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公主顿了顿,“你是建兴九年二月出生,因着出生的时候是晚上,天上的月色极美,就取了个名字叫顾令月,小字留儿。”
  “令月?”三娘子颠来复去的念着这个名字几趟,面上还带着欢笑,泪水却是忍不住的滚了下来,“阿娘,这是我的名字,我叫顾令月?”
  公主点了点头,紧紧的抱着女儿,“是啊。”望着女儿静如琉璃的荔枝眸,眸中慈爱仿佛能够溢出来。“……阿娘封号丹阳。大周公主,大多以封邑为封号。丹阳郡是个临海的城市……”
  “丹阳定是个好地方。”阿顾依在公主怀中,甜美微笑,“阿娘,我阿爷呢?”
  丹阳公主身子微微僵了一会儿,避开了阿顾明亮期待的琉璃眸光,笑着道,“圣人此次巡幸东都,你阿爷并未伴驾,只留守长安,只怕现在还不知道你回来的事情。待到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嗯。”阿顾点了点头,殷殷道,“那我等着阿爷!”
  她打了个呵欠。太阳悬在中天之上,渐渐向西偏移。阿顾在路上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本就十分疲惫,又因着盼望认母精神绷着紧张状态,之前只凭着一股心气撑着,如今经过一场大喜大悲之后,心安了下来,所有尘封的疲惫便再也按捺不住,泛了上来,只觉得十分困顿,恨不得昏天暗地的睡上一场才好。
  公主察觉到了,停住了话语,放轻声音问道,“困了?”
  阿顾依稀应了两声,“嗯。”闻到榻上一阵馥郁的清香。
  “娘的小留儿,”恍惚中公主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睡吧,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阿顾只觉得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挣扎着扯住公主的袖子,留恋道,“阿娘,你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
  公主怜惜的看着她,“好,娘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藏蓝樱花罗绣帐轻笼若烟,丹阳公主坐在床沿,伸出袖子,拭了拭阿顾的额头,唇角露出怜惜留恋的笑意。
  她的女儿,在分离了长长的七年时间,终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被衾上阿顾的病腿之上。
  当初,那么小的留儿,从假山上摔下来,跌断双腿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一滴晶莹水光从丹阳公主眸中落下。
  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留儿终究是回来了呀!
  公主唇角含着微笑,跪在榻上双手合十感激上苍。佛祖保佑,让她的留儿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
  大红销金牡丹富丽堂皇,在头顶四阿纱罗帐幔上绽放,阿顾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那朵牡丹,只觉得花瓣仿佛随风微微颤动,栩栩如生,不由有些发傻。
  公主察觉她的动静,忙倾身探看,握住她的手,笑吟吟道,“留儿,你醒了?”
  阿顾只觉得满心的惶然无措都被公主的笑容驱散开来,吁了一口气,倚入公主怀中,抬头笑道,“阿娘。”笑容灿烂,诚挚而依恋。
  公主瞧着她刚刚醒来的懵懂,不由发笑问道,“傻留儿,你在做什么呢?”
  阿顾望着她的目光孺慕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仿佛是梦境,生怕移开眼睛,我的阿娘就不见了呢!”
  公主心中微微一酸,捧起阿顾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留下濡湿的水痕,“傻留儿,阿娘永远不会不见的,阿娘还要陪着留儿一辈子呢!”
  “阿娘,”阿顾打量着四周,“这儿是哪儿?”
  “这儿是阿娘的寝殿和光殿。阿娘瞧着你睡熟了,就将你带了回来。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阿顾大大点头,“有阿娘在的地方,我当然喜欢了。”
  一个宫人捧着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进了内室,“公主。”瞧了一眼阿顾,转过身子擦拭了颊边水光,面上堆满了笑意,“奴婢几个听说小娘子找回来了,都争着想过来拜见小娘子呢!伽兰姐姐奉您的命出去办事了,临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奴婢几个,让等她回来再一起拜见。奴婢借着换香的机会进了殿,也叫奴婢抢个先头里拜见小娘子,成不?”
  公主面上掩饰不住笑意,“贫嘴。”
  阿顾从公主怀中抬起头来,扑哧一笑,问道,“阿娘,这位姐姐是?”
  “她是阿娘身边的丫头圆秀。”公主解说道,“阿娘身边还有三个宫人,分别是伽兰、默莲、空雨。这几年,阿娘身边都是由她们几个侍候,待会儿你见过她们几个,就知道了。”
  “哦,”阿顾点点头,抬头笑着唤道,“圆秀姐姐。”
  “哎,”圆秀立时应了,笑眯了一双眼睛,“得了小娘子这么一声‘姐姐’,待会儿就算是伽兰、默莲两个蹂躏,奴婢也就认了!”
  忽听的寝殿帘子掀起的声音,另一个高挑的绿衣宫人进来,面丰目清,形容精练,正是公主身边的大宫人伽兰,狠狠朝圆秀的方向瞪了一眼,圆秀吐了吐舌头,避了过去。伽兰转过头来,向着公主拜了一拜,“公主,奴婢已经亲自走了一趟尚药局请了梁御医,梁御医说三刻钟后过来。”
  “嗯。”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她沉默片刻,低下头,握着阿顾的手,“留儿,……你的腿上有些不好,我请了御医来给你看看,你待会儿乖乖的,给他看看好么?”
  阿顾的身子陡然一僵。
  “当然,”公主急急道,“你就算腿一辈子好不了,也还是阿娘心爱的女儿。可是留儿,如果能治的话,总归还是治好了好些,你说是么?这位梁昆梁御医是尚药局最善长骨科的。你给他看看,兴许就治好了呢。”
  阿顾抬头看着公主的神情,心中一软,点头道,“好。”
  公主面上露出喜色,“留儿真乖。”
  阿顾待到丹阳公主从寝殿出去,低下头,看了看掩藏在柔软裙裳之下的双足。身子微微颤抖,目光露出一丝剧烈的痛楚之色。
  和光殿缃绫帐幔柔软的垂下,大红色的宣州地衣柔软的如同织陷云端。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中吐着淡淡安息香气,御医梁昆跪坐在榻上,收回了诊在阿顾腕上的手,面上眉头微微皱起。
  “梁御医,”公主在一旁急急问道,“我女儿留儿的腿究竟如何?”
  梁昆起身,朝一旁的丹阳拱了拱手,问道,“公主,可否让下官碰触一下顾娘子的腿?”
  公主微微一怔,看了阿顾一眼,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梁昆便复拱手告了一声罪,上前一步,在阿顾面前半跪下来,伸出手来,隔着白罗裤捏了捏阿顾的腿骨,最后停在她的膝盖上,拿捏良久,两道浓浓的眉毛簇了起来,仰头询问道,“敢问顾娘子,你的腿是什么时候伤的?”
  阿顾清晰答道,“是去年四月里。”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这一回,阿顾沉默了一会儿,方简短答道“……乌程游医只简单的为我包扎了双腿,又开了一张治高热的方子,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只觉得一直绵绵延延的疼,待到两个月后终于风寒好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灰色过往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阿顾已经可以用平静的语气述说经过。公主却是第一次听到,经受不住,别过头去,用帕子拭了拭红肿的双眼。
  梁昆捻着胡须,叹了口气道,“顾娘子的腿伤,若是刚刚摔伤的时候妥善治疗,本不会留下什么毛病;便是在早上三个月,下官也有把握能治的完好如初;但拖到现在,臣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公主心中一恸,目光中难以掩饰失望之色,追问道,“真的没法子治好么?”
  梁御医摇了摇头,“难啊!”起身拱手道,“臣先开一道方子,顾娘子用着,再由宫中医女配合着按摩调养,试上小半年看看。”
  公主失望异常,但终究保留了礼数,颔首道,“还请梁御医多多尽力。”
  梁昆肃然,“微臣为大夫,自然当竭尽全力。微臣这就回去,配好了药物,待到过些日子再过来为顾娘子复诊。”
  阿顾垂下头,听见梁御医的叹息声,心头冷如冰雪。
  这双软弱无力的脚是阿顾心中最深的隐痛。如果说找回阿爷阿娘和他们亲人团聚是阿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那么恢复健康的身体就是她这辈子最大梦想。这辈子,她想要看遍人世美景,听雨声,听落日,闻遍四季弥漫里所有的花香,却在那个寒凉春日的夜里全部折戟沉沙。在那个星光如魅的寒凉春夜,她失去了自己的健康双腿,也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瑰丽梦想。如果可以,她真的十分希望能够医好自己的这双腿,重新在阳光下自由的奔跑,感受天地间的风光、雨露,造物主的馈赠,和一切美好的东西。人人都说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她对宫中的御医究竟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可梁御医轻轻的一声叹息,便将她心头的希望之火给浇的通透。
  阿顾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心痛若丧。
  她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指望重新站起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了!
  丹阳公主立在殿中缃绫帐幔下,看着阿顾黯然的样子,顿时觉得心如刀绞,一把将阿顾抱在怀中,承诺道,“留儿,你放心,阿娘有生之年,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你的腿治好!”
  阿顾倚在公主怀中,感受着公主温暖宁馨的气息,一颗心一点点的回暖过来。
  就算没有了健康的身体,她还有阿娘。
  阿顾将脸埋在阿娘怀里,掩住了一滴冰凉的泪。
  就这样吧!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个世上人的福气也许是有一定限制的。她既然已经邀天所幸,和阿娘团聚,畅享母女欢情,便不该再奢望自己能够恢复健康了。上天已经待自己足够好,不该再有不足。阿顾睁开眼睛,朝着公主灿然一笑,“嗯。我信阿娘的!”
  公主犹自不放心,凝视着她的神色,见阿顾面色虽有些苍白,却已经言笑晏晏,眉眼之间没有一丝阴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阿顾拥在怀中,微笑着喟叹道,“阿娘的小留儿哟!”
  作者有话要说:  1:丹阳公主,太皇太后长女,闺名姬长宁,先帝神宗皇帝同母胞妹,太宁六年下降韩国公顾伉嫡长子鸣,育有一女顾令月。
  丹阳公主身上穿绿色长裙,披着一件华丽的棕红色菱纹衫,搭深色披帛。脚上踏着的是云头履。梳的发式是缓鬓倾髻,双鬓抱面,上面簪着数个绿色的花钿,髻子则分成数缕,类似牡丹头,一个白玉梳篦插在髻子前。
  缓鬓倾髻是妇女的一种假髻。流行于晋太元年间,多用于贵妇。以木为衬,上覆假发,发髻高而前倾,两鬓部分宽松博大,掩住双耳。《晋书·五行志上》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用髲既多,不可恒戴,乃先于木及笼上装之,名假髻。
  公主判词:
  阀矜气毓质淑贤,秋扇怅捐景最怜。
  呕取春心凝丹血,青灯雨落又一年。
  公主自幼熟读女诫女范,妇德贤良,下降之时,仁宗皇帝要为她修建公主府,公主推辞说:“妇事舅姑如父母,异宫则定省阙。”止修葺了顾氏国公府,门前列双戟而已。仁宗皇帝赞之,“吾女贤德,堪为大周公主典范。”
  2:唐朝习惯以“阿+女子姓氏”的方式称呼女子。大家应该记得那句很熟悉的“阿武妖精,愿它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便是称武则天为阿武的。中宗韦皇后也被称为阿韦。
  三娘子生父为韩国公顾鸣,旁人因此称呼她阿顾。当然,如果一个场合几个女子同是同姓同家人,那么这样的称呼就很不适合了!在这些场合会另做处理,直接称呼她的名字顾令月。
  最后,阿柳是亲妈,阿顾的腿肯定以后是会治好的。不会一直伤着。大家不必为阿顾担心,跟着我一起期待吧!
  第12章 今还燕巢梁(之阿婆)
  一轮红日照在东都之上,光芒万丈。太皇太后仪仗回转太初宫,盛大非常。先帝神宗皇帝大行未久,太皇太后在东都报恩寺中为亡子祈福,听闻了外孙女阿顾找回的消息,急忙宣布回宫。
  太皇太后冯艳艳历经六朝,乃大周朝的传奇女性,她生平坎坷,从安王府中的一个小小滕妾登上皇后宝座,母仪天下,后又匡扶亲生子姬琮登上皇位,辅佐姬琮处理朝政。神宗皇帝在位十六年,去年故去,皇太子姬泽登基为帝,冯太后也就因此升了一级,成为太皇太后,地位尊重无双,威重天下。
  凤驾刚刚入太初宫门,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贺恒便到了丹阳大长公主的和光殿,请丹阳公主前去太皇太后寝宫仙居殿。
  这位贺恒乃冯太皇太后的殿前副监,居内官秩从四品,掌着太皇太后仙居殿奉宣中命、关通内外的大部分事宜,内外命妇到仙居殿向太皇太后请安,都要在这位贺阿监面前低下素性高贵的头颅,任贺恒抖威风。此时此刻,这位贺阿监却在丹阳公主面前谦卑的弯下腰,柔声禀道,“……太皇太后听闻顾娘子寻了回来,十分高兴,还没有进宫门,便一叠声的让奴婢来请大长公主带着顾娘子过去。”
  丹阳公主虽是太皇太后爱女,却素性柔和,从不会刻意苛刻下人,温声答道,“如此。贺阿监回去和母后说一声,我这就带留儿过去。”
  贺恒目中闪过欢喜之色,应道,“奴婢遵命。”低头退了出去,回转仙居殿向太皇太后复命。
  公主转过头来,弯下腰笑眯眯的望着阿顾,柔声道,“留儿,我们去见你阿婆吧!”
  阿顾抬起头来,一双荔枝眸黑白分明,“阿婆?”
  “是啊,”公主低下头,亲了亲阿顾的额头,亲昵道“你阿婆,就是阿娘的阿娘啊!阿婆也很疼爱咱们留儿的,留儿这么乖巧,她待会儿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阿顾一颗心在阳光下被摊的十分柔软,笑吟吟道,“好啊,咱们一块去看阿婆。”
  灿烂的阳光照在东都城池之上,一片明亮。太初宫位于东都西北部,是历代大周皇室临幸东都时常居住的宫殿,占地极广,宫殿按前朝后寝布局,天子居前朝,于乾元正殿统摄群臣,于弘阳殿寝息起居。位于后宫西北部的仙居殿秀丽宏伟,大周朝地位最高的女子,太皇太后冯氏便居于此!如果说,雄壮威严的太初宫犹如一曲弘扬的乐章,那么前朝当是恢弘端庄的《黄帝云门》大曲,当太阳升到中天,乾元殿的朔望朝参结束,天子从乾元殿退入弘阳殿稍做休整,曲调从激昂的乐音转入一个间章,而《关雎》曲章的舒缓玲珑乐调也于此同时高扬起来。
  宏伟壮观的仙居殿高大宽阔,共有九间,白绫衫红罗裙的小宫人守在殿门外,垂目低敛,向着走过来的丹阳公主屈膝拜道,“公主万福。”
  公主点了点头,跨进殿中。阿顾被朱姑姑抱在怀中跟着进殿,甫一进了大殿,便见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填漆嵌云母琉璃麻姑献寿屏风,做工精致,庄严古朴,略一打眼,只觉其上人物风景栩栩如生,风仪万千。她还来不及细看,已经是被朱姑姑抱着绕过屏风,穿过中堂,进了太皇太后日常起居的西次间,便觉得眼前一洗,外间庄严古朴的气息褪去,布置华丽舒适起来:
  猩红色团窠地衣铺展在殿中,层层金丝铁红色湖纱用金挂钩悬着,从殿中梁柱之上垂下;上座两旁的青铜饕餮香炉吞吐着冲淡的香气,十六座宫灯打造成仿长信宫灯的形状,捧灯的宫人雕塑风姿绰约,行止优雅,闪耀着圆烁的金光。上首松鹤延年背屏前红锦袱楠木榻上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富贵雍容,虽头发花白,面上已经生了不少皱纹,但眉目间可见昔年秀美,气度高华可亲。望向公主怀中的阿顾,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
  公主恭敬福了福身,“女儿见过母后,母后万福。”
  “好孩子,快起来吧!”太皇太后忙应道,起身握着公主,目光灼灼望向身后朱姑姑怀中的阿顾,“这就是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儿了?”
  “是呢。”公主应道,又动了情绪,垂泪道,“可不就是我可怜的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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