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墨九的样子,却不像开玩笑,摸了摸身侧的冰柱,还微微一叹,“只是,我也不晓得把自己杀了,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她这句话完全是有感而发,可萧乾听了,却想推翻先前的论断了——她不是疯癫,却实实在在的不正常,而且,还病得不轻。
  “停一下!”墨九突地指着一个抚琴的仕女冰雕,严肃道:“萧六郎,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坟墓里有这样多的冰雕,不会只是为了好看……这中间一定有深藏的秘密。”
  这完全是废话。萧乾没回答。
  墨九轻声对他说:“我发现仕女冰雕共有八座,是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八卦方位进行排列的。八个方位上,每个方位有一组不同的图案,但冰雕的数量却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坎位,多出一个丫头。此为冰室,冰为水,坎的寓意也是水。我认为,机关会设在坎位。”
  萧乾读过《周易》,虽不专业却能听懂她的意思,点点头,却听墨九又道:“萧六郎,把我怀里的罗盘拿出来……”
  她是带着纯洁的革命友谊说的,因为她举着火折子不方便。可说完半晌没见萧乾动作,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有把你当男人。”
  萧乾突然低下头,长发落在了她的肩膀。
  “咳,走那边。”墨九托着罗盘,指了指坎位。
  萧乾唇一掀,托着她走了几步,却突地看向她手上的火折子,“先灭了吧,省着用。”
  墨九大抵明白他的意思,“可看不见怎么走?”
  他犹豫一下,伸手把她身上披风的斗篷拉下来,盖住她大半脸边,从额头到眼睛都遮住了,然后拿过火折子灭掉,淡声道:“跟着我。”
  再一次陷入黑暗。
  这样的走法,墨九有些紧张。因为人的方向感,主要靠参照物来识别,平常可以用眼睛的时候不觉得困难,但若无参照物,却一定会走岔路。她很好奇萧乾靠什么法子摸黑走到坎位,但他确实走得很稳。
  这时,他突地停下,放开她的胳膊,“站好。”
  墨九一怔,“萧六郎?”
  他没有回应,她不敢迈步,只原地等待,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低下来,耷在她肩膀上,冰冰的,凉凉的,慢慢地贴近她的脸——因为里面太冷,萧六郎也是冰冰的,而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墨九下意识就觉得是他。
  可他凑近她的脸是什么鬼?
  ……难道这闷骚是想偷偷亲她,欲行不轨?
  是抵死不从,还是被迫就范?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墨九还没有考虑好,隔了一层斗篷的布料,那脑袋就摩擦在了她的脸上。
  “做什么?”她耳根一红,正想骂一声登徒子,却见火光一闪,萧乾再次点燃火折子。
  有了光线,墨九不由瞪大眼睛。
  这是离坎位最近的离位,有一座仕女冰雕似乎被人为挪动过,又或者受了热气,头颅软软的耷下来,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以为的“亲热”,只是这东西作怪。
  “难道冰室里还有旁人?”墨九奇怪地说完,推手去推靠在肩膀上的那只脑袋,却突然觉得不对,冰怎么会软?
  慢腾腾转过头,她瞪大眼睛,发现它缺了口子的地方,冰块正在迅速瓦解掉落,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子。
  再转瞬,一个女人的身子就显现了大半。
  冰雕里居然是女尸?
  墨九心跳停了一拍,正要丢开手,冰尸却猛地睁眼。
  “啊!”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
  与一个死尸四目对视是什么感觉?那一刹那,她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考古数年,她下过大大小小的古墓无数,已腐未腐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恐惧过。
  冰雕不是冰,而是人。
  但也不可能是活人,只能是尸体。
  萧乾先前正是因为撞上冰雕,感觉触手有些不对,想到孔阴阳有可能也在这里面,方才走了过去,却也没想到冰雕里会是死人。
  看墨九目瞪口呆,像是被吓住,他抬手揽住她,再顺势一推,那冰尸就重重倒在地上,身上的冰块全部碎裂,露出里面鲜活的身子来……玲珑美好的肌肤,雪一样白,五官清晰,容颜美好,未着寸缕,却有着倾世之美。
  这具冰雕是受了震动,方才碎裂的。
  若没有料错,应是孔阴阳用她逃生了。
  久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事。
  地上的冰尸也无声无息。除破冰那一瞬,再也没有睁开过她美丽的眼睛。他们不知是谁设计的这座坟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埋葬红颜,更不知道剩下的七个仕女冰雕,还有那些陪葬丫头,会不会也是冰尸做成的。
  火光微微一晃,萧乾看着冰尸的眼睛,沉声道:“她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又生而复死?”
  墨九冷得嘴唇直颤抖,却已从被冰尸“亲热”的恐惧中回了神,她极有灵异感地盯住萧乾,鬼气森森地问:“六郎,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萧乾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个人太无趣了。墨九捋着头发,轻轻一叹,“她这是撑着一口阳气不灭啊。”
  萧乾对她的说法,似是有些兴趣,敛眉而视。墨九急着出去,也不再逗他了,解释道:“她并非死而复生,只是尸体被冰封之前应该还活着,体内憋有一股气压,那个睁眼的动作,属于神经反应。”
  “神、经、反、应?”他是一字一字问的,似乎在琢磨什么意思,墨九觉得这样科学的东西给一个古人讲会比较坑爹,于是简单道:“你听过殡葬的时候,有些人明明死了,却会突地从棺材中坐起诈尸的事吧,这其实是类似的原理。”
  萧乾久久没有回答。
  看他神色不对,墨九偏头:“这样看我做什么?”
  他问:“你为何懂这些?”
  拖着嗓子“嗯”一声,墨九严肃脸,“你们把我丢在那小院,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这些事儿,都是我家老祖宗在梦里告诉我的。”
  万试万灵的老祖宗又一次被她搬了出来,萧乾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抿紧嘴唇,指了指不远处坎位上的一只仕女冰雕,“你要找的可是她?”
  之前以为冰雕是冰的时候,墨九是坦然的。
  可这会儿,看着远近不同,大小不一的冰雕,她已经没法子再去直视了——可不管她们是冰还是人,她都得过去。
  接过萧乾手上的火折子,她暗自试了试腿脚,发现恢复了许多,慢慢松开他的扶持,自行站稳,微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你刚才拖着我受了累,就站在这里休息吧,我来开机关便好。”
  他轻“嗯”一声,并不反对。
  可墨九刚一迈步,他却又问:“你行不行?”
  墨九回头,冲他妩媚一笑,“行,我怎会不行。”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静静站在离她丈许外的地方,看她一手拿火折子,一手在坎位的仕女冰雕身上四处摩挲。
  墨九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专注时的俊美容色,比仕女美艳了不知多少,而且在这样冷的地方,他居然可以长久保持尊贵的气度,而不像她一样抖抖索索,实在不容易。
  “萧六郎。”墨九突然喊。
  “嗯。”他声音很淡,唇线也抿得很紧。
  墨九神情自若地呵口气,又甩了甩冰冷的手,再次回头冲他微笑,“你冷不冷啊?冷的话,就走一走,跳一跳,跑一跑嘛,运动可以让你产生热量的。”
  “嗯。”他语气不冷不热,也不动。
  “唉,你为什么就不肯配合哩。”墨九轻松地说着,一只手抚在仕女冰雕的手指上,慢慢挪动她掌心的玉笛,突然哈哈一笑同,“萧六郎,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开启机关的窍门了,其实就在八卦方法八个仕女弹奏不同乐曲的指法上。”
  这时,那个仕女冰雕像突然活过来一般,纤美的身姿抖过不停,激得一身的冰碴子直往下落,有明显的机括运动。
  萧乾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上前一步。
  “不要过来,危险!”墨九嗓子一颤,认真道:“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不好意思,我不想嫁,先走一步。”
  说罢她一个闪身,窜入仕女冰雕的身后,在机括极快的运动中,继续道:“你按我说,运动运动,很快墨妄就下来救你了,拜拜。”
  “当”一声,冰雕机关合拢。
  萧乾目光一暗,面前的世界黑暗了。
  没有了火折子,当然也没有了墨九。
  他天生有极强的方向辩论感,就着黑暗疾步过去,一手劈在冰雕上。可那座冰雕却纹丝不动。他一时五内俱焚,觉得墨九这东西,就没有一句靠得住的话。
  玩鹰的人,居然被鹰啄了。
  心悸心慌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他胸口气血上涌,喉咙腥甜,唇角突地溢出一丝鲜血。
  他看不见,却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更晓得……与他无关,兴许只是蛊毒作怪。
  经了这一次冰室之行,他以前的疑惑得到了证实,他与墨九的身上确实有蛊,而且还是一公一母。蛊毒从一开始的默默无感,到现在似乎有了复苏的意识。
  他正思忖,只听得“轰”的巨响,不远处再一次传来机括运转的声音。紧接着,他听见薛昉的大喊声:“使君,使君你在哪儿?”
  火把从刚刚开启的石壁上涌出,照亮了黑乎乎的甬道,他得救了。可若是火把和兵士们贸然闯入,这些冰雕遇热恐会毁于一旦,这冰室里设计精美的一切,也都将消失。
  他想起墨九说的“艺术品”,也不知是出于保护还是等着探秘的心情,压住心底翻腾的不适,低声命令。
  “退出去,我马上过来。”
  ——
  墨九当然没有吐血。
  机括载着她缓缓上升,在离开冰室之后,她心悸的感觉就好转了,又恢复到没有下墓穴时的正常状态。机括停止运转后,她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四四方方,有点霉味。
  她慢慢往外爬,不过几步,就有刺眼的光线照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从黑暗到光阴,太强的光线容易灼伤眼。
  来不及多看,她伸出手指,只觉暖融融的热气洒在身上,非常的舒服。过了一会,她慢慢睁开眼,从逼仄的空间爬了出去,可只看了一眼,她整个人就石化般僵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又回到了萧家。
  机括的出口居然在她的卧室。
  她被送出墓室的小空间,就在她的床下。
  “大少夫人回来了?”夏青是过来收拾东西的,一踏入卧房就看见穿着萧乾的披风,满脸呆滞的墨九。惊讶地默了一瞬,她惊喜地又大喊了一声。
  “大少夫人回来了!”
  墨九欲哭无泪。
  若非从冰室出来的时候,她顺手牵羊从仕女冰雕的底座上掳走一尊与食古斋那个类似的“仕女玉雕”,她一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把栩栩栩如生,还带着凉气的玉雕托在掌中,她纳闷,“我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
  墨九从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萧府。
  正如没有人看见她出门一样,也没人看见她进门。从此,由于她太过艳娇俏丽的长相,在一些好事者的嘴里,便成了鬼怪妖精般的存在。一会羽化飞升变成母鸡,一会儿“腾云驾雾”再次出现。
  她没有再走,因为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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