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节

  苏逸看她沉默,收住笑,清了清嗓子,又沉下声音。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了。”
  这番话听上去诚意满满,可墨九却不愿领情。
  “不瞒相爷,我这个人向来不到黄河不死心。萧乾在哪里,我就一定会在哪里,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你不能,又能如何?”苏逸抬高下巴,斜视她。
  “相爷可否帮我一个忙?”她慢吞吞道:“我本不想扰了相爷清净,但这天底下,除了你,无人可以做到……”
  “啪嗒”一声,茶盏掉了。
  墨九从来都不是低声下气的人。
  可今日,她却为了萧乾低下了头。
  苏逸眯眼,没有再问。他似乎知道她与东寂的纠葛,深深看了一眼墨九,眼睛里,带了一种同情……或说怜悯的光芒。
  “他不会见你的。墨九,别做梦了!”
  曾经,当东寂还是太子的时候,墨九觉得要见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就算没有了那一块象征身份的玉扳指,只要她肯,差人递上一句话,他就肯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今,他贵为天子,在他不肯见她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一个平民百姓想要见到当今皇帝,到底有多难。
  皇城的高墙,距离很短,却隔绝着两个世界。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往昔情分也都随风而去。
  从苏逸那里出来,墨九领着墨妄去了一趟“菊花台”。
  旧物还在,往事依稀,人却都变了。
  她敲开了菊花台的大门,门房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那个人说,这个府宅,是他们家老爷一个月前买下来的,并且,疑惑地问她是谁?
  墨九记得,菊花台的地契上头,分明写着她的名字。
  她都没有签字画押,怎会卖了出去?
  疑惑在脑子停顿一秒,她又忍不住笑了。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又何况一个小小的菊花台?东寂说这个宅子是属于谁的,那它就是谁的。
  看来,不必再找他了。
  菊花台的易主,已然说明了一切。
  “回吧!”墨妄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圈住她。
  他知道她昨晚一宿未眠,今日又奔波了一天,这番见到这样的情形,肯定得受打击,身心疲惫的状态,便是他自己也熬不住,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女子?
  “九儿……”他动了动嘴皮,劝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九却冷不丁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的视线亮得惊人,夹杂着怪异的阴冷。
  “师兄,我想做一件事。”
  墨妄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紧。
  “你要去游湖?”
  “是。”墨九点头,“游湖。”
  去苏逸那里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她知道了东寂会在明日末时,领着皇后娘娘去游湖踏青。临安城就这么大个地方,墨家弟子却有不少,他们要想摸清他的行动路线,并不难。
  墨妄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
  目光幽幽一沉,他却没有反对。
  这天晚上,临云山庄整肃了一夜。
  墨家弟子们,似乎都很忙碌。但墨家纪律素来严明,墨妄交代下去,下去就会照做,并且守口如瓶。所以,山庄外的人,对里面的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回到山庄,墨九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等墨妄安排好一切,再去她房里禀报时,墨九还坐在梳妆台前。她闺房的千工床上,摆满了好几套衣裙,像是都被主人嫌弃了,默默地丢在那里。
  墨妄静静看她,并不言语。
  墨九没有抬头,却似感觉到了他的到来。
  “都安排好了?”
  “嗯。”墨妄眉头一皱,“钜子的命令,我已传达给了诸位长老,墨家从明日起,将会把化明为暗,他们也会领着墨家弟子隐去,等待下一步通知。临云山庄里的人,除了一些骨干,将在明日午时之后,各自散去,前往金州兴隆山汇合。”
  墨家的产业,如今越做越大。
  这样的动静,肯定是会惊动人的。
  所以,一切的行动,都将在明日午时进行。
  而墨九如今的赌注,除了墨家……还有她自己。
  抿了抿涂着唇脂的嘴,她望向墨妄。
  “好看吗?”
  墨妄喉咙一鲠,垂下眸子,几乎不敢正视她艳美惊人的面孔,“好看。”
  美人计!太俗套了。
  可她没有办法了。
  要想救萧乾乃至萧家数百口人于刀口之下,得有足够分量的人来交换。当今的南荣,只有一个人有那么重的分量——景昌皇帝宋熹。
  绑架皇帝,这是大买卖。
  她不能让太多墨家弟子为她涉险,毕竟得罪皇帝的结果不仅仅是自个儿掉脑袋。所以,她让墨妄挑选了一些骨干,事发后,不管成败,他们都可以有本事脱身……然后,只能赌东寂,对她还有最后一丝怜悯,可以成功入套了。
  坑深192米,向死而活
  景昌皇帝游湖是大事,日子自然是钦天监算过的。
  次日,果然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无云。
  春色撩人,湖面如镜,岸上绿柳伴轻风,画舫丝竹惹人醉,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巡,可谓人间美事。尤其,一国帝王,九五之尊,身侧美人环绕,身后权臣相随,即便不在巍峨庄重的金銮殿,也没有高耸的红墙碧瓦,气势依旧逼人。
  “陛下,请!”
  宦官李福躬身领路,毕恭毕敬。
  整艘画舫如同水洗过一般,干净、整洁,船板上铺着锦绣地垫,宛然如新。晴朗的天光下,宋熹一身便服,玉冠轻袍,携皇后谢青嬗一步步踏上画舫,立于船栏之后,面色沉凝,远眺湖面,那君临天下的恣意,在长风中独成一道风景。
  天下之大,独握一人之手。这,恐怕便是世间男儿汲汲追寻的快感所在了。
  皇帝微服出巡,也是要清场的。
  不过,这个清场的力度,会小得多。
  故而,湖面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船只陪皇帝应着景。
  墨家经营这么多年,在临安还是有些办法的。
  在宋熹到来之前,墨九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只乌篷船。
  这艘看似简单的乌篷船,又与别人有着明显的不一样。篷布上方,斜斜插了几枝四月的新荷。荷叶绿绿,花苞尖尖,粉嫩得像粘在了人的心底,既可遮阳,又添美观,望一眼,就美不胜收。更何况,船头还坐了个一袭轻纱半遮面的小娘?
  她斜坐舟楫,嫩白的小手执了一株荷花,轻轻掬水,如花,似月,生香,添景,不若画舫娇娥惹人狂,却如一缕轻风伴素香,让每一个看见她的男人无端的心尖儿痒痒。
  她撩的,分明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心。
  这独坐幽姿,成了湖上的点缀。
  墨九心里很清楚,东寂一定会看见。
  不过,接下来的事儿有没有那么顺利,就全得靠赌了。
  在这之前,墨九对东寂,虽然从来没有暧昧的心思,但能得到那样一个优秀男人的爱慕,私心里,她也像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那般,有着强烈的、虚荣的、无法抗拒的欢喜。
  可云里雾里终是梦。
  金州一别,再次便是沧海桑田。
  身份迥异的两个人,想来是不能留情面了。
  墨九不想东寂死,却一定要萧乾活。
  末时,暑气正浓,湖面掠过的凉风已挡不住炎热。
  乌篷船慢慢靠近,与画舫相距不过五丈。
  墨九凝脂般的小手,掬水而撩,看上去动作轻盈,可脊背早已湿透。此刻,她与画舫上的宋熹和皇后谢青嬗以及几位权臣离得都不远,只要她稍稍抬头,就可以与他们对视。
  时机差不多了!
  墨九低垂的目光变得深沉。
  攥了攥手上的荷杆,她撩水弄鱼的姿势未变,肩膀不经意一侧,遮掩面部的薄纱突地滑落,盈盈掉入水中。
  “呀!”
  墨九吃惊地轻叫,伸手去捞。
  轻纱浸水变重,她手上莲枝又怎可勾起?
  一下、两下、三下……
  她轻咬下唇,身子伏得越来越低。这时,原就轻薄的乌篷船受力不匀,冷不丁往左一侧,墨九收势不住,跟着就滑入水里。
  “扑嗵”一声,溅起水花片片。
  美人轻衣,暖阳荷莲,那姿态美艳不可方物。
  “噫!”
  画舫上,齐刷刷传来一阵抽气声。
  没认出墨九的人,是怜惜。
  认出墨九来的人,是震惊。
  电光火石之间,落水的美人儿挣扎几下,尖叫着喊了几声“救命”,就沉入了水底,很快没有了踪影。不管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态,还是人类对同物种的天然怜悯,画舫上面,当即就有了动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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