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绿媛指了指东边那一柜明显是新打出来不久,油漆的颜色最新的书柜子,道:“这是将军在南征北战多年,一路积攒下来的书,跟着这回将军回朝一起搬了回来。”
  钟意上去看了看,柜子里的书册之前排得并不算密,但经史子集样样俱全,最顺手的那一排列的全是兵藏之书。
  钟意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翻,里头密密麻麻列了好些小小的批注,想来应当是宁祁所书。
  钟意又翻了其他基几本,亦都是如此,钟意的眉梢不由扬了扬。
  “你去忙你的吧,我便在这里看会儿书,小荑,你也同绿媛一道去吧。”
  小荑道:“怎么能只留夫人一个人在这儿呢,小荑留下来陪您吧,给您端茶送水。”
  钟意拒绝道:“不用,在这儿若是喝茶不小心弄湿了将军的书可如何是好,你同绿媛一道下去吧,我看书的时候也喜欢清静。”
  小荑嘟了嘟嘴,将军说过她是贴身丫鬟,职责就是要寸步不离,随便乱走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荑想了想,折中道:“那奴婢就守在下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
  打发走了绿媛小荑,钟意这才转过身仔细审视这一柜子的书,伸手一本一本从书上缓缓拂过,然后抽出了其中被翻地最旧的那一本,也是方才第一眼就瞧见的那本《孙子兵法》,旁边的是《吴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司马法》、《六韬》……
  钟意瞧着这几本书,心中禁不住就有些感慨,想当初她还跟着她爹在军营里头的时候,那个军师先生的营帐里头也都是这些书,每天拎着大戒尺子逼着她背这些,耗费了她多少挖泥巴的童年快乐的时光。
  说来她也是当年神威大将军手下幕僚,正紧军师的亲传弟子师出名门,各种兵法倒背如流,搁男人身上再多读两本四书五经,怎么着也能混个门客当当,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一不能上战场,二不能上官场,白瞎了当年军师先生呕心沥血的教导。
  钟意拎了书在阁楼窗边的桌子边坐下,翻开书页里头是宁祁写得密密麻麻的批注,有新的有旧,钟意看了两眼,句句可谓是切中要害的经典,宁祁不愧是武将里头的奇才,书中批注大多与其经历的实战有所关联,钟意翻了几页,似乎每一战宁祁都能关联兵法悟出新的道理来,看着这些批注,钟意的脑中大概能够勾勒出宁祁所经历的大小之战。
  听说宁祁和她一样,能走路的时候就在军营里头了,从小在军营里头长大,只是不同的是宁祁始终作为一个兵,十岁的时候就跟着上阵杀敌了,而她只是吃了九年的闲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到底一个干实事的与一个吃闲饭的差别在哪里呢?钟意看着书上宁祁的批注,只觉着越看越有意思。
  兵法之类是钟意早已铭记在心的东西,大概所有在军营久待过的人都能来上一两段,而宁祁的批注则是叫她看出一种全新不一样的东西,原来兵法联合实战是这样全新的一回事情。
  孙子兵法曰: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只略略一通浏览下来,钟意的心中对宁祁只剩下大写的“崇拜”两字,所谓天纵奇才,大约说的就是宁祁这样的人了吧。
  所谓名将,所谓将帅之材,绝非能够打一两场胜仗的人,而是通晓兵法,深知战事规律之人。
  宁祁这样的人深知为将之道,却不知晓不晓得为臣之道呢?
  遥想当年那个名噪一时的神威大将军战死沙场,可又是真的为战而死的吗?
  钟意的眸中划过一道阴沉,除了钟文,她所有的亲人,师父,朋友统统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嫁给一个将军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不仅仅只有丧夫守寡。
  听说宁祁之父也是死于当年平关之战,所以宁祁,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明白其中的暗涌?
  钟意的手掌紧紧收拢,又蓦地松开,狠狠地嗤笑了自己一声。
  算了,管他呢!反正怎么着她都已经嫁了,走一步看一步呗,搁这儿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这三五年内战事是结不了的,宁祁只要不造反就不会有事。钟意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专心捧着书拜读宁大将军的批注。
  宁大将军的批注很精彩,宁大将军批注的数量也很多,钟意一往下看就仿若掉下了一个深坑似的再也爬不出来了,连着在阁楼里钻了好几日,除了回门的日子跟宁祁回钟家,瞧了一上午钟文泫然欲泣到热泪盈眶再到老怀安慰喜笑颜开的转变,其余的时候便都待在了小阁楼中直到在椅子上做得腰僵腿麻,方放下了书本。
  小荑对于终于不用在守在阁楼门口数蚂蚁表示非常开心,并且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钟意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回到书海里去。
  “夫人,咱们出去走走吧,自从您嫁进府里,还没有在府里走动过呢。”
  钟意从书房里出来,正是坐的浑身难受要活动活动的时候,听着小荑说的顺口就应下了。
  说来也是,嫁进来这么些日子竟然都还不知道高门大户里头到底长啥样子,以后碰见了熟人都没法儿吹牛皮了,钟意觉得小荑的提议着实是提到了点子上,带着小荑便出了院子,顺着小路就一路缓缓溜达。
  正是□□暖融的时候,府中径边花坛中百花盛开,风景自是别样的秀丽。
  小荑跟着钟意走着,不禁感叹道:“夫人,这襄平侯府真的好大啊,当年奴婢跟着爹在知县府里做长工的时候,这知县府的后院还没咱们府里的荷花池子大呢。”
  钟意笑了笑,暗道这算啥呀,这整个襄平侯府起码放得下两条永平巷子,走了这么一大会儿都还在花园子里头,连屋子都没瞧见。
  钟意随手摘了一朵花儿,回身簪在了小荑的发髻上,“听说襄平侯府还不是京中最大的,还有好多更大的宅子,以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
  小荑摸了摸钟意给自己簪的花,道:“对了,奴婢听说皇上赏给将军的将军府就比襄平侯府大,等将军府修缮好了,奴婢跟着夫人搬过去,岂不是就能见识到了。”
  “好呀,倒时候咱们也在府里多种点花,跟这里一样,春夏秋冬府里都能看见花。”
  “只要夫人喜欢,将军对夫人这么好,肯定会把全天下最好看的花都给夫人找来的!夫人在干什么?”小荑看着钟意摘了好些路边的花儿绞在了一起,不解问道。
  钟意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编花环啊,你以前编过没有?”
  小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小时候看别人编过,但奴婢太笨,不会编呢。”
  “那我给你编一个吧,不过……”钟意看了看路边,“这儿的花有些少了,我们去方才的地方看看吧。”
  花环要多一些种类的花编出来才好看,眼前正是在荷池边上并未设花坛,都是假山石头,找不到什么好看的花。
  钟意的话音方才落下,便听着一道柔婉的嗓音忽然接了上来:
  “前头的花圃里头的花就看的正好,若是要赏花,不若往前头的花圃里去。”
  钟意转过头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身鹅黄色绣芙蓉的袄子配着柳绿色的马面裙,娇嫩地仿佛春日里刚刚冒出的嫩芽尖儿,再加上那肤若凝脂的可人小脸蛋儿,真真的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钟意想了想,这个貌似就是那日敬茶的时候见过的二叔的长子新过门没多久的媳妇儿,叫啥云……云氏。钟意认真想了想,真没想出来当时有人说过这云氏全名叫什么。
  “大嫂。”云氏扶着丫鬟过来,三寸金莲步步生莲,那窈窕的身板就像卖菜的张大娘家新浸出来的绿豆芽,白白的瘦细瘦细的。
  云氏过来,对着笑着钟意行了一礼。
  “自从上回在花厅中见着大嫂一回,这些日子都没有在府中见过大嫂,今日妹妹可真是运气好,这刚一出来就遇见了嫂嫂,嫂嫂可别再闷在屋子里头,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钟意深以为是,看书可以慢慢看,这些日子在椅子上坐的,感觉人都要残废了。
  “嗯,我也觉得该出来多走走,这些日子在屋子里头待着腰也痛腿也酸的,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钟意的话语很真诚,可云氏闻言之后面上的神色却忽得僵了一僵,好像听到了什么尴尬的事情,脸上飞快一红,然后白惨惨一片,却扬起了唇角笑容柔婉,“方才听大嫂说寻花多一些的地方,前头的花圃里的花就是极好。”
  “是吗?在哪儿呢?”钟意问道。
  云氏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里,沿着这条路到前头往左去一直走就是了。”
  钟意看清了方向,笑道:“谢谢啊。”
  云氏笑得矜持,“大嫂客气了。”
  ☆、第9章 后宅里的弯弯绕2
  得了云氏的指路,钟意带着小荑往前走很快便到了一处花圃。这一处花圃极大,比方才路上来时瞧见的那些都要大上许多,正如云氏所说,里头的花也开得正好,钟意左右瞧了瞧,好些花都是从前根本没有见过的,还有一些花的造型模样奇异,便是猜也晓得定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夫人,这里好多花儿啊!”小荑也是叫看的眼花缭乱,“用这里的花做出来的花环一定很好看,不过咱们真的要用这里的花来做花环吗?”
  钟意也有一些犹豫,不过——
  “这里这么多花,摘一两朵应该没事儿的吧,咱不动那些花盆里的,就花坛里头的找两朵吧”
  小荑点头,“嗯,这儿这么多花,少个一两朵应该也没关系,夫人,你瞧那朵好看。”
  钟意转过身,在边上的花坛里挑拣了几朵,不过一会儿便编出了一个花环,转眼瞧见花坛里的一朵月季开得正好,便顺手折了下来。
  “住手!”
  一声呵斥蓦地在园中响起,钟意回过身去,只见不知何花圃里进来了一大帮人,乍一眼瞧去其中一个鹤发的老太太正是当日见过的老太君,而出声呵斥的,则是她身旁的姑姑。
  “见过老太君。”
  钟意行了一礼。
  “哎哟!”倒抽冷气的一声低低惊呼,钟意抬眸看去,是在站在老太君身边的三婶,也就是襄平侯府的三房蒋氏,正捂着嘴惊诧地看着钟意手中的花环,道:“这园子里可都是老太君亲自种的花儿呀!怎么给摘了!还有那朵绿云……”蒋氏指着钟意手中刚折下的那朵月季,道:“这可是老太君亲自培育出来的呢!”
  老太君亲自种的花?
  钟意微愣,转眸去看老太君,只见那老太君也直愣愣地看着她手中的花环,那表情,黑中带红,红中带白,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钟意暗道槽糕,这怕是挨训是免不了的,立即低头道歉,“孙媳不知是老太君亲自栽种,还望老太君恕罪。”
  久久的一阵沉默,钟意低头等着,耳边似乎传过一声硬生生的吞咽之声,然后老太君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不知者不罪,无妨,无妨。”
  钟意地抬眸看向老太君,只见老太君的神色一紧如常,恢复了当日敬茶时的慈祥模样,只是这眼神落在钟意手中的花环上还是僵硬地转不开去。
  这……钟意心中犹疑了一下下,谢道:“谢老太君。”
  老太君的眼珠终于落在了钟意的头上,笑意愈发慈和,“最近祁儿日日早出晚归,你也辛苦了,让厨房给你好好补补。”
  宁祁早出晚归,和她辛不辛苦有什么关系?钟意不太明白老太君的这一句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
  钟意的话音方落下,抬眼便见绿媛寻了过来,见着花圃里这一群人,上来先行了礼:
  “奴婢给老太君,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请安。”
  老太君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绿媛这才转过身同钟意行了一礼,道:“少奶奶,将军派人传了话回来说今日会早些回府,请您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个啥?给宁祁接风?钟意心里懵懵的,但老太君那个却立即发了话,道:“快去吧,祁儿难得早回来一趟,定是有好些事情要准备。”
  自从嫁进门从来没管过院子里的事儿,钟意完全不懂老太君在说些什么,但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便趁机应声告了退。
  到了院门口的时候,绿媛停下来赔罪道:“奴婢真是该死,竟然连少奶奶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未能跟随,请少奶奶恕罪。”
  为何说的好像她出去没有带上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钟意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不是还有小荑吗?”
  绿媛闻言,顿了一下,“是。”
  钟意又问道:“将军真的说了要早回来?”
  “是,今日大约申时的时候就能到府里,在府里用晚膳。”
  宁祁竟然要早回来,对于已经好些日子只朦胧见过一面而并未正面交流过的宁祁,钟意有些小抵触。
  虽然她很崇拜宁祁是没错,宁祁也对她很好,可是宁祁作为丈夫,一个她根本不爱也不熟的丈夫要回来了,钟意的心中还真是高兴不大起来。
  进了屋子,钟意洗了把脸,闲来无事又在院子里头走了走,瞧见花架上的几盆海棠正好,眸光不禁凝了凝。
  方才她误折了老太君亲手种的花,虽然老太君不曾多说她什么,可猜也晓得定是看在了宁祁的面子上面。
  说来都是一家人,误折了一两朵花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可老太君乃是府中长辈,她看在宁祁的面子上不责怪,而她却不能仗着宁祁的面子真当那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
  并非她当宁祁是外人不领他的情,而正是因为宁祁如今是她的夫君,所以宁祁的面子不是这样被她拿来消耗的。
  钟意伸手在海棠花间拨拉了拨拉,问道:“小荑,你说那些奇花异草,要多少银子才能弄一盆回来?”
  小荑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呢,但肯定要花很多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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