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他该死!”墨九冷静地把着玉嘉的手,让她稳住匕首,这才慢慢用绢子擦拭自己溅血的手,动作做得慢条斯理,任谁也看不出来她心底起伏的波浪,便是声音似乎也比墨妄镇定几分。
  “不是我们杀的。是玉嘉杀的。”
  “这……可是……”墨妄从来没有敢做不敢认的事。
  “没有什么可是。”墨九淡淡道:“皇帝不顾伦常,猥亵玉嘉公主,公主抵死不从,失手杀了皇帝。这么简单的逻辑,不需要我们说,大家都看得明白。”
  “……”墨妄怔忡。
  两个人都不说话,殿下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腥浓的血腥味儿伴着鹊枝香炉里静静焚烧的幽香在空间里袅绕,平添了一种惊悚的气氛。
  墨妄看着擦手的墨九,再看看床上那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好半晌都没法儿说话。
  杀了人的墨九,唇上还带着浅笑。
  在她杀死至化帝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半点戾气,她的面孔始终淡然,漂亮得像一朵妖娆盛开的花儿,绽放在三月的春风里。淡雅、清心,似乎与皇帝的死亡半分关系都没有。
  小九、墨九、墨家钜子……
  三个称呼不停在墨妄脑中盘旋。
  曾经得知她是墨家钜子时,墨妄曾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长成如今这般——无畏、无惧、杀伐果断,结束墨九一盘散沙的状态。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领庞大的墨家走向繁荣兴旺,实践老祖宗留下的理念,便发扬光大。可当这一日终于来临,他曾经以为需要他来保护的小九可以手起刀落,杀死君王也不会眨眼的时候,他心里却有些苍凉。
  ……不是觉得她残忍无情,而是害怕她失去自我,走向极端,同时,也有些紧张自己的羽翼已不够丰满,再也罩不出她的胆大妄为了。相比之下,他其实更愿意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在阳光下灿烂的微笑。
  “小九……”
  墨九瞥他一眼,“你不要害怕,弑君之事与你无关。”
  自古君是君,民是民。
  于墨妄来说杀死皇帝肯定是难以接受的,那挑衅的不仅是他们自古以为遵循的君主至上的观念,还相当于挑衅他自己内心的底线与价值观。
  墨九理论墨妄,自己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在她眼里,皇帝也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神不是仙,没什么对付不得的。而且至化帝做下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杀他,也是为民除害。
  墨九把现场稍稍布置一下,看着依旧还在发呆的墨妄,无奈一叹,尽量平稳着声音道:“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头子而已,杀了就杀了。死在他手上的人还少吗?我们赶紧走,一会天亮就走不掉了。”
  王老三还在等着。
  天边已有鲤鱼斑白。
  若再不走,确实来不及了。
  墨妄吁口气,收回血玉箫,出门时又回头一望。
  “这天……是要变了!”
  ——
  细雨沥沥的宫墙已被渗得湿透,墨九翻过来时,衣裳下摆都遭了殃。宫墙下,王老三已经等得头发都快白了,看着他们两个出来,感天动地一般的喜悦。
  过程虽然不美好,出宫的路却一切顺利。唯一让墨九不舒服的是,入宫的时候挤的是一只干净的水桶,而出宫的时候却躲的是——潲水桶。
  等回到马车边上,墨九差点儿把墨妄打一顿。
  “就算是潲水桶,咱不能弄干净点吗?”
  墨妄心情还未平复,看她瞪着眼睛鼓着腮帮的样子,真的好像半分没有受“弑君”之事影响,终是露出一丝笑容。
  “若是干净了,还能叫潲水桶吗?”
  “难道世上就不能有干净的潲水桶吗?”
  “……不能。”
  墨九翻个大白眼儿,把套在外面那身行头整个儿脱下,塞给墨妄就自个儿就钻入了马车,掩着鼻子,嘴巴一直吐气。墨妄摇了摇头,无奈地把衣裳装好,自个儿也跨上了马。
  马车麟麟的声音,穿透的清晨的临安街道。
  薄雾绵绵、细雨如丝,路上已有早已的行人来往。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辆普通的马车,都各自经营着自己的营生。墨妄斗篷压脸的,面色依旧有些暗沉。
  “钜子可有想好,回去如何向萧使君交代?”
  “我为什么要向他交代?”墨九清悠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似睡非睡的样子,似有困顿。墨妄迟疑一瞬,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却猛地一把撩开帘子,用一种得意而狡黠的目光盯住他道:“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要让他揪我的不是,更不会给他逼我交代的机会。”
  墨妄微微一愣。
  她脸上是甜丝丝的笑,唇角弯弯,眼儿也弯弯,皎洁得像一轮挂在天上的弯月,分明就没有半分坏心思,可他突地脊背生寒,替萧乾着急起来——墨九要放大招,萧乾恐怕又要倒霉了。
  他狐疑地问:“钜子要做什么?”
  墨九轻靠在马车上,默了默,“逃命!”
  细雨“嘀嗒”打在斗篷上,墨妄沉吟半晌儿才出声。
  “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总算被人查出蛛丝马迹,我也会一力承担,不会让钜子为难——”
  “废话!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墨九白他一眼,慢悠悠道:“若有人知道,我们不是白干了么?不过……”叹口气,她无奈地扯着车帘子上的流苏,“有一个人肯定会知道的。”
  ……这个人就是萧六郎。
  从他自己中招开始,再到皇帝死亡,玉嘉失魂……便是再傻的男人都能想到与她有关了,何况是萧乾?这一点墨妄也无可否认,可他想了片刻,还是不解,“便是萧使君知情,最多斥责钜子几句,这件事他断断不会说出去,定会为钜子保密的。”
  墨九没有回答。
  安静好一会儿,她突地道:“还有一个人恐怕也会猜到。”
  墨妄不解地盯着她,“你是指……?”
  “宋熹。”墨九默默抱紧双臂,笑了笑,“当然,我要离开也不仅仅是因为杀了人。原本我就与彭欣商量好要离开临安的。走之前收拾一下玉嘉,一来给她个教训,二来也是震慑一下那些觊觎萧六郎的女人,不要动不动就想抢我的男人。没有抢的本事,都他娘的滚远点……”
  墨妄见过霸道的女人。
  可像墨九这样霸道的却是第一次见。
  而且,她对于萧乾的占有欲半分都不掩饰,这更不是寻常女人做得出来的事儿……可这样的墨九也是光彩夺目的,似乎浑身上下都有一层光环。美艳、妖娆、飒飒临风……该柔的时候柔、该狠的时候绝不手软。
  这样的她,寻常男子也驾驭不了。
  墨妄心底暗叹一口气,“可萧使君……”
  “别跟我提他了!”墨九哼一眼,目光微微一眯,手指一下下有节奏的敲着车棂:“玉嘉逼婚是犯贱。可这厮也很过分,都答应娶别人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还把我私藏在宅子里,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不管他是诚心要娶,还是权宜之计。这事儿,都得给他一个教训。否则,今儿敢背着我答应皇帝赐婚,明儿他还不得飞上天啊?”
  墨妄:“……”
  男人要上天不是正常的么?可世上哪里有非要与男人比肩的女子?墨九出格的言行让墨妄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可大抵他也晓得她的意思了,知道规劝不了她,他若有似无的摇头。
  “那敢问钜子,准备去哪里?”
  墨九唇一勾,瞥着在风中微荡的马车帘子,说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彭欣那里,苗疆哩,我好奇得紧呢。”顿了顿,她又补充:“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陪彭欣生孩子去了。事出紧急,就不向大家辞行了,不过有好吃的好喝的,给我留下便是。”
  除了一个“好”字,墨妄说不出其他。
  墨九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听人劝的人。
  她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更何况,墨妄觉得,既然墨九相信宋熹也一定会晓得是他们杀了皇帝,墨九离开临安去外面躲一躲也是好的。皇帝一死,临安必定风起云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他只愿她安好。
  眼看天就亮了,他们时间紧迫,墨九坐在马车上等候,墨妄与一个墨家弟子回去叫上彭欣、蓝姑姑和玫儿,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收获,就偷偷出了门,与墨九汇合后,马不停辞地朝临安往南的官道驶去。
  再晚一些,他们怕被人堵截。
  不过墨九让墨妄捎了一张纸条给萧乾,大概内容是告诉他,为了彭欣的孩子不受他生父的“毒害”,她决定亲自送彭欣回苗缰去了,让他不要想念她。
  还有便是,如果他确实太想念她了,有什么冲动,有什么心情,什么需求,都可以用日记的方式,每日一记,存起等她回来再慢慢看。最后就是吩咐他,在她离开这段时间,代为照顾她娘,若少了一根汗毛,就得拿他是问。
  为了彭欣的孩子活命,她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而且,这张字条也只不过是她留给他的一个“善解人意”——毕竟她与彭欣大半夜消失了,萧乾也需要向旁人交代。宋骜逼落胎在前,她们逃跑也是顺理成章,字条便是证物。
  当然,墨九也相信,萧乾便有千般恨万般恼,等她回来的时候,恐怕气也消了。
  一行数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临安。
  墨妄将他们送至出界的石牌处,天色已是大亮。
  “钜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墨九探头出帘子,朝他一笑,又回头望向官道,声音悠悠地道:“左执事,京师的事,就辛苦你了。还有墨家的事情,也都担负在你的身上,其实我这心里头,很是内疚……”
  她说得很凝重,可墨妄没有从她脸上看见半分内疚的表情。他无奈地抽搐下嘴角,吩咐两名墨家弟子好生照顾钜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玉质的钥匙递给墨九。
  “这是墨家信物,钜子到了任何一个有墨家弟子的地方,都可以令其行事。”
  “哦”一声,墨九接过,并无言语,在手上掂了掂,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墨妄盯着她,神色黯了黯,试探道:“若不然,我陪你去……”
  “不必!”墨九把玉匙收入怀里,拒绝完又冲他笑了笑,“此去南疆有彭欣陪我足够了,你不必担心我。再说,京里的大事小事还需要你,我姐姐的身子也还没有康复,她需要人照顾,也离不开你,甚至有些依赖你。你好生看顾着她便是了。若有闲时,代我看着萧六郎,有没有与旁的妇人眉来眼去。”
  “小九……”墨妄还是不放心。
  墨九冲他摆了摆手,“依言行事。”
  墨妄无奈叹口气,“是。”
  “走喽!”墨九愉快地一喊,马儿打个响鼻,马车便徐徐启动了。在满帘烟雨之中,墨妄默默跟随马车几步,终是勒住马缰绳,看着那远去的车屁股,然后悄然无声的叹息。
  “保重。”
  然而,他并没有看见,待马车离开视线,再一次停在道旁时,墨九看了一眼抱着猫半声不吭的彭欣一眼,懒洋洋地问:“你恐怕不想回苗缰吧,毕竟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他?”
  彭欣面无表情地回视她。
  天不亮被墨九从床上挖起来要逃命,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半个字。这会子被墨九问及,她却冷冷一笑,不耐烦地道:“不想离开临安的人,分明是你吧?”
  墨九干笑着,坐过去一点,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道:“我晓得你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想那苗缰千里迢迢,又有毒蛇又有猛兽的,我没事儿跑去做什么?万一哪天得罪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彭欣眸色变厉。
  “玩笑玩笑,我们是好朋友嘛。”墨九呵呵一笑,搓了搓太阳穴,“好吧,人生在世,就图一乐。有热闹看,我真舍不得走。”
  彭欣给她一个“早料到”的眼神儿,不冷不热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化明为暗!那才是聪明人。”墨九说罢,喊驾车的墨家弟子换条道儿调了头,继续往临安城的方向而去。彭欣对她的想法没有异议,可对她不着调的性子还是有些质疑。
  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她想了想,不得不问。
  “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只知道那*蛊是用来对付玉嘉的,也晓得墨九入了宫收拾了玉嘉,却不知她杀了皇帝,宫里已经翻了天。墨九挑了挑眉,也没有与她明言,只打个呵欠,疲惫地靠在车上,“昨晚太累了,我困得很,先找个地方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睡一觉再做打算。”
  彭欣:“你还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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