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谋纵局群英逐仪(3)

  是伊娜。是陈轸多年前送入章华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纱,伸给他一只手。
  陈轸拉住她的手,牵住她,将她抱下车。
  伊娜就势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呜呜悲泣。
  陈轸抱住她,在她的哭声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院门合上,小厮将马车赶向不远处的马厩。
  陈轸身边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将她送进章华台之后,陈轸渐渐后悔,怀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边的日子,看她跳舞,听她用学会不久的生硬语句讲述他从未听闻的域外传奇。威王崩后,章华台的女人成了多余,没有人欣赏了。陈轸破费三十锾金,通过昭阳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华台内宰,方于半个月前将她赎出,送到他在项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门外一直哭至厅堂,哭至后院陈轸早已为她备好的闺房。单是听其哭声,陈轸就晓得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吗?”陈轸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边,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泪点头。
  “是哩,”陈轸轻叹一声,抚摸她依旧滑腻的白肤,“你该恨我。”
  “从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因为你肯花钱赎我。”伊娜贴上来,紧紧搂住他,“你肯赎我,你肯花大价钱,说明你在乎我。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为什么要恨一个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陈轸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两眼盯住他,“从今天开始,伊娜为您跳舞,为您唱歌,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应一件事!”
  “你说!”
  “不要再将伊娜送人!”
  “我答应!我起誓不再将你送人了!”陈轸凝视她,郑重承诺,“从今天起始,我陈轸不再多想什么,只想如何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愿意吗?”
  “主人——”伊娜叩首,哽咽,“伊娜……愿意!伊娜这就……这就为您生孩子,为您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缠绵情话,一名婢女入见,小声禀道:“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求见,家老让奴婢将这个呈送主人!”
  陈轸接过一看,老天,是苏秦的拜帖。
  “伊娜,”陈轸松开她,“有个老友到访,你先洗尘,歌舞待客,乐手我已配好了!”冲外大叫,“来人!”
  几个婢女进来。
  “从今日起,”陈轸指着伊娜,“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好生侍奉,为女主人沐浴洗尘,作乐迎客!”
  众婢女应诺。
  陈轸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苏大人,你真是个贵客,来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哩!”陈轸拱手。
  “恰到好处?”苏秦还个礼,不解地盯住他。
  “苏大人请看!”陈轸指向门头的彩球及院子的彩练,“今儿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这不是恰到好处吗?”
  苏秦随陈轸走进院子,果然看到喜气盈院,转对陈轸拱手贺道:“贺喜陈兄了!”压低声,“敢问陈兄,是喜得贵子还是——”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礼让苏秦坐于客席,“我们先说正事,至于这喜事嘛,待会儿喝喜酒时再讲!”于主人席坐下,盯住苏秦,“在下晓得苏大人不是为贺喜来的,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为张仪。”
  “张仪是苏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这寻在下——”陈轸盯住他。
  “正因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别请求陈兄出头!”
  “呵呵呵,苏大人这是让在下去做恶人了!”陈轸笑道,“说吧,大人想让陈轸如何个恶法?”
  “逐走张仪,迫魏国回归纵亲!”
  “唉,”陈轸叹道,“若是十几年前,在下一定答应你,可眼下不成!自庞涓入魏,魏王对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说,他现在已经与敌为友,离不开张仪了!”
  “庞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孤独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陈兄,巴不得陈兄回去呢!”
  “有张仪在侧,他容不得轸!”
  “陈兄是为张仪而去,他若不在侧,岂不是无趣吗?”
  “呵呵呵,”陈轸指着他,笑了,转向外面,“来人!”
  家宰进来。
  “喜宴备好没?”
  家宰点头。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今儿让您赏个稀奇!”转对家宰,“宴乐!”
  不一时,宴席摆好,陈轸击掌,几个乐手鱼贯而入,奏起西域音乐。
  乐声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着西域异服,喜气盈身,边歌边舞,顾盼生情。
  一曲舞毕,苏秦鼓掌,伊娜并众乐手退出。
  “苏大人,此女如何?”陈轸一脸是笑,轻轻地打起响指。
  “天下尤物!”苏秦竖起拇指。
  “大人可晓得此女来历?”
  苏秦摇头。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国十多年前进献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赏赐在下。在下嫌那个‘扎’字难听,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时,带她至楚地,为完成使命,逐走张仪,在下将她献入章华台,歌舞娱乐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华台败落,在下听闻此女落难,就花三十锾金将她赎出。此女千里迢迢,于一个时辰前始至寒舍,刚刚洗完尘垢,就奉在下之命来娱乐苏大人了!”
  “啧啧啧,”苏秦赞叹几句,盯住他,“陈兄所言之喜,当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大人既称在下为兄,在下也就托个实底。从今天起始,此女就当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苏秦贺喜嫂夫人!”苏秦拱手贺道。
  “咦,你不贺喜在下,只贺喜伊娜,可有说辞?”
  “听陈兄所言,嫂夫人命运坎坷,身如浮萍,在几欲枯凋之际,得陈兄搭救,陈兄且又不问贵贱,娶她为夫人,岂不是更加可贺吗?”
  “伊娜!”陈轸击掌。
  候于一帘之隔的伊娜闻声而出,一边走,一边掩着面哭。
  显然,苏秦的答话她全部听见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陈轸指着苏秦,“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也是你与我的贤弟,来,为贤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泪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执壶斟酒,将二爵置于一只小托盘上,举盘齐眉。
  苏秦饮毕,执壶,斟满三爵,一爵递给伊娜:“贺喜陈兄,贺喜嫂夫人!祝陈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好好好,早生贵子!”转对伊娜,“伊娜,听贤弟的,为我生个黄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举爵饮尽。
  魏惠王不再咨询张仪,铁心废掉太子嗣,立公子稚为储。接后数日,惠王不顾龙体老迈,驾临太庙,卜定吉日,又让毗人拟下废立诏书,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时,就行大典,诏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决定动手。
  许是年纪大了,许是肾亏了,近两年来,惠王对后宫女色不再感兴趣,晚上通常歇于书房旁边的寝室,子时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欢喝一碗羹汤,汤中有三十六种补品,是老御医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采集天地精华,特别为他调制的食养秘方。
  这日夜间,老御医如往常一样调好羹汤,由侍女端入御书房。毗人拿汤匙小舀一点儿,入唇尝过,见热度刚好,就端给惠王。惠王在伏案翻阅一卷奏文,顺手接过,一气饮下,继续翻阅。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头发麻,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来。毗人大惊,急召老御医,却不见老御医踪迹。毗人的第一感觉是出大事了,紧急传召其他御医。
  然而,御医尚未寻到,惠王庞大的身躯就在地上抽搐几下,气绝而亡,前后不到一刻辰光。
  临崩之前,惠王未能说出一字,只将右手指向汤碗。
  毗人瘫坐于地。
  毗人的舌头也发麻了,红肿了,与惠王一样,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毗人明白过来,咬破手指,在丝帛上写下“羹汤投毒,魏嗣弑王,毗人”十字,交给一个宫人,指指外面,比画着让他逃出去,将此丝帛交给宫尉龙虎。
  宫人拿着帛书飞跑出去,迎头撞上宫人装饰的天香等黑雕,被他们控制。
  天香从宫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书,将他拖回书房,控制住毗人并另外两个宫人,搜出惠王的废立诏书,当着他们的面将诏书并毗人的血书全部烧毁。
  天香令人将三名宫人带走,只留下万念俱毁的毗人,在梁上挂起一条白绫,将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脚底下的案子。
  做完这一切,天香令人将现场恢复原样,熄灯,关门,退出。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晓,鸡啼鸟鸣。众臣如往常一样络绎入宫,正欲上殿,忽然丧钟长鸣,哀乐响起,号哭声起。
  众臣呆了,纷纷看向排在首位的张仪。
  张仪显然也不知情,目光错愕。
  主管东宫事务的内宰孝服出迎,引领众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经端坐于惠王的大位,王室几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来的全都缟素在身,齐齐跪在殿中。惠王的老御医哽咽宣布惠王于昨夜子时突患中风驾崩、毗人自缢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则按照惯例主持了魏嗣承继大位的仪式,接着是新王与众臣互动,新王册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称魏襄王。
  登基礼毕,魏襄王颁诏举国赴丧,在逢泽择吉地为先王修陵,谥号惠,同时颁诏封毗人为逢泽君,使葬于惠王墓侧。
  是日,北风呼号,冷气笼罩,天寒地冻。
  惠王驾崩,襄王继统,一切发生在突然之间,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适应。魏嗣环顾左右,身边竟无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张仪,旨令他主持大丧。
  为惠王正尸时,张仪揭开盖在惠王头上的面罩,打个惊战,伸手在死者脸上抹一下,忙又盖上,急急回府,使人召来天香。
  见张仪一脸怒气,天香已知端底,勾头不语。
  “说,先王是怎么死的?”张仪直入主题。
  “我……”天香嗫嚅。
  “你们怎能这么干?”张仪拳震几案,“这么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禀报?你……你们把我张仪当成什么人了?”
  天香吓呆了,扑通跪下。
  “你们是在冒我张仪的险,晓得不?”张仪指着她,手指发颤,“是要把我张仪置于死地,晓得不?”
  “我……我……”天香带着哭腔。
  在张仪粗重的喘气声与天香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哽咽声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们呀,”张仪晓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决定的,强力平息住愤怒,长叹一声,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寻个毒种,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个倒好,将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错……”天香嗫嚅,“他们说……这个是……是从终南山的十几种毒液里提炼出来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几滴,没想到会……”
  “做假也是粗糙,涂色上妆经不起细审,到处是破绽,粉也太差,一抹就掉,还有指头,那指甲里……”张仪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几下眼皮,“大人放心,我们今夜就请专人再为先王上妆,保证看不出来!”
  “快去,”张仪挥手,“再出意外,任谁也兜不住!”
  天香急急辞别,于夜深时寻个缘由支走所有守灵的人,将惠王尸体移至他处,全身上下涂上调好颜色的脂粉,粗看起来真就如惠王活着时一样。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驾崩,七日入殡,再七日出殡,再七月入葬于陵墓。
  深怕夜长梦多,张仪力谏魏嗣改革周制,创立魏制,三日入殡,七日出殡,三月入葬陵墓,以减少繁礼,节俭费用。魏嗣虽然不知先王是因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隐约感知其中有猫腻,也就顺水推船,准允张仪奏请。
  无论是大丧还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国新王诏告天下,邀请列国政要前来致丧。
  消息尚未传至列国,公孙衍、陈轸、白虎三人已应苏秦之约赴魏逐仪来了,且于同一天抵达大梁,住在同一个驿馆。
  当年的冤家对头,陈轸、公孙衍与白虎,应同一个人的邀约为同一件事于同一日住进同一个馆驿,这绝不是一般的巧合。陈轸、公孙衍、白虎三人相视良久,各出一笑。陈轸大度地伸手,礼让公孙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孙衍欣然应允。宴席中,三人饮酒追忆往事,忆及魏王,忆及白家财产,忆及戚光、元亨楼、庞涓与赌局,无不感慨万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孙衍、陈轸、白虎分别以韩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宫觐见,请求吊唁先王,得到允准。
  这是魏王驾崩的第五日,北风呼号,冷气加剧,至日出时分,大雪飘落。
  魏王尸身已于两日之前被隆重殡入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椁里,虽未上钉,却是盖棺了。
  他们是前来吊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与魏惠王有着特殊交际的臣子,尤其是陈轸,一看到棺木,泪水哗哗哗就流下来了,几乎是扑到前面,号啕大哭。
  陈轸哭得真,哭得恸,哭得撕心裂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场上哭声一片。
  张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陈轸哭有小半个时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请王上恩准!”
  “楚使何求?”襄王问道。
  “先王于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宠,比天高,比海深,臣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别,臣未曾再见先王一面,一十三年来,臣……”陈轸再度哽咽,抹下泪水,“臣对先王的思念只在梦中!此番来使,只为借楚王之面,求见先王,岂料……岂料臣来迟一步,先王他……呜呼哀哉,痛杀臣也……呜呜呜……臣求王上恩准,打开棺,让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无憾矣!”
  “这……”襄王被感染,抹泪,看向张仪。
  “先王宝棺,是能随便开启的吗?”张仪淡淡说道。
  “陈轸是楚使,又与先王……”襄王几乎是在求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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