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陪葬
宋阳与同伴告别、分头行事之际,燕顶正在柴措答塔七层金顶大殿外的小屋中静静独座。
他已经来了一个时辰了,一如既往的,博结让他等着,这次管事带来的借口是:大活佛在午睡。
以前还是什么功课时间、政务繁忙,现在干脆是‘睡午觉’了,借口越来越简慢、越来越不把燕国师放在眼中,不过燕顶无所谓的,他已经等了几十年,又岂会在乎这寥寥一个时辰……不止一个时辰的,直到天色黄昏,大活佛才告‘醒来’,传召国师入殿。
和每次见面时一样,大殿中空旷,国师高高在上、乌达侍奉一旁、金殿护卫隐匿于黑暗中,不存一丝气息,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一见面,博结直接问道:“什么事?”
“向大活佛辞行。”国师腹语沉闷。
大活佛忽然岔开了话题:“自从第一次上殿,就再没见过你身边那个后生,哪去了?”
从抵达到现在,国师已经在仁喀城呆了月余,其间不知又见过大活佛多少次,不过对方始终没再问起过稻草,今天不知为何又把稻草想起来了。
国师摇头:“年轻人姓子浮躁,见了圣城景色心醉神迷,早都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
大活佛追问:“他很难找么?”
国师单手一摊:“他就是学这个的,若想逃,反正我找不回他。”
大活佛坐在宝座上,垂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上神情兴致勃勃:“要不你我赌一局?就赌十天之内,我能不能抓到这个后生。抓不到就算你赢,我送你大吉祥如意天珠;若抓到了算你输,也不用你赔什么,相反我还有的送…再送你一张人皮,那个后生的皮。”
国师想都不想,直接摇头:“不用赌了,我认输。”
这倒让大活佛意外十足,愕然道:“你不是说那个后生很会逃么?怎么直接就认输了?堂堂东土佛主、上上大燕国师,这么容易就向我低头了?不像你啊…我记得你第一次带他上殿的时候,你们规矩可大得很。”
国师应道:“你能追到他的可能不算太大,不过你毕竟是一国之主,成功的机会仍是存在的……就为了个无聊赌约,让一个好孩子置于险地,这种事情我不会做,你若觉得我认输是低头也无妨的。”
大活佛更好奇了:“听你的说法,好像很关心手下人的死活?”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来回摇摆:“你的位子是用人命堆起来的,你要是真把那些弟子、晚辈、手下人的姓命放在眼里,你还能做到大燕国师?莫开玩笑了。”
燕顶没笑,实话实说:“人命不在我心中,但要人姓命时总得看看为什么。初见面时大活佛一句话说得好:只要价钱合适,这天下没有你不卖的东西。差不多的道理了,于我而言,赢你一只大吉祥天珠,值不回我那晚辈的姓命,所以不赌,所以认输,便如此了。”
说着,燕顶抬起头,猩红目光透过生冷铁面,望向大活佛,腹语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认输,不用赌了。”
大活佛目光如炬,暂时不再说话,稳稳迎上燕顶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这么快就要走了么?不再圣城多住些曰子了?”说完也不用对方回答,他就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拍着宝座扶手,发出啪啪地脆响:“偌大金顶,空空旷旷,这样的曰子过久了难免有些无聊,如今你也要回去了…临别前实在忍不住再和你赌上一局,能让你认输,算是为数不多的有趣事情,足够我后面欢乐上几天了。”
说到这里,大活佛又复放声大笑,一边笑着一边摇头摆手:“开个玩笑,国师不用放在心上,大家同为我佛弟子,又哪有你赢我输,不提了,不提了!”
国师没输,但博结只道自己又压人一头、又打赢一场,心怀不知多舒畅,话题揭过了可笑声又持续了半晌。燕顶没有丝毫表示,语气依旧平平淡淡:“望谷鬼兵入境,燕国烽烟已起,国内还有不少大事等我回去处理,不能再耽搁了。”
博结问:“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走,连夜启程,特来向大活佛辞行,再谢过佛主借我八万雄兵之谊,待盛景平复大燕,再助大活佛灭回鹘、收南理、横扫狼卒,共铸千秋基业。”燕顶依着禅宗礼节,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
望谷鬼兵进击大燕,得了国师事先安排好的内应,战事进展异常顺利,一路高歌猛进,正迅速通过燕西门户向着富庶内陆前进。大活佛也依照承诺,在鬼兵冲关后,八万西域精锐悄然入关,进入大燕境内,驻藏于双方事先商议好的地点,等待国师来汇合。
博结挥手而笑:“说句心里话,真舍不得放你走,可是大事要紧,去吧去吧,博结恭祝盛景大法师心想事成,万事如意。”最后八个字不伦不类,不像是说给一方霸主的祝辞,倒像是新年春节时街坊乡亲见面后随口说出的吉祥话,不过大活佛的态度却少有的端重起来,甚至站起身,对燕顶施以密宗祝福礼印。
燕顶难得地笑了几声,不再废话转身离开大殿。
待他走后,博结看了乌达一眼,后者明白师尊的意思,点头道:“盛景和尚的行踪时始终有弟子跟随,师尊放心。”
博结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问道:“跟着燕顶一起来的那个后生,找得如何了?十天之内,一定要找到他的。”
乌达脸上的皱纹轻轻一抽,不过还不等他说话,博结就继续说了下去:“既然燕顶认输,我就不送人皮给他了……送尸体吧,那个后生一定要杀,他曾在金殿上向我动手,必须得死。”
或许是国师已经走了,大活佛不用在装模作样,所以他的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里变得清淡了,送皮子还是送尸体,一个人的姓命大事在他口中说来全没有一点语气。
乌达还有些犹豫:“盛景不敢和师尊赌这一局,胡乱提了些什么‘值不值得’的说辞,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心里对那个后生在意得很,现下把后生杀了,会不会……”
“会翻脸,还是会反悔合作?”大活佛神情不屑,但目光异常平静:“盛景有这个资格么。不错,这次合作于我吐蕃大有好处,但就算是一拍两散,于我也丝毫无损;但盛景怎么能和我比?他早就被景泰逼到悬崖边上、再无退路了,我要把那个后生的尸体送他,就是要告诉他:我和他地位不同、环境不同、大家做的买卖自然也不是什么公平交易,该让的时候他就得让一让。”
乌达不再犹豫,匐倒身体恭声领命,起身后又道:“那二十万兵马已经做好出征准备,只待师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东进大燕。”
望谷鬼兵入燕作乱、借出八万圣城精锐与国师起事,另外博结还安排了二十万大军,一是为了让望谷叛军再也回不来,另则为了趁火打劫多占便宜,这是他早就交代乌达去办的事情。
大活佛一笑:“再等等,等盛景回到大燕后再让他们出征,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些。”
意料之中的答案,乌达恭恭敬敬地磕头、告退,离开金顶去办差了,当务之急是‘十天为限’,尽快抓住稻草向大活佛复命。
十天时间转眼而过。深夜寂静,只待天一亮,博结交代下的抓人期限便要到了……吐蕃叛逆、鬼兵领袖望谷活佛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燕的风土果然不凡,这里的空气似乎都透出了一股甜意,反观故乡高原,初冬已到暴雪将至,马上就要开始悲苦一季了。
想到家乡冬天里的暴风雪,饶是望谷修持深厚,心中也忍不住微微一颤,那样的寒冷实在太难熬了,由此望谷也越发觉得,这一次出兵大燕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这个时候有手下传报,国师座下弟子天琼法师求见。
自从杀入燕境,国师的势力就和鬼兵一直联络不断,这次见面也是早就安排好的,望谷点了点头,做了个请见的手势。
很快,一个和尚被领入中军大帐。
和尚长相平凡更无气质可言,怎么看也不像大雷音台走下来的高僧;三十几岁的模样,这般年纪就被国师委以重任,也似乎有些太年轻……能进入中军帐,之前自然经过盘查和身份验证,按理不会有假冒的可能,望谷暂时按下心中的疑虑,微笑着迎接上前。
交谈一阵之后,望谷活佛便疑虑尽去,年轻和尚貌不惊人,可谈吐、学识着实了得,虽然还算青年,但说话时已经隐隐透出一股高僧气度,这样的弟子放在天下任何一家寺庙都是出色人才,大雷音台果然不同凡响。
与博结的小气、自负截然相反的,至少在表象上看,望谷活佛是个谦逊之人,这次进兵虽然只是各取所需、或者说和怀鬼胎的交易,但他还是对国师奉上敬意与谢意,感谢国师安排的内应得力,让鬼兵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打过来、抢过来,鬼兵的收获颇丰,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是没想到的,提起这个话题,天琼和尚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凄怆,望谷的目光何其了得,对方表情的小小变化立刻被他捕捉,当即问道:“大师怎了?”
天琼和尚轻轻摇头道:“活佛不知,和尚违背了师尊之命。”
他违背师命和望谷毫无关系,可是让活佛纳闷的是,这种事情按道理说天琼和自己提不着的。
望谷笑了笑,并没有接口,天琼则继续道:“按照师尊事先的安排,我应该前一两天就来和活佛见面的,不是现在。”
望谷应了句:“相差一两天,有什么区别么?”
天琼和尚摇摇头:“与活佛而言区别不大,但我会死。”
他的话越说越奇怪,望谷静下心来:“大师请慢慢说。”
可天琼却混不理会,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贵军东进这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知活佛可曾注意过一个细节?”
说着,天琼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再放下杯子的时候他脸上又换做了一副笑意,虽然清淡,但从目光深处透出的快乐却是绝不会错的,开心地给出了答案:“燕兵一直败、一直败,但只是溃败、逃败,而非惨败,鬼兵胜仗不断,不过算到根本上,你们真正杀过几个燕卒?”
鬼兵是柴措答塔对望谷叛军的称呼,十足十的蔑称,天琼忽然变了语气,态度也不言而喻,但望谷并未动怒,神情反而更加平静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上大燕,又岂容你们这些在番子群里都混不下去的番子作祟呢?”绕口令似的说话,天琼很开心的样子:“想来燕土掠劫,活佛精明一世,老了老了却想瞎了心眼,回不去了。”
望谷一跃而起,暂时顾不得和天琼浪费口舌,转头对身边的护卫亲兵传令,大军立刻拔营……可是还不等亲兵领命而去,外面陡然振起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不知是早就埋伏在侧还是悄悄掩杀而至的大燕雄兵,潮水般掩杀而至!
这个时候天琼已经被望谷亲兵按在了地上,此人不谙技击,全无还手之力,其实就算身负上乘武功也没用,燕军虽然包围过来,但他现在身处敌营中心,外面几万番兵,武功再好也休想活命。
天琼被按在地上,双手反剪肩骨咔咔作响,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丝毫痛苦之色,依旧笑容满面望着望谷,重复刚才的话:“我晚来了一两天,与你而言区别不大,在我来说则必死无疑,现在你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了?”
外面的番兵正在慌乱迎敌,将领暂时还没能找到突破口,所以并未赶来带领袖逃命,望谷并不着急,做了这多年的‘鬼兵’,生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平静询问天琼:“你是景泰的人,还是国师的弟子?”
“大雷音台弟子,不知燕帝景泰,只奉师尊法旨。被盛景大法师收入门墙,今生有幸了,只盼轮回中还能再有这样的运气,三生五世永奉恩师驾前。”天琼的回答认真。
望谷重新入座,甚至还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外面呼号不断战鼓轰天,他拿着茶杯的手却不存一丝颤抖,只是他自己都没注意的,他坐错了位置,正在喝的是天琼的残茶:“你是国师的心腹,这么说引我进入大燕,是国师设计的陷阱了?杀我又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是为了帮博结那个邪魔除掉我?大雷音台被柴措答塔纳入别院了么?”
一连几问,天琼只是摇头:“师尊心机通彻天地,又岂是你这个番僧能揣度的,活佛死后有空,不妨慢慢琢磨。”
咚地一声,望谷终于压不住心底的愤怒,把茶杯顿到桌上:“不管怎么说,盛景都勾结了我这个外敌,让大燕横遭战祸,这些年里他于我通函七十三封,被我分藏于各处,只要七十天没有我的消息,这些书信就被传散天下,妖僧盛景卖国之事,不久便会燕人尽知……一拍两散,他害了我,以为自己会有好下场么?”
天琼忽然笑出了声音:“活佛,你这是在向我讨饶么?或者说得好听些,仗着最后一份把柄,想和我讨价还价、换回自己的一条老命?”
望谷被戳破心机,声音低沉:“我自己活着有什么用?若他以后还想沽名钓誉,就要放我大军离开,我家军马就此返回高原,只当从未来过大燕、从未与盛景图谋过什么,如何?”
天琼的笑声愈发响亮:“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师尊敢给你写信,又哪会怕你公散出去呵;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师尊命我早来,我却故意推迟,还不明白么?师尊不知道我现在在你营中,外边的军马才不会理会我,就算我现在患了失心疯,肯跑出去跪在燕军面前替你求情,他们也不会理会,今晚你必死无疑,我也没打算再活。”
围兵之道,在于圆中藏缺。打包围战的时候,攻方大军一般都会故意留出一个缺口,放敌人逃命。如果不留逃命之路,会让敌人拼死一战,就算打赢了也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而留下一条路,能大大瓦解敌人士气。至于逃散出去的败军,大可后再加以围捕、追杀,那时他们几乎就没了战斗力。
可这是对同族的打法,同族军队来自民间,散去后也会渐渐归于民间,但是对于异族,他们深处燕境,家乡远在万里之外,一辈子也休想再回去,他们逃出去后只有一个‘出路’:化作悍匪,活一天算一天。
燕人自然不会留下活口容他们再滋扰百姓,铁桶般的大阵围困,将军传给校尉的命令是:五万四千番贼,将来我要交给朝廷五万四千颗脑袋,要是从番贼那里收不齐数量,只能从你们身上凑。
事已至此,曾在吐蕃大军围剿下多次逃生的望谷大概明白了,自己这条老命,笃定是要交代在大燕了。但死到临头时让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最最让他介怀的,居然不再是什么雄图霸业、邪魔博结,而是眼前这个年轻和尚……望谷望向天琼:“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己赶来送死?”
“陪葬。”天琼并未隐瞒。
望谷追问:“为谁陪葬?”
“大雷音台。”依旧是莫名其妙的回答,天琼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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