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陆离鞠躬退场,回到位置上。边上的马蒙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儿,又比了比大拇指。
  这组的节奏比前组要快一些,只用了一小时零十分钟就提前结束。在考务的调度下,考生们鱼贯离场,沉默地走出了教学楼,这才一个个大口做起了深呼吸。
  马蒙又裹起了那件天蓝色的羽绒服,活像一只超大号的愤怒小鸟。他盛情邀请陆离去吃午饭,被陆离委婉谢绝之后挥手道别,快步跑向校门口焦急等候的母亲身边。
  又是一个别人家的幸福小孩。
  陆离看着马蒙的背影,心里头突然有些羡慕又有些失落;以至于刚才考场上的顺利表现,仿佛也并不值得高兴了。
  在心情继续走低之前,他果断地转过身去,消失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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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影表演系的初试前后持续六天。二月16日晚上初试放榜,可以从网络上查询结果并办理复试手续。
  初试的结果没什么悬念,回家的路费又太过高昂。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陆离就变得格外无聊起来。
  每天,他都会定时出晨功和跑步,给母亲发消息报平安,然后随便找个地方闲逛,总之不愿留在那间阴暗破旧的招待所里。
  两天后,情人节。
  忽如一夜春风来,观光区的街道上冒出了遍地的情侣。皑皑积雪映着各种红的、白的、粉的玫瑰花,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恋爱的气息。
  陆离依旧一个人在街头游荡,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看人在后海溜冰。他忽然发现溜冰居然是一件如此富于哲理的事:你越是急于朝一个人靠拢,那人就越是会被你撞飞出去。除非彼此间伸出手臂,才能互相扶持。
  陆离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子的冰面,余光里却满是来来去去的情侣、红的白的玫瑰。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走向最近的花店,要买一只黄色的玫瑰花。
  花店的店员有些为难,并且好心为陆离解惑:根据花语,黄玫瑰可以用于表达美好的友情;但若赠与情人,却意味着道歉、离别甚至已逝的爱意。
  想来,能够在情人节送上或者收到一束玫瑰的人,对于爱情都该有积极的憧憬,又有谁会这么触霉头,来买一束已经死去的爱情。
  拿着一支黄玫瑰走出花店时,暮日已经西斜。陆离并不回头,他跳上了一辆到站的公交,在老北京最拥堵的时间里,奔着日落的方向而去。
  当天色漆黑如墨的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雪。
  陆离哈着白气站在老家的楼下。他仰头朝上看,本该黑暗的窗帘后头,居然透出了一点光。
  房子的租期还有两年,所以应该不是房东擅入。晚上七八点钟,也不太可能是小偷。
  心里揣着一个答案,陆离遥望着那片朦胧的淡黄晕光,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扑火的飞蛾,难以压抑接近的无限渴望。
  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从自己的骨灰盒里取走了一小片骨殖,如今就收藏在母亲给他的护身符袋子里。他将护身符拿在手掌心里轻轻摩挲。冰凉的织锦很快像人体那样温热起来,但骨殖依旧是骨殖,静默的、现实的,不会给他任何提示。
  雪越下越大,朔风像冰刀割在脸上。陆离将玫瑰花藏进背包里,又用羽绒服的兜帽遮住脸面。他躲进大厅,想了想,走向对讲机,按下门铃。
  简单枯燥的电子铃音回响着,但对话的屏幕始终没有亮起。陆离迅速转身走到楼外,发现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他立刻又沿着楼梯间下到地下车库,找了一堆杂物作为掩体,躲起来观望。
  大约十分钟之后,直通车库的电梯从四层降落。门打开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穿羽绒大衣、墨镜口罩大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男人,步履匆匆,钻进了一辆豪车。
  也许是理智被冻僵了,陆离心里头突然产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什么都不管不顾,跑出去拦住那辆车,然后冲着男人高声大喊,喊出那最荒诞的真相。
  可是白天在后海看溜冰的画面突然冒了出来,就像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陆离因此而有了瞬间的迟疑。
  也就在这一念之间,豪车扬长而去,阴暗的地下车库又恢复了一池死寂。
  陆离不知道自己又呆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两手十指都已经冻得无法弯曲。他呵着热气从隐蔽处缓缓走出车库,留给他的只有雪地里两行浅浅的车辙。
  既然沈星择已走,他干脆大着胆子上了楼。
  也许是公司帮忙缴纳着水电与物业杂费,屋里居然还有暖气。陆离不敢开灯,只拿出手机当做照明。
  他很快就发现,地上的那堆垃圾已经被清理掉。客厅里又恢复了他出去拍戏时的冷清模样。空气里也不再沉淀着烟草的气息,相反倒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陆离循着花香来到卧室,发现这里也已被收拾整齐。骨灰盒依旧端正放在床上,左右床头则是两大捧盛开的黄玫瑰。
  这床单居然到现在都没换过——陆离难以相信,这竟是自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走到床头边,取出背包里的那支黄玫瑰。
  比较之下,花店里买的这朵玫瑰实在有些睡眼惺忪,约莫只开到其他玫瑰的一半大小,层层翻卷着黄得不太纯粹的花瓣。
  陆离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它,拆掉玻璃纸放进花瓶里。
  也许再过几天来看,这朵羸弱的小花,也应该能够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了罢。
  第10章 十分钟
  二月16日晚上十点,中影初试放榜。知道网络必然拥堵不堪,陆离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
  第二天六点半,他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之后直奔学校而去。
  七点左右,校门开启。操场空地上支起了几十米长的大白板,上头密密麻麻贴满了通过初试的名单。
  陆离嘴上叼着肉包,不紧不慢地走马观花。表演系初试的四千多号人,已经初步淘汰了三千六百人。按照笔画顺序,他很快在余下的四百人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悬念,但他还是拿出手机,指着自己的名字发了一张自拍给母亲,然后快步走向体育馆,去办理复试手续。
  与短平快的初试不同,中影复试的项目较多,还并入了面试内容,因此分为三次进行。
  因为大多数考生昨晚已经完成了网络报名手续,留给陆离现场选择的机会不多。择日不如撞日,他想了想,果断将三场考试全都选在了最早的那一批。
  根据他自选的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就是第一场考试。陆离早有准备,躲过人群到操场上热了热身、开了开嗓,自觉得差不多了就跑去教学楼前排队。
  复试的场面比起初试显然冷清不少。但是到了这一关,参与竞争的大都并非等闲之辈。让陆离稍感意外的是,他竟然还撞见了一位“熟人”。
  “熟人”名叫叶孟蝶,13岁时加入少女偶像团体出道,14岁爆红。16岁、也就是前年在某部电视剧里出演女三号,而凑巧,那部戏的男主角就是陆离。
  男主与女三之间没有多少对手戏,大多数时候两人根本就在不同的进度小组。但是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大半个剧组都听说了“小歌星”没有天分、表情僵硬、入不了戏,而她的经纪人母亲还全程指手画脚,惹人讨厌。
  最后的成片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观点——尽管经过剪辑调整和后期配音修饰,但叶孟蝶的表现依旧乏善可陈。入组一个半月,戏份却被剪得只剩下42分钟,不可谓不悲惨。
  打那之后,叶孟蝶再没涉足过影视作品,去年又宣布退出了少女组合。如今的她居然想着来考中影,陆离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因果,也懒得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排了不多一会儿的队,就有考务过来将考生们带进表导小楼。
  这次的考场位于二楼。候场时除了例行的卸妆之外,还多了一道脱掉鞋子和外套,测量身高体重的手续。
  从体重计上下来的考生就一个个进了考场。今天的考试项目是声乐与形体,题目全由考生自选。说来倒也真是巧了,担任主考官的声乐教研室主任,正是十多年前陆离这个班的声乐课老师林乾。
  这场考试,陆离发挥得四平八稳。歌曲和一套武术动作早就反复训练得万无一失,音色音准、身体协调性和仪表神态等几处考点无一疏漏,考官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在他之后又过五个人就轮到了叶孟蝶。陆离本以为她必然会拿出以往的唱跳作品交差,毕竟那都是经过专业编舞、市场考验的成功之作。然而音乐响起,却分明是一首民族乐曲。而叶孟蝶的民族舞也跳得毫不含糊,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还真看不出当年那个死板、木讷的影子。
  看起来,这两年她倒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估计背后的关系也已经疏通打点过了,录取多半不是问题。
  陆离感叹自己与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又寻思有这样一个大明星同学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当年他们那一届虽然也有几个童星,但都不摆谱,私底下还都是接着地气儿的大学生模样。
  事已至此,多想也没什么意义。考试结束,陆离比谁都走得勤快,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
  复试既已开始,跌倒在初试的数万名考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就开始了大撤离。这意味着,陆离终于能够搬出那座阴暗破旧的招待所,选择一家相对较为舒适清洁的经济型酒店了。
  整理好行李,离开之前陆离最后一次站在阳台上远眺。对面的四合院儿里依旧亮着灯,也不知马蒙进了复试没有。如果能有那样一个同学,大学四年想必也不会太过无聊吧。
  陆离正这样感叹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查看,原来是母亲收到了他通过复试的照片,开心地打电话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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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了形体与声乐,接下来的就是整场复试的重中之重:台词与表演。
  二月19日上午,陆离按时来到校内的集合地点。这里秩序井然,考生们列队整齐,等待着被考官传召。
  然而陆离很快又感觉到了不寻常——台词表演考试前后总共四天,持续时长是形体声乐考试的两倍,这意味着每天来考试的人数应该只有前两天的一半。可眼前的校园里,却是人头攒动。
  并不全都是考生,陆离很快就看出来了,更多的应该还是充当考务的在校学生。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冲着考生来的。
  根据陆离对于这座学校的了解,真相很可能只有一个——今天的考试,应该有明星考官出现。
  会是谁呢?陆离并没有猜测的欲望。因为他很快就要亲眼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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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词与表演考试的过程比较复杂,具体如下:考生首先按照男女比例编成六人小组,一起进入考场。主考官指定文章选段,让每个人依次进行台词考核;等到全部考完之后,再从小组中选择一个代表,抽取小品表演的主题。
  说来倒也是巧了,编组的时候陆离又遇上了马蒙。马蒙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脱线模样,粘着陆离,开玩笑要他这个“老司机”带着他一起上中影。
  陆离想了想,居然也点头:“那待会儿表演小品,你得听我的。”
  很快,六人小组就在考务带领下鱼贯入场。考场依旧是排练室,窗下坐着五位考官,上午九点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亮得略有些晃眼。
  陆离想起明星考官的事儿,于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猛然就愣住了。
  坐在主考官右边的居然是沈星择。
  怎么会是他?
  又怎么不可能是他。
  一瞬间,陆离内心转了好几道弯,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他甚至开始观察起眼前的人——
  前几天在地下车库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看来沈星择是很明显地瘦了。脸部线条更加凌厉,眼眸愈发深邃,过去外放的光芒开始内敛,似乎已经完成了从青年到成熟男性的蜕变。
  陆离蓦然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场车祸,那么自己和他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
  不再是娱乐圈里的新人,也不再冲动、不再莽撞、不再执着于得到或者失去。
  三十而立,是该有所改变。
  六人小组的台词考核进度很快,转眼就轮到了陆离。
  他走上定位点,报出考号与姓名。不出所料,刚才还在执笔打分的沈星择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亮了一亮顿时又黯淡下去。
  刚才还在夸你内敛,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儿,怎么还是这么好懂。
  陆离在心里笑笑,又想起仅仅几天之前,他和他还将同样的黄色玫瑰插在同一个花瓶里,而如今却是对面不识,如同陌路。
  真是人生如戏。
  台词考核所朗诵的内容,是考官们综合前几场考试的表现而定的。陆离初试时故意表现得比较含蓄,这一场分配给他的果然是测试爆发力的台词——这在很多人的眼里,的确比绕口令和不知所云的超现实主义剧本要容易多了。
  等到整组人的台词全部考核完毕,排头女生上去抽了签,并大声宣读出了主题——「戏中戏」
  考务立刻将小组成员们带去准备室,他们将会有十分钟的时间做准备。当然,十分钟显然不够,实际表演的时候,考生之间还会挤兑、抢戏,甚至拒绝配合,最终呈现的结果往往大打折扣。
  准备室的大门一关,正式计时开始,六个考生立刻讨论起来。
  “戏中戏,那就是一次要想两个故事的意思?而且还得套在一起?!”
  “这也太难了吧?前几年哪儿有这样的。”
  “听说今年换命题老师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忧心忡忡,但很快就回到了正题上。有人提出将小品背景定为片场拍戏,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反对者又提出“警察假扮受害者,与电信诈骗犯斗智斗勇”的方案,举手表决同样没能超过半数。
  一筹莫展了将近两分钟,一直没有开口的陆离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我倒是有个折中的主意,就看大家想不想玩一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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