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苏杭
“先说国师和景泰。”顾昭君突然散去了嬉笑神色,表情庄重了许多。
边关一战,既是国师帮景泰打仗,也是景泰为国师试药,两个人若是对头,又怎会合作得如此默契。再看看以前燕国发生过的大事,景泰辣手连毁三大重臣,每次都惹出无边动荡,震得朝纲不稳,可每次都平安无事,最终皇帝又把更多的力量捏在手中……若非‘神权’的全力支持,稳住民心压住大局,景泰又哪会有现在的局面。
疯子不会有二十多年的好运气的。
景泰和国师两个人,根本就是最最默契的搭档。
让宋阳大感意外的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竟然顾昭君双眉紧蹙,面色变化不停。
无论心机、应变、手段,顾昭君比起宋阳都只强不弱,经验就更毋论,不过有一点:这么多年里,顾昭君始终都在这个‘圈子’里打滚,有关国师与景泰的关系,他当然思考过。甚至宋阳刚刚说到的那些,他也都想过无数次了。
但是每次他开始怀疑那两个人是一伙的时候,皇权与神权之间就会爆发出一次‘不为人知’的暗斗,争斗中必有一方会有重要人物折损,御前侍卫统带、皇子中最最精干的三皇子、国师衣钵传人弟子、雷音台修持法戒大师…至少是看上去万万丢不得的大将,由此顾昭君的疑虑也一次次地被打消。
不止顾昭君,而是所有关注燕国局势的聪明人,都和他一样。
可宋阳不同,他是外来的蚂蚁,燕国这个窝里发生过什么他几乎都不知道,他只看到窝里最大的两头还活着……半晌过后,顾昭君望向李明玑:“或许他说得对?”
后者一晒:“付大人在时,我是个卒子;他不在时,我不过一介女子,这些大事我想不来。”
顾昭君却还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可皇子、传人都货真价实地死在争斗中了,这都能舍?”说着,他缓缓抬头:“他们打算坑谁?”
顾昭君念头转得很快,细数这些年被栽倒在燕国的,有的是重要人物,但比起皇帝儿子、国师传人这些‘弃卒’,被毁掉的那些人明显还不够分量,就是他顾昭君也不例外,除非……景泰与国师在布置一个大局,准备坑掉真正的大家伙。
没人理他,顾昭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咳了一声,笑着摇头:“越说越远,先不想了,宋阳你再说说,国师和尤离。”
“国师和舅舅不是旧识,所以还说不好。总之他们两个是仇人没错,但应该不止仇人,还有旁的关系。”尤离做了多年太医,睛城权贵没人不知道他,国师当然也不例外,若是旧识,发觉仇家就在自己跟前,哪会平白放过去,又等了十八年才动手?
“但是两个人的本事、手段太相近了。”尊尸、机括、涝疫……好像国师的本领,尤太医全都了解,但‘功力’上还是国师更胜一筹。宋阳声音缓慢,一边想一边说:“如果谭归德的病根真是国师种下的,舅舅多半能解,我的话…也有希望,总得试试看。”
理由说完了,而李明玑也痛快点头:“值得一试,这件事我会安排,你只管等消息吧。”付党是什么?在大燕他们就是反贼。能让大燕乱起来的事情,她很有兴趣试一试。
不等宋阳说什么,老顾就先哈地一笑:“李大家答应了,便是觉得宋阳说得不错?之前说好的,若他说得好,你会再给些好处,你们初次见面,食言可不太好。”
李明玑也笑了:“好处自然会有,”说着美目流转望向宋阳:“要是在温柔乡里待得腻烦了,想品一品冷艳滋味,随时来我漏霜阁,我给你打对折,剩下的半帐都算在我头上。”
宋阳愕然,他可没想到下一个好处居然是给他办了个VIP。
顾昭君失笑,连连道‘小气,太小气’,跟着起身告辞,对宋阳笑道:“总算说完了正经事,快跟我走,带你去狎记!”
宋阳笑着反问:“还要去别的地方?你就在这里吧,我有五折。”
顾昭君却大摇其头:“无关风月坊本来就姓顾,这里的每座花楼的特色都是我想出来的,现在换了人但味道没换,没多大意思,除了一个地方,新开没几年,不远,也在坊中。”
宋阳没急着回应他,转头去问李明玑:“刚刚你说过的那个苏杭,现在哪里?”
李明玑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答道:“今天早上她返京,入宫觐见之后,景泰着她今曰好好休息,估计要明天再讲故事吧…现在苏杭应该在她自己的京郊山庄。”
宋阳点了点头,对老顾笑道:“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不和你一道了。”跟着他又问李明玑:“请李大家指点,明曰山庄坐落何处。”
李明玑愣了:“你要去明曰山庄?找苏杭做什么?”
对宋阳的姓子,顾昭君要更了解得多,嘿嘿低笑着:“你该不会要去杀人吧?”
景泰喜欢的人?
不惜把名动天下的一品擂都因为她向后推迟两天,这个人在景泰眼中应该重要的紧吧?
她若死了,景泰是会暴怒成狂,还是伤心欲绝?
景泰宠信的、国师看重的…亲信、亲人,一个一个的来吧,有的忙了。可只要一想到这份忙碌,宋阳就打从心眼里觉得那么开心!
李明玑再次皱起了眉头:“姓苏的不是景泰的女人,不过是讨得了皇帝的开心罢了,再说……”
宋阳摇头:“我不管。”
李明玑静静看着宋阳,片刻之后忽然笑了:“仔细看看,你果然有些像你父亲的。”说着,大概指点了明曰山庄的所在。
对他要去做的事情,顾昭君既不阻拦也不忙帮,只是遗憾满满:“居然为了杀人,就不去兰若寺,划不来得很呢。”
宋阳本已准备迈步出门,闻言脚步一窒,随口重复道:“兰若寺?”
“就是我要带你去的那家。那可不是普通的烟花地,兰若寺不是寺庙,而是一座‘鬼域’,”顾昭君兴致盎然,笑得开心:“其中阴风缭绕泣声如弦,凄婉女鬼飘然而至,缱绻一夜,到雄鸡高唱、一觉醒来,枕边余香犹存,香魂却杳然无踪,只留下几分怅然……”
一边说着,顾昭君啧啧摇头,可宋阳的神情却变得无比惊讶,几近呆傻掉了……这世界上可没有聂小倩与宁采臣的传说!
兰若寺、阴魂域、温柔女鬼…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惊人了些;可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更他妈的惊人了!
宋阳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抓向顾昭君的肩膀:“兰若寺是谁开的?”
顾昭君没有躲避,脸上也不见痛苦神色,显然宋阳这一抓,他全能承受得住,但他的目光陡然阴鸷,语气低沉:“你放肆了。”
宋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放手退后一步。顾昭君冷漠一笑:“要记得,下不为例。”说完,威严尽散,他又变成了老好人的模样,呵呵笑着:“兰若寺的东家是谁,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得问李大家。”
李明玑也摇头:“那家楼子是三年前开的,以前大概摸过,背景深得很,也就没再继续探,免得惹麻烦。怎么,很重要?”
宋阳点了点头,没多解释、也没法解释,只是诚恳道:“拜托李大家,务必帮我追查下去。”——
辞别李明玑,宋阳与顾昭君并肩回到街上,宋阳的心思还在恍惚着,顾昭君突兀开口:“前阵子,南理出了件案子,一支运宝队伍在密林中被袭杀,宝物遭劫。你做的吧。”
宋阳闻言神情一喜,并不否认:“得手了?好得很。“顾昭君懒得去追究过程,直接问道:“那具尸体价值几何,你心里有数,握住了这件利器……”不等他说完,宋阳就摇头打断:“这具尸体再不容亵渎,入土为安绝无商量。谁想再打扰他,先跟我拼命吧。”
顾昭君皱了下眉头,不过也没再多说什么,换过话题笑道:“真不去兰若寺了?”
兰若寺不过是个有些噱头的记馆,宋阳只对‘始作俑者’感兴趣,当即摇头,与老顾分道扬镳,孤身出城赶往明曰山庄。
论及‘气度’,燕国比起南理要强得太多了,京都邹城,大燕核心所在、如此重要的城池,到了晚上并不禁闭城门,就连盘查也疏松的很,只挑可疑人物查问,宋阳穿着一身好衣服,长相清秀、脸上的浅浅伤疤在晚上也看不太出来,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样,出城时都没人上前来问一句。
按照李明玑的指点,出了睛城北门,急行十余里,果然找到明曰山庄。苏杭不是王公大臣,既不参政也不投军,只是个皇帝宠信的女子,算不得重要人物,或许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刺杀她,山庄的戒卫全谈不上严苛。
可宋阳仍然不敢大意,在山庄外小心游走,集中精神调运五感,仔仔细细地查探着,直到确认无妨后,这才舒展身形,攀上高墙翻入山庄,轻步急行。
的确是防卫稀松,可是等他穿过层层牌楼,进入山庄空旷、巨大的前场院、在看到院中景象时,脑海深处就猛地发出‘嗡嗡’地一阵闷响。
……最醒目的,一架高大的、造型古怪的水车。
耸立于眼前,只不过这院子里根本没有水脉……哪是什么水车啊,在前生里它专有一个好听的称呼:摩天轮。
虽然小了许多,虽然不能转动,假的。但宋阳看得明明白白,绝不会错的,即便是假、即便是仿,眼前的这个,就是摩天轮。
再向前望去,一架又一架古怪的‘东西’,几组滑梯;一盘旋转木马;一座阴气森森的尖顶房子,挂着个傻乎乎的骷髅架子,手中举个牌子,歪歪斜斜地写着‘恐怖屋’三个大字……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徒有其表,充其量只能算作‘雕塑’,但即便如此,这里又何尝不是一个梦想里的天堂啊。
宋阳永远也不曾想到,他竟走进了一个游乐场。
游乐场冷冷清清,没有人,宋阳无法抑制地失神,来自灵魂深处的猛烈冲击,早就让他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呆呆地行走其间,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恍若梦中。
失神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你是…刺客?”语气兴奋得很,仿佛家里来了刺客,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吃喜面来庆祝的大喜事。
宋阳转回身,身后的女子很年轻,双十上下,眸子亮晶晶地,快乐且美丽,在她手中捧着一只木匣,对准宋阳的侧板上布满密密麻麻地细孔,不用问,是件厉害机括。
可她的衣服……她穿得是T恤么?有那么点样子,但这世界里没有针织纤维,用普通布料裁剪出来的T恤,支支棱棱,看着好别扭;还有,那是条牛仔裤么?有牛仔裤的粗针脚,款式、颜色都差不多,左腿膝盖上还有个破洞,看上去还不错,可还是一样的毛病,布料不对劲,味道就全变了。
宋阳问:“苏杭?”
女子点头,继续最初的话题:“你是来杀我的?我也有刺客了?”话说的不伦不类,苏杭却心满意足的模样。说完,想了想,又笑:“能让我抓住的刺客,得笨成什么样啊。”
宋阳也笑了,没来由的,他就是想笑:“是够笨的。”说完,又指了指苏杭手中的木匣:“这个很厉害?”
“厉害得很,景泰给我的,据说大宗师也够呛躲得过,你最好别试。”提及皇帝,全无尊敬之意。
苏杭言之凿凿,但很明显,她对‘刺客’,比着手中的机括感兴趣多了,又把话题转回到宋阳身上:“我看你在这转了半天了,找什么东西么?”
“恩,找东西…找过山车呢,光看见摩天轮了,琢磨着怎么也该有架过山车吧。”说话的时候,宋阳莫名地紧张了,他真有些担心,苏杭会一脸迷茫地反问什么是过山车。
咚地一声,机括匣子掉落在地上,苏杭的脸色变了。薄薄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也轻轻打颤:“过山车太复杂,在这里建不成。”
苏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压抑下在瞬间沸腾起来的情绪,但脸色却越来越激动,半晌之后,再开口时声音却颤抖更厉害了:“真的?”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宋阳却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点头:“真的。”
苏杭攥拳、咬牙,这一次连身体都开始打战了,嘴唇嗡着,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到了最后终于挤出了几个字:“我、我…我勒个去。”话音落处,身子转了半个圈,蓦地一软,昏厥了过去。
不等她身子倒地,宋阳就抢上前扶住了她,取了些有清浊解郁效用的药粉,给她灌了下去。到了现在,哪还舍得在下杀手。
不久,苏杭悠悠转醒,她又何尝不是和宋阳一样,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开眼睛试探地看去,发现那个人竟然真的在,苏杭的声音很轻,仿佛自己稍一大声,都会把面前这个男人震碎似的:“你…敢不敢再说点别的?”
“你QQ号多少?”
哇的一声,苏杭突然大哭了出来!伸手揽住了宋阳的脖子,宋阳任她抱着,苦笑摇头:“别哭…小点声吧…别逼我捂你嘴。”
苏杭眼圈通红,声音哽咽着,又大喊了句:“谁也不许过来!”
山庄空旷,有听到哭声的护卫赶来,但还远得很,再听到庄主叱喝,立刻止步原地,苏杭努力收敛情绪,对宋阳露出个带着泪水的笑容,道:“走,到我住处去说话。”
之前晕倒、宋阳相扶、现在苏杭还在他怀里,虽然口中说走,可她并不下来,只是出声说明方向,最多再加上个下颌指点。同时还不忘叱喝途中所有庄奴。
两人只是初识,甚至对方的样子她都还没看得太清楚,当然谈不到亲昵,但苏杭的双手死死揽住宋阳的脖子,不肯稍稍放松片刻,用力极了……她心里明白,自己想要抱牢的,不是这个人。
庄主独居的小小楼宇,外表看上去古香古色,可踏入门厅,宋阳的脚下又复一窒,挂在墙上的平板电视、四加一的环绕音箱、立在屋角的空调、红黑搭配的布沙发,甚至茶几上的摆放的遥控器和手机、CD架上的一只只CD盒,每一样都一丝不苟、精致漂亮,看上去与记忆中的世界没有分毫差别。
可是与外面的游乐场一样,仅仅是空壳子,出自燕国最出色的木匠、铁匠、漆匠之手。
苏杭声音轻得甚至有些飘渺:“我家。”
同样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宋阳从未想过要把家里装扮成这样,他没有苏杭那样的女孩心思,但并不妨碍他的感同身受,当真有些心疼呵,不止对那个‘同类’,还有他自己。
宋阳点了点头:“真好。”
一下子,苏杭开心了,从宋阳的怀里跳出来,但很快又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四处参观,厨房里的橱柜、冰箱、微波炉、抽油烟机,卧房中的落地灯、绣着米奇的床单、充满现代味道的床头画……苏杭如数家珍,一样一样指给宋阳看,有时候她会突然住口,转目望向宋阳,她还有些不肯相信,小小的试探吧。
可这房间里的所有陈设,宋阳又怎会不认得,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接口说下去,说得更多,比如:你的洗衣机是滚筒的啊,滚筒不好,洗着半截发现漏放件衣服想加进去都不成,我家以前一直用涡轮的;比如:苹果?厉害,我那台华硕本风扇响得跟猫打架似的;比如:烟灰缸?你还抽烟?最烦女孩儿抽烟;比如……一座记忆中的游乐场,一个记忆中的家,或许可笑,但宋阳笑不出来。究竟什么样的牵挂,才会让她如此执着呵。来到下一个的世界,却活在上一段人生!
苏杭领着宋阳走遍了小楼里每一个房间,最后站到他对面,眸子明亮:“还差最后一样,给你看,你走运了,等我下啊。”
说完,放开宋阳的手,转回跑回自己的卧房,片刻后喊声传来:“进来吧。”
宋阳走进她的卧房,苏杭背对着他,上身的衣物尽数除去了,苏杭的声音有点紧张、也有点得意:“站住,不许再走,只许看后背!”
少女的背后,赫然纹着一座漂亮的摩天轮,比着‘游乐场’中的那座更丰满、更完整、更真。
摩天轮下还纹了一串数字,阿拉伯数字。
宋阳退了出去,苏杭很快穿好了衣服,再度回到他身前,笑:“怎么样?你要不要也纹一个,我介绍师傅给你…摩天轮就不要了,你…纹个QQ吧!”
宋阳失笑:“摩天轮下面那串,别就是你QQ号吧?”
不料,话音刚落,本来笑容满面的苏杭突然流泪:“家里的电话号码,爸爸妈妈的。”
说着,双臂抱住胸口,蹲下身体先是抽泣、继而呜咽,最后哇哇大哭,像个迷路了、渴极了、饿极了、害怕极了的小姑娘。
之前参观大屋的时候,宋阳没注意,在苏杭的写字台上,有一封刚刚写好、封好的、但尚未寄出的信,寄出的地址是:江苏省苏州市景盈温泉花园X-X-X,前一世家里的地址,有爸爸妈妈的家。
两人才相遇,所以宋阳不知道,苏杭在燕国某处买了一座宅院,仗着皇帝的威风,蛮横地把那处宅子的地址改成‘苏州市景盈温泉花园……’,只要人在中土,她每个月都会寄出一封信,写给爸爸妈妈的信。
她的信有处投落,但没人去拆读,她也等不到另个世上的回信。
如果穿越就是轮回、避无可避,只求老天慈悲,抹掉前生的记忆,剪断那份羁绊。前世里的牵挂未尽……今生又何谈富足。
相比于苏杭,宋阳前生里那个孤儿的身份,又何尝不是一份幸运。
可无论孤儿还是乖女儿,都一样,没人能再回去。
真正大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