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罗曦数理化学得不错,对付不太夸张的难题也能信手拈来,唯独英语是老大难。一到上课提问,恨不得能憋出一头汗,磕磕巴巴半天,蹦出一堆时态语法满拧的句子,听得人是一阵胃紧牙酸。
  作为后进,罗曦被英语老师召见过几次,深知理科生最后拉分的主要科目就是英语,不免痛定思痛,决定先借几本英语牛人的笔记和练习册来,对比一下自身不足。
  “说实话,你英语如何?”罗曦近水楼台,率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新同桌。
  夏天本着一贯原则,低调回应:“凑合吧。”
  彼时罗曦尚不清楚他这位同桌的风格,不晓得在夏天的字典里,凑合吧就是约等于挺不错,当即对他失去兴趣,越过他,问起隔着一条过道的家伙:“高建峰,把你英语笔记借我看看。”
  没错,高建峰和罗曦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和夏天,而夏天和高建峰之间就只隔了那一条窄窄的过道。
  夏天本想阻止,忍了忍还是憋回去了,其实通过近一周的观察,他早看出来了,高建峰上课压根不做任何笔记。
  果然,高建峰连头都没抬:“不好意思,没有。”
  “靠,难道真和传说中一样?”罗曦嘟囔了一句,犹有不甘地问,“哎哎,那借我看下你英语练习册。”
  这回高建峰倒是很慷慨,在桌上刨了两下,抬手就把练习册扔了过来。
  罗曦如获至宝,可惜没翻几页就傻眼了,夏天感受到同桌抬起的手臂一僵,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扭脸去看。
  大片大片的空白,偶有一行字也像是草草应付事,做得最多的是完形填空和选择,大概是因为好蒙,且字少的缘故。
  夏天正不解,罗曦为什么要借一个英语学渣的练习册,就听对方长叹一声:“传说年级第一从不做学校发的作业,这事居然是真的,太他妈过分了,果然是牲口!”
  夏天别的没留意,单只被“年级第一”四个字给震了震。这词他太熟了,上辈子也算是他的专属称号,他不由转头看向高建峰,此人正戴着耳机,一脸的吊儿郎当,夏天看不出端倪,干脆直问罗曦:“你刚说谁是年级第一?”
  “就这逼啊!”罗曦狠狠拍着练习册,大有痛殴其主人的泄愤感,“以前他三班的,我是四班的,跟他不算熟,就总听人说他不做学校发的练习题,还当是吹牛逼,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就这样还能考第一,哎你知道么,丫英语上学期末得的是满分!”
  “你怎么……知道?”夏天还没完全从震惊中跳出来,“上学期考试成绩不是不公开?我到现在连摸底测验考几分都没概念。”
  罗曦瞥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段朽木:“问啊!你当密斯薛找我谈话是白谈的,我当然得知道谁是大牛,才好有的放矢的展开学习,可惜知道了也没用,完全指望不上!”
  他是指望不上了,但夏天却有了新认知,随后不免对某人产生了一些不自觉的新关注。
  很快,夏天就发现了,高建峰不仅作业完成情况令人发指,上课的状态也根本教人看不出他是枚学霸。
  数理化选择听,英语大多开小差,语文课基本梦游,政治则完全不听!而且高建峰不惧周妈,甚至敢公然不完成周妈布置的红宝书——数学练习册。
  可即便如此,好像也并不影响周妈对他的一片深情厚爱……
  周妈偶尔不收练习册,只在讲重点前,让学生翻到当日要讲的那一页,然后边废话边在各个过道间穿梭溜达,以此检查完成情况。
  每当此时,高建峰同学就开始上演他的精分戏码,从桌洞到书包、从桌面到桌子底下,一遍遍翻找着他的红宝书,他表情火急火燎,时而凝眉,间或思考,动作却不紧不慢,偶尔还会跟周妈来个笑眯眯地对望。
  周妈瞟见他,脸色就是一沉,回到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先发制人:“19页第三大题,高建峰,上来做。”
  高建峰此时还正在“找”,听见这话,几乎一瞬间就变出他的红宝书,速度之快,让盯了他许久的夏天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瞄着那完全空白的第19页,夏天真有心把自己的练习册丢过去,可高建峰已经站起来了,连步速都不拖延,只是一路都在低头看题干。
  说实话,那道几何大题有难度,夏天解的时候正经花了点时间,可就在他为高同学捏一把汗的时候,人家已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列开了公式。
  高建峰字如其人,笔锋凌厉透着满满的锐气,落笔速度很快,不多时已写满了半个黑板。夏天认真去看每一步,良久不得不惊叹,此人思路之清晰,逻辑之严密,以及……答案之正确。
  周妈站在边上,看着那空白页面直运气,等某人做完了也还是在运气——这小子忒懒了,会就不能写上几步么,哪怕简单几步当练字也行啊……
  趁高建峰还站在讲台上,周妈逮着机会板脸训斥:“完了?完了您不移驾,站这等下雨呢?要不接下来三十分钟,有请高老师给大家上课?”
  高建峰嘴角扯了两下,耸耸肩,从讲台上挪下来,慢悠悠地走回了座位。
  后来夏天听人说起,高建峰打小就是奥数尖子,初高中都参加了全国竞赛,拿过一堆奖项。现有题型,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难度,所以连周妈都肯对他睁一眼闭一眼。更有传闻,说高建峰已经在课堂上自修起微积分,不过夏天从没见过,他惯常在此人桌洞里看见的,只有两样:武侠小说和打口磁带。
  夏天是在观察高建峰,殊不知,高建峰也在观察他,而且没用几天,高建峰就从他桌洞里发现了忘记丢掉的干脆面包装袋。
  那是近一段时间,夏天同学的午餐。
  八中午休时间一个半小时,学校原则上不管饭,但设有食堂,且特色非常鲜明——便宜、难吃。但凡有点追求的学生都不肯去吃食堂,要么回家,要么干脆出去吃午饭。
  牲口班有一个外出觅食小分队,一到午休会呼朋引伴出去打牙祭,高建峰就是该小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夏天也被人邀请过,试图拉他加入觅食小分队,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花销太大,夏天有点舍不得。当然也怪他自己,一时疏忽,错过了购买当月饭票的机会,本月没法在食堂就餐,不得已只好选择时下当红零食——小浣熊干脆面聊以充饥。
  高建峰发现了那些包装袋,不免疑心夏天中午全靠这玩意果腹。不过“善于观察”和“善解人意”的高同学什么都没说,更有几次,还轻描淡写地帮夏天挡了觅食小分队的热情邀约。
  别人不知道夏天的财务状况,高建峰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这天,正赶上学校对面新开了家西餐厅,有人提议去尝新。觅食小分队里有个叫张婷婷的,决定趁此机会再诚邀一回夏天,而不算之前似有若无地搭讪,这已经是她第n加一次主动接近夏天了。
  张婷婷对夏天印象不错,那时他刚转来,站在讲台边做自我介绍,视线无意中扫过了她,彼此对视大约有两秒。虽说很短促,但张婷婷总觉得那一眼,似乎暗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玄妙。
  她留心观察了一阵,发现夏天和那些喜欢耍帅的男生不大一样,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帅,明明五官精致有锋芒毕露的潜质,可看人的时候却总能透出一抹谦逊温和来。
  她想:这样的男生,骨子里应该是温暖而踏实的吧。
  张婷婷带着好奇,在下课铃响过之后,开始了对夏天的各种游说。
  “抱歉,我可能感冒了。”夏天靠在椅背上,半捂着嘴,鼻音浓重的说,“还是算了吧,别再传染你们,等回头有机会我一定去。”
  必要的社交还是不能少,夏天答对张婷婷的同时在心里想,等这月发了钱,真得和觅食小分队出去吃一回饭了。
  高建峰在旁边皱眉听着,判断不出夏天的鼻音是源于感冒,还是因为鼻炎——李亚男是医生,平时没少给他和高志远普及各种常见病,是以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看见打喷嚏流鼻涕就武断的认定是感冒。
  可不管怎样,夏天的状态都不大好,高建峰作出一脸不耐烦,催促说:“走不走,再磨蹭我去吃牛肉面了。”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散了,教室里只剩下夏天,晕头胀脑了一上午,他打算先趁这会儿没人好好睡上一觉。
  高建峰刚出校门,就找借口甩脱了众人,跟着去卫生所开了感冒药和扑尔敏,又在学校胡同口的小吃店里要了两张超大个的鸡蛋灌饼,想了想,还在其中一个里多加了根火腿肠。
  “嘿,嘛呢?”此时,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怎么吃上这个了?”
  高建峰回眸,见来人是他们班一个叫徐超的,因为嘴欠爱贪小便宜,一般情况下没人爱跟他搭伙吃饭。
  “不是开洋荤去了,又跑来吃土的。”徐超也打算买灌饼,站在后头喋喋不休,“哇塞,你胃口够好的,不是,这么大个一饼,你一气能吃俩?”
  高建峰爱答不理:“吃一个扔一个,有意见?”
  “靠,太狠了,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徐超饼也不买了,只追着他聒噪,“哎你要吃不了可千万别扔啊,我最近一到下去三点老觉着饿,你回头赏我呗,反正我也不嫌弃你。”
  高建峰瞟他一眼,眼神写满了“我嫌弃你”,跟着懒得再搭理其人,直接拎上两张灌饼,快步进了校门。
  午休时间,楼道里格外安静,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夏天一个人在座位上趴着。高建峰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慢慢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看样子是真睡着了,眼睛都没乱动,高建峰心道。
  夏天的侧脸,此时刚好对着他,能清楚的看到俊秀的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立体感十足。高建峰突然想起有回下操,乌泱泱的人群里,他听见有几个高二女生在议论,说高三牲口班转来了一个巨帅的男生,他当时还笑这帮女的用词忒夸张,可现在这么看着,他又觉得这张脸其实挺配得上那两个字的。
  正信马由缰胡乱想着,睡着的人突然微微一动,睁开了眼。
  夏天是被香味刺激醒的,没了小浣熊作填充,此时胃液已经在一阵阵地翻滚沸腾。
  “回来这么早?”夏天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没去吃饭?”
  高建峰把鸡蛋灌饼放在桌上,“突然想吃点别的,你呢,吃了么?”
  夏天准备点头,他干瘪饥饿的胃却不依不饶了,愤怒地发出一串痛苦哀鸣,在落针可闻的安静环境里,显得特别曲折悠长。
  高建峰恍若未闻,随手把那张加了火腿肠的灌饼扔到夏天桌上,“我刚买多了,分你尝尝吧,这家的味道还行,量也给的足。”
  夏天哦了一声,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发懵,见高建峰自己啃上了,也就没再多想这话的真假,何况他也真饿了,鸡蛋香肠可比硬邦邦的干脆面有吸引力得多。
  “谢谢。”咽下一口,夏天才想起来说,“是挺好吃的。”
  “你有过敏鼻炎么?”高建峰突然转过话锋。
  夏天愣了下,这问题他有点回答不出,要说从前的自己的确没有,但目下这个身体和从前那个虽然很像,严格意义上却又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过敏体质,他还真说不清。
  “估计你也不知道。”高建峰微微一哂,“我这有感冒药和抗过敏药,两种药不冲突,可以一起吃。”
  他把药放在夏天桌上:“等晚上回家吧,饭后再吃,药里的成分会让人犯困。”
  夏天鼻子堵了,脑子可没堵,琢磨着某人继创可贴之后又变出药来了,然而高建峰到底不是小叮当,也没见他哪儿不舒服,总不至于随身携带抗过敏药吧?
  难道,是他刚买的?高建峰去买了两种药……
  “没之前好吃了,”高建峰三口两口吞完灌饼,从桌洞里翻出一沓饭票,“你平时吃食堂吧?我之前买过饭票,不想用了,卖给你要么?”
  夏天咬一口饼,含糊不清地说好:“你算算多少钱,我等会给你。”
  “懒得算,就20吧。”高建峰皱着眉,语气有种全不当回事的随意。
  厚厚一沓饭票,足够用到学期末了,价值当然不止20。夏天觉得颇有光天化日明抢之嫌,打算把话题往公平的路子上好好引一引,高建峰却已不耐烦地开口:“搁着也没用,等哪天换厨子,食堂的菜能吃了,你直接请我一顿不结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夏天说:“虽然不好吃,但有饭有菜,好歹也能有点营养。”
  话点到即可,高建峰言罢起身,溜达着出门,扔他的鸡蛋灌饼塑料袋去了。
  第9章
  十月初月考一结束,牲口班就被笼罩在一层低气压里,因为周妈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瞅你们考那点分,还想有重本上?就这也配叫实验班?亏心不亏心呐,我数学出得那么简单,小儿科似的题,全班满分的…满分的就俩!就这么混吧你们,我带了那么多届学生真没见过像你们这么次的!”
  周妈愤而敲黑板,全没想到自己的话,正引发着讲台下新一轮的传纸条大战。众人合力之下,两个满分很快被揪了出来,其中一个是高建峰,这几乎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不算出奇,但另一个是转学生夏天,牲口班顿时炸开了锅。
  借笔记的、借数学练习册的纷至沓来,和高建峰那边的无人问津相比,夏天这头火爆的程度足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这就是记笔记和乖乖完成作业的“下场”。
  这些要求,夏天还能一一满足,但对于张婷婷这种下课拿着卷子来请教问题的,他就真没空答对了。每天下课铃一打,夏天头一个站起身走人,连半分钟都不耽搁,那架势,简直就跟十二点前必须撤,否则就要现原形的灰姑娘差不多。
  夏天从不在学校逗留,这点高建峰早留意到了,不过他不会欠灯地去问别人的事,也完全没想到个中缘由,有天会被他自己撞破。
  周日天气好,高建峰和汪洋几个在j大跟人约了场球,打完已近中午,一伙人嚷嚷着去市中心吃炸鸡,并且一致决定欺负月考再度排名第一、刚刚比赛独得三十二分的高建峰,让他请客。
  到地方停好车,汪洋被旁边新开的体育用品店吸引去了注意力,众人咋咋唬唬跟着去看,只打发请客的人先去排队占座。
  肯德基里人满为患,空座不剩几个了,高建峰索性点上根烟,隔着玻璃窗望向排队的长龙,眼风扫过处,他突然愣住了。
  那是……夏天?
  高建峰定睛再看,旋即,他将这个疑问句切换成了肯定句。
  夏天穿着炸鸡店制服,正面带微笑地答对着一个带小孩的妈妈,那位女士大概已经犹豫了很长时间,后面的客人等得有点不耐烦,跳出队伍质问起服务人员,夏天侧过头回应着,含笑耐心地跟那人解释起来。
  态度非常好,如果忽略掉此刻,他脸上略显疲惫的笑容……
  高建峰皱了皱眉,在此之前,他还真没见过同龄人在外“打工”,即便是王宁做改装车赚外快,好像也用不着笑容可掬的对待每一位买主。而现在,他每天都会见到的同学,正在陪着笑脸和客人周旋。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服务”的感觉,让他看着,心底即刻涌起一股别扭感。
  别扭到连烟灰都忘了弹,落下来,差点烧着他的手。
  高建峰一激灵,匆忙回过神,脑子里跟着蹦出个念头——先别让汪洋他们看见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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