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池迟打趣着封烁,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我这边还有工作人员偷偷去看《女儿国》,看完了回来跟我说玲珑好帅好帅!”说好帅好帅的是封烁明显是在学着池迟的语气。
  两个人就这么闲扯着聊天,脸上都带着很真切的笑容。
  挂掉电话,池迟决定去喝一碗汤,再做一个虾仁蒸蛋当晚饭。
  封烁还深处在工作人员来来往往的拍摄现场,今年过年他不能回家,三月中旬之前要结束现在这部悬疑现代剧的拍摄,四月进组安澜牵线的《凉母》,六月预订了四五个广告的拍摄……可以说,新的一年还没来临,他的工作日程表已经排到了下一个过年。
  “怎么?一听说人家是一个人过年就巴巴儿地打电话过去了,这脸上都要笑出褶子来了。”
  窦宝佳从他身后冷飕飕地飘过,语气比这大京城的风刀子都硬。
  封烁一秒钟就收回了自己的傻笑样子,变回了那个有点高冷的大明星,“带着助理们偷偷去看《女儿国》午夜场的不就是你么。”他反过来问自己的经纪人。
  “呵呵。”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窦宝佳端着一杯热咖啡倚在封烁身旁的化妆台上,“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跟年轻妹子们一起出去,看什么根本不重要,懂么?老处男?”
  封烁:“……”
  情商高有什么用,碰上摆明了不要脸的,只能保持沉默。
  时间转眼到了除夕当天,池迟从一大早就是忙碌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年夜饭,排骨要腌渍,肉馅儿要提前切好,配上一点韭菜一点虾仁就足够,大皮皮虾拿出来解冻,深海鱼也是一样……
  开着的电视机里播着当地的新闻,今年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海上烟火表演,市民可以在晚上八点的时候去海上地标附近观看。
  池迟听在耳朵里,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兴趣。
  听见这个新闻的还有池谨音。
  她已经在池秀兰的床上躺了两天了,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抱着能找回奶奶的希望,到了现在,她已经绝望了,更让她绝望的是池谨文的态度,按照法律,一个人失踪两年之后可以宣告死亡,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池秀兰”这个名字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死人了,池谨文跟池谨音商量,把奶奶留下的“天池”集团股份都转到池谨音的名下。
  这让池谨音彻底崩溃。
  “怎么就能放弃了呢?”
  “为什么就找不到了呢?”
  “为什么奶奶就要被认定死了呢?”
  “为什么池谨文现在就能心安理得地去处置奶奶的’遗产‘了呢?”
  这些问题都没有人告诉她答案了。
  毕竟那个牵着她的手一点一点跟她讲道理的老人已经去世了,留给她的是一个她还没来得急看懂的世界。
  理论上应该和她相依为命的池谨文,根本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躺了多久,电视就开了多久,这个房间太冷太安静了,她实在是受不了,一想到其实自己的奶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了十几年,只能等着他们来看她,池谨音就更受不了了。
  越长大,越明白自己曾经的理所当然其实都是长辈的苛责,只不过是长辈不说,于是所有人心安理得。
  真正易地而处,那些关爱背后的付出和等待都是年轻人无法忍受、无法理解的,甚至,不敢去想、去触碰。
  听见电视里说海上烟火表演这几个字,池谨音恍惚想到了一点旧事。
  她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刚刚搬来这里调养没多久,那年过年的时候,奶奶对烟火表演很感兴趣,问了她两次要不要去看看。
  烟火有什么好看的呢?那时候的春晚还是很吸引人的,更何况还有几个很红的大明星要表演节目,所以池谨音果断地说自己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吧。”
  老人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说:“烟火啊,哪里都能看,我还嫌他们挤得慌,我在房间里也能看啊,咱们这面窗都对着海,对吧……”
  一边说一边笑着择菜,芹菜牛肉的饺子是池谨音最喜欢的。
  下午五点才赶回家的池谨文带了几张“贵宾席”的票,天池当时就在珠城建了两座大楼,一座是大型写字楼,一座就是奶奶住的这个——专为残疾人设计的无障碍公寓楼,设计师就是池秀兰自己。和这个城市有了这么一份“情分”在其中,想要在看烟火的时候拿到好位置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不去啦。”
  念叨了一天烟火的奶奶很果断地说。
  “我腿不方便,那边人也多,我嫌吵……”
  奶奶喜欢看烟火的,池谨音在很久之后听池谨文说过,她最喜欢烟火,以前在国外修养的时候还参加过老外的烟火party,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年纪和身体情况就拒绝参加这种活动。
  也许和孙子孙女一起出门看自己喜欢的景色是她一直期待的事情,只是这种期待被人轻易戳破。
  “呜呜……奶奶,你回来吧,你想看什么我都陪你看,我再也不任性了,我再也不任性了……”
  现在二十多岁已经成为老师的池谨音抱着枕头哭了出来。
  她曾经被人用特殊的方式无微不至地爱过,在她终于意识到这种爱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回馈和体味的机会。
  吃完晚饭,已经七点多了,池迟收拾好餐桌,换上了一件能把人从头包到脚的超长卫衣。
  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她总觉得这种弹性布料的连帽衫戴上了帽子之后有点像奇怪,更像是蚯蚓或者鲶鱼一样的感觉。
  怀抱着对年轻人审美的费解,她走向了看烟花表演的地方。
  低头看一眼微博,那个叫花小花的女孩儿对她刚刚发在微博的照片已经做出了评价。
  “放飞自我的报社是要付出代价哒!(生气)为什么皮皮虾可以那么大?六蛋啊,过完年我们再继续做朋友吧(再见)”
  池迟微笑着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姹紫嫣红,飞瀑流光,有百花盛开的争艳之美,也有金虹如泄的壮丽景象。
  池迟喜欢烟火,一直很喜欢,就算最后天空依然是黑暗的,至少烟花会把那些短暂的美留在别人的记忆力。
  人生很长,多少人以为自己长长久久的灿烂会在现在的蛰伏之后,殊不知可能蛰伏就成了平庸,等待就成了自欺,倒不如点燃自己变成烟花,至少灿烂过,无怨无悔地灿烂过。
  戴着墨镜的池迟站在人群里望向天空,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风从海上吹来,夹杂着着淡淡的烟花落尽后的气味。
  为了这种美,多少东西可以被放弃?
  她笑了笑,见过池谨文之后一直轻轻压在自己心上的东西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我是池迟,不再是扮演,我就是她,那些让我不是她的部分……都会被我舍弃掉。”
  那些寂寞中的积累,无奈中的沉淀,一定能让她比烟花更美。
  这是她应得的。
  在她的身后,池谨音如幽魂一样地游荡而过,这个阖家团圆的晚上,整个世界好像只有她是孤身一人,越是热闹越让她觉得冷,刺骨的寒冷。
  “奶奶。”
  我来陪看烟花了,你在哪里呢?
  “有人昏倒了!”
  池迟听见了尖叫声,看见不远处有人倒在地上,旁边有几个小孩儿,刚刚就是他们在尖叫。
  新一轮的流火金光升上天空,照亮了倒在地上的那人的脸。
  “谨音?!”
  第87章 断奶
  一下飞机池谨文就接到了医院医生打来的电话,说池谨音因为低血糖晕倒,现在还在医院打针。
  除夕夜,从机场到市内的道路空荡荡的,只有池谨文坐的车孤单地行驶在上面,惊动着那些守着别人阖家团圆的路灯与星辰。
  “我记得你家靠近口岸,一会儿先去你家,你回家过年,我自己开车去医院。”
  开车的是天池集团在珠城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每次池谨文回来都是他开车负责接送。
  “董、董事长,我们还是先顾着池小姐吧,她在医院……”
  俊美斯文的男人叹了口气,缓慢又不容拒绝地说:“低血糖而已,小毛病,要是你先陪我去医院,回家就麻烦了,听我的,你先回家。”
  有一句话池谨文想说但是没说,因为说了也没人听——他顾着池谨音了,谁来顾着他呢?
  曾经那个时刻顾着他们兄妹俩的人——是个圣人,他们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可以尽情地扔给她,而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负面反馈,一丝一毫都没有。
  直到现在,池谨文都会忍不住去想,一个没有负面情绪的人还称得上是人么?
  一个残疾了三十多年啊从来没有对害她丢掉一条腿的罪魁祸首展露一丝负面情绪的人。
  一个给后代们奉献了一辈子自己的愿望从不曾说出口的人。
  不是圣人是什么?
  小时候,池谨文一直把他的奶奶当成自己人生的偶像,他的奶奶聪明、睿智、包容……丰富的人生经历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后来,父亲去世了,他学着去接手公司,才意识到自己的奶奶有多么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让他感到了恐惧。
  每个人都该有悲伤、落寞、愤怒……他半生时间看见的奶奶唯一一次落泪还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
  不会表达负面情绪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帮助和体贴,换言之,她是不需要别人付出情感的,那些被她爱着的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她传达出的能量,池谨文长大之后才明白,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情感交流。
  他还有池谨音就是在这种不正常的情感交流中长大的,一个努力模仿着奶奶却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弱小,一个习惯了精神上的全面依赖在感情上根本就没有脱离哺乳期,这样的两个人乍然离开这样的“情感喂养”那都必然是适应不良的。
  池谨音的恐慌和愤怒还有一个发泄的出口,他池谨文却只能独自吞下所有的痛苦。
  当年洪水之后的奶奶是否也是从这样的痛苦摧折中挺过来的,照顾着祖奶奶,养大了他们的爸爸?池谨文不知道。老人家一辈子受了多少苦,他根本不知道,也许这种摧折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也许他现在经历的痛苦对奶奶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就算是这样,他内心想要发泄出来的负面情绪都已经让他无力承受。
  那奶奶呢?她的痛苦奔流去了哪里?宣泄去了哪里?
  这些甚至都让这个见惯了商场风雨的男人细思恐极。
  独自驱车赶到医院,看见妹妹的时候他感觉一阵恍惚。
  两张颇有些形似的脸庞一起看向他,其中一张就越发显出了和奶奶的神似。
  “池迟小姐?”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摘下了卫衣帽子的池迟任由一头长发披散到了肩膀下面,听见池谨文叫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好像是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停顿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池谨音,池谨文,原来池小姐的哥哥就是池先生,真是太巧了。”
  女孩儿的脸上笑得灿烂,做了好事又遇到了熟人,这个年过得还真是有意义。
  池谨音眼巴巴地看着池迟,连眼睛都不愿意眨,池谨文进来病房只配获得她瞅一眼就算做打招呼。
  “好了,池小姐的哥哥来了,我也该走了。”
  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女子抬起手,想要抓住女孩儿细瘦的手臂,最终还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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