兴兴,丝毫不去想战场上的凶险,到了夜晚时,依旧总被噩梦所惊,而且翻来覆去的全都是相似的梦境——
  或是韩玠负了重伤,浑身是血的跌在雪地里,或是韩玠被人追杀,在如雨的箭矢里艰难奔逃,更甚者,他浑身是伤的跋涉在迷雾里,背上刺穿的箭簇令人触目惊心。而谢璇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哪怕嘶声呼喊,却也换不到他的回头……
  梦里万象变幻,她像是浮在空中,像是溺在水里,根本走不到韩玠跟前去。
  这样的情境令人惧怕,谢璇思来想去,总觉得内心不安。
  经历了重回童年这样诡异的事情,就算平常少去道观佛寺,对于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总还是会有触动。相似的梦境反复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担忧与不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岳太医又一次发现她胎象略有不稳。皇家子嗣单薄,这么个胎儿就跟宝贝似的,岳太医尽心竭力的伺候着,难免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谢璇口中虽然应着,心思却已飘到老远——
  前世韩玠出征,每回她都是在府里等候,盼过春夏秋冬,直至年末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四载季节轮回,却终在那年的深秋,迎来那个噩耗,至死都没等来他的归影。这一世,如果旧事重演,那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谢璇就再难压下去。
  战场凶险,谁也无法预料那些冰冷的箭簇会射向何处。
  如果她又一次等不到韩玠归来呢?难道就这样担忧着等下去?如果没了韩玠,这荣华富贵、天下安稳,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谢璇对着窗外发了一整个后晌的呆,最后叫了芳洲去外书房,把齐忠叫到了跟前,“我想去潼州,需要多久的时间?”
  齐忠诧异的抬头,隔着薄纱屏风看不到谢璇的表情,心里却是突的一跳,“王妃还请三思!潼州距京城八百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不舍昼夜的赶过去,也得一天一夜,王妃现下怀有身孕,又怎能去往那样的地方!”
  “无妨,我已问过太医,三个月后胎象渐稳,只消精心保养,不会有大碍。”谢璇摆了摆手,只问道:“我以马车赶过去,需要多久?”
  齐忠为难了下,却还是按照谢璇的吩咐算了算路程,道:“以王妃如今的身子,每日就算晓行夜宿,也只能走百余里的路程,想要赶到潼州去,怕得要七八天的时间。”
  那也不算太久。
  她前世怀过身孕,也了解如今的身子,岳太医虽说她胎象不稳,那也只是噩梦劳累后心绪波动为其察觉。认真赶起路来,选辆稳当的车驾出行,铺上极厚的锦褥垫子,再备好安胎养身的药物,这会儿肚子未显,并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而每日晓行夜宿的走百余里,一个时辰也只二十里的路程,也不算太快……
  她默默盘算了半晌,便道:“我已决意前往潼州,只是此事不可张扬,府里的事还请齐统领安排。芳洲,吩咐人准备车马,明日启程。”
  旁边芳洲还欲再劝,见到谢璇那坚定的模样,终究把话咽了下去,只请示道:“奴婢知道王妃近来夜不安枕,怕是操心担忧之故。既然王妃决意前往,芳洲也要随行伺候,除了舒适的车马之外,是不是带个太医同行?”
  “不必惊动太医,叫魏郎中跟着就是,一应事务以简洁为要。”
  芳洲依命而去,谢璇便又叫了王府长史及女官过来嘱咐了些话,随即往温百草那儿走了一趟,等高诚回来的时候,将这打算说了。
  高诚显然也觉意外,“据我所知,信王殿下已收复了潼州数座城池,待得收回盖城,大军越过宽水,便可拒敌于外,暂时解了忧患。后续战事自有韩将军坐镇,殿下也将回朝,王妃何必此时过去?”
  “我不放心。”谢璇直白道:“近来总觉心神不宁,怕殿下在潼州有恙。高大人,我心意已定,这回过来,只是同你借几名青衣卫中得力的侍卫随行。这段时间里,诸事也请高大人格外留意。”
  高诚沉默了半晌,才道:“既然王妃执意前去,高诚自当从命。今夜会有侍卫过去找齐统领,请王妃放心。”
  “那就谢过高大人。”
  谢璇这一趟出京,几乎可以算是无声无息。
  简单朴素的马车驶出王府,里头坐着谢璇和芳洲,后面的一辆马车则载了魏郎中,以及路上必备的药材和些日常用物。府里余下的丫鬟仆从一概不用,只选了两名凶神恶煞的侍卫坐在车辕上,便于开道,吓走路上可能碰见的宵小之徒。而在暗处,韩玠留下的女侍卫和高诚选派的青衣卫或是乔装跟随,或是不露首尾的随行,护卫颇为周密——
  好不容易盼来了跟韩玠的这个孩子,谢璇当然不会大意。
  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四月初夏,满目都是青翠。拿了茶壶斟茶来喝,目光扫见那丛简单勾勒的芦苇,随即看到了秀丽的字——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还是当年韩玠送给她的茶壶,虽然不算名贵,却叫谢璇格外喜爱,嫁往信王府的时候便随身带了过来,上回专门从韩玠送的礼物堆里挑出来,日常拿来泡茶喝。
  她的目光在芦苇间徘徊,好半天才挑帘去看郊外的景致。
  绿树成荫,桑陌纵横,远山如黛,近水似练。
  谢璇忽然很想念韩玠,非常非常想念。
  如果他还在京城,大概会抽空陪着她来郊外散心,哪怕只是挽手走过这青翠天地,也足矣让人幸福盈胸。
  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数百里之外,韩玠也在出神,只是面前摆着的是潼州一带的沙盘,以盖城为中心,沙堆上插了大小不同的红绿旗帜。他的身旁站着满副铠甲的唐灵钧,另一侧则是潼州都指挥使蔡高,沙盘的对面,是几位盔甲俱全的部下将领。
  ☆、第135章 135
  潼州算是雁鸣关内的第一道屏障。南苑王在攻破雁鸣关后便气势汹汹的长驱直入,直到在潼州碰到韩遂父子时才稍有收敛,可惜彼时韩遂父子还不能尽掌兵权,指挥用兵时都处处掣肘,虽然消解了南苑王的攻势,却并未能立时拦住南苑王南下的脚步。
  直到韩玠到来后,韩遂等猛将才能灵活用兵,扭转了形势,由步步后退转为僵持,至此时,还夺回了几座被南苑王占下的城池。
  而此时的南苑王,还占据着潼州最要紧的一座城池——盖城。
  韩玠的目光落在沙盘,紧锁盖城四围,北面还被南苑王占据,东西南三面却已被夺回。
  “殿下真的要亲自去攻打盖城吗?”蔡高站在沙盘边上,指着左右两座城池,“左边有韩老将军,右边有刘将军,咱们只消夺回了北边的虞城,四面合围,困都能困死那蛮子!”
  “可这般围困,需要多久?东南已有奏报传来,南琉的军队骚扰边境,屡次试探,蠢蠢欲动。若这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东南不安。何况——”韩玠挑眉,看向蔡高,“南苑王难道想不到这点?三面围困,北边是他唯一的退路,从雁鸣关到盖城,粮草补给必走虞城,那边的防守应当不比盖城松懈多少。”
  蔡高虽坐着都指挥使的位子,却没真的打过多少仗,如今既已形成三面合围,便打算使巧困死南苑王,来日兵家工笔,也许还能道他一声计谋过人。而韩玠所考虑的,显然比他更实际,也更远——蔡高只需要盯着潼州的地盘,韩玠所考虑的,还有东面和南面的邻邦。
  南苑王的事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一天边多一分变数,若令南琉生出野心,朝廷刚刚换了君主,诸事未定,待到两面对敌之时,钱粮将领皆会不支,处境实在艰难!
  “隔着一条宽水,攻打盖城都是难事,想越过盖城突袭虞城,难上加难。”一直锁眉沉默的唐灵钧抬臂,手中的长剑划过一道弧线,“末将以为殿下言之有理。铁勒曹太后下旨征讨,固然乱了敌方军心,却也将南苑王逼入背水一战的绝境。他若无法在铁勒立足,必然会以宽水为界,死守已攻下的城池,自雁鸣关至宽水,这一带足够让他休养生息。所以盖城与虞城之间,必然严防死守,不易突破。不如去繁就简,直取盖城。”
  ——他早年无缘沙场,只在此次随韩玠出征,虽然在先前的几回夺城中表现不俗,到底积累单薄,如今还只是个末等小将。若非韩玠器重和唐樽将军的名声助力,根本无缘这等议事。
  论军功官阶,他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位前辈。然而言辞神色之间,却笃定非常。
  蔡高尚且沉默不语,对面一位面目沉着的老将也颔首道:“宽水非渡不可,既然这场硬仗势在必行,集中力量攻破防守最严的城池,在此战将南苑王打得铩羽,也能措了敌军锐气,往后便可一鼓作气。且以盖城据守,隔宽水供应钱粮,取宽北之地,便更有胜算。”
  片刻沉默,另外两位将领也出言附议。
  更有一位性格粗悍的将军道:“他奶奶的,那蛮子现坐在盖城里耀武扬威,老……末将恨不得立刻把那狗头砍下来,哪还耐烦等来等去!”——他原是庸州将领,被南苑王逼得退至此处,瞧着韩玠到来后势头转好,便迫不及待要去夺回失地,对于潼州这位纸上谈兵的都指挥使并无过多敬重。
  韩玠扫一眼意有所动的蔡高,便将一枚小小的旗帜插在虞城的位置,沉声道:“五日后,渡水攻城!”
  四月初六的夜晚,唐灵钧随先锋将领率先渡过宽水,韩玠随后,黎明时分,敲响战鼓。
  盖城原本就是南人之地,城中布防军备一应都是原先的城守所布置,即便城守还被南苑王困在盖城,却还有不少旧将熟悉城中情形。
  南苑王的军队一路征战,仗着本身骁勇和南人的备战不及势如破竹,至今只折损了六中之一,如今在盖城驻兵五千,城外守了八千。而在韩玠这边,先前从庸州退至潼州时已折损了将近三万兵士,被韩遂和刘铭分走一部分之后,手下军队聚在一处,也不过一万有余而已。
  放在先前的战场上,主将失策,士兵畏战,恐怕连铁勒的三四千人都未必能抵挡。
  而如今连复两城后士气大振,有摄政王亲自率军征战,舍了那些纸上谈兵之辈,令真正有作战经验的老将上场,调军遣将比之从前方便许多,气象自然不同。且在这五天时间里,韩玠已拨了几名青衣卫混入盖城查探敌情,要收复盖城,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黎明至傍晚,整整一天的厮杀,血与烟火混合,喊声鼓声震天。
  南苑王站在城楼督战,韩玠则在城外骑马坐镇。
  新月初上的时候,如雨的箭失和巨石中,盖城那被焚烧过半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随着这边的突破,另外两面的城门相继被夺回。原本驻守盖城的残军士气最盛,即便几乎精疲力竭,却还是争抢恐后的涌入城中。
  南苑王手下最精锐的军队,这两个多月里所向披靡的南苑亲军,终于在此时溃不成军,纷纷往北门奔逃。
  韩玠纵马入城,在城守府中,碰见了逃脱无门的越王。
  他已然不像是一位王爷,身上穿着铁勒人的服装,原本束在顶心的头发披散在肩,脸上胡子拉碴的,颇有潦倒之态。他的双脚上铐着短短的铁链,应当是南苑王的手笔,让他每一回迈步都不超过一尺,脚步跟随不及,一路被士兵拖到了韩玠跟前。
  韩玠没有任何犹疑,顺手抄了唐灵钧腰间的长鞭,重重甩向越王的肩头。
  清脆的响声里,越王皮开肉绽。
  鲜血迅速的渗出来,染透破碎的衣衫。越王瞪圆了眼睛看着韩玠,在低而疯狂的嗬嗬笑声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那双眼睛显得无神,就连声音都是沙哑透顶的,“你居然打我,目无尊长!”
  韩玠并不答话,甩开手臂,又一鞭重重扫向越王。
  这一鞭里积攒了无数的怒气——为越王的投敌叛国,为庸州和潼州的战乱,为那命丧铁勒刀下的数万将士!鞭梢过处,如携雷霆之势,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越王的身体被扫得飞起来,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看好他,别叫他死了!”韩玠冷声吩咐,随即夹动马腹,继续向北门而去。
  盖城中的残局由蔡高来收拾,韩玠追到北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射杀南苑王!
  那个他曾经万分熟悉的敌人。
  他的身后,唐灵钧疾驰跟随,随后便是五百精兵。
  出了城池折向西北,韩玠在攻城前已有部署,在通往虞城的路上设了几处疑兵,一路将南苑王追到了小野岭。
  南苑王久在军伍,本身就是一员悍将,对敌时常身先士卒,平素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此时兵败溃逃,他依旧走得不慌不忙,即便身边剩下的兵族已不足百人,却还是整齐有素,仿佛随时都能转过身对敌。
  韩玠却并未打算跟他来硬的。
  越往前,便离南苑王的守军愈近,若交战中引来敌军增援,自己这五百兵士未必就是敌手。他对雁鸣关至京城的路途熟悉至极,备战数日,对于这小野岭的地形更是了熟于胸,想要在这里斩杀越王,未必就要近身交战。
  吩咐四百士兵继续呐喊追杀,韩玠带了一百精骑绕近路而前,最终停在了一处狭窄山坳的出口。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悬于半空,小野岭的栖鸟却已被远处的呐喊声所惊,扑棱棱的四散飞逃。
  韩玠带人藏在山坳的暗影里,弯弓以待。
  一百军士的战弓皆已拉开,齐齐对准了山坳出口。脚步声渐渐的近了,月光下可以看到仓皇的铁勒士兵,虽然队形依旧在,到底经了一整日的鏖战,此时就连战马都有些疲累,跑得踉踉跄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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