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落在楚衍肩膀上的鸟儿等得不耐烦了,它轻轻一啄楚衍的手指,示意他赶紧跟自己走。
  主人等待太久就会不耐烦,一不耐烦就开始逗弄自己,非要抬着鸟儿的翅膀,一根根数清上面有多少羽毛。
  疼倒是不疼,只是这举动实在无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偏偏那是主人,鸟儿也不能反抗。
  觉察到鸟儿的不安之后,少年轻轻一点头,“好好,我很快就走,你不用着急。”
  得到回应的鸟儿立时从楚衍肩头飞了出去,它一边在前边引路,还能留有余地地回头望望楚衍,生怕这人跟丢了。
  随着鸟儿翅膀扇动,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细痕迹扩散而来,分割了现实与虚幻,白日与黑夜。
  楚衍走出屋外,发现这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
  一切景物似是真实又似虚幻,并非他在太上派见过的任何一处。
  还是那座不太高耸也无气势的小山,却格外风景秀美明丽,山顶圆月金黄竹影摇晃,正和楚衍当日幻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大能方能构筑的小千世界,而飞在他之前的鸟儿,恐怕就是开启这座小千世界的钥匙。
  若非主人允许,恐怕谁也无法走入其中。楚衍心中有了猜测,甚至是心知肚明。
  果然,他上次偶遇的那位白衣修士,也与他自己那段不可言说的过往有关。
  小千世界自然牢固安稳,自成一方无有危险。真正厉害的大能,甚至会尝试着造就生灵,不只为了提升修为,也为了验证自己的道心与意志。
  在前方引路的鸟儿,指引着楚衍顺着蜿蜒小路一路上山。
  竹叶晃动的细嗦声响,树木的清香与各类鸟雀鸣叫,的确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就连月光洒在地上,也不是普通常见的霜般惨白,而是淡淡的瑰丽的金黄,越发让人觉得像个虚幻不真的幻梦。
  等到楚衍终于走到山顶之后,他那位少年师祖果然已在等着他。
  似曾相识的情形,就连桌上两只茶杯也一模一样。
  楚衍没用人邀请,就坐到尚余对面,等待那人先开口说话。
  第90章
  没等两人先开口说话,那只羽毛华美漂亮至极的鸟儿立刻开始欢欣雀跃。它不由分说就蹦跶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伶仃细脚来回踱步,就想争取两人的注意力。
  毕竟自己是这么漂亮,又是如此珍贵,这两人都应该看自己,只看自己才好。
  孤零零坐在一块谁也不说,究竟有什么意思,鸟儿觉得十分无趣。它金灿灿的尾羽拂在石桌上,沙沙作响格外清脆。
  但那两名无趣修士仍然保持沉默,仿佛较着劲般,甚至连目光都不互相触碰。
  本该是小辈又地位稍低的楚衍,直挺挺站在原地,似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格外耿直,看起来没有一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而身为师祖的尚余,也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看他的手指。纤细莹白的指尖,仿佛会发光一般,就是不肯先与楚衍说话。
  即便两人没有明说,气氛已然是剑拔弩张。
  楚衍不想说话,是因为他进入太上派开始,处处被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师祖算计,当别人棋子的感觉自然不会好。
  而尚余么,他自认从未亏待过楚衍。该给的机缘运道都给了,这小子还有什么不满的,倒是有些格外放肆。
  于是气氛如结冰般沉默,既有些尴尬倒也十分和谐,谁都没说什么。
  双方都是骄傲又自负的聪明人,他们每一句话每个字眼都是别有意味。对方不出招,他们就以不变应万变,谁说先开口就是真输了。
  鸟儿的小脑瓜里,可想不出这两人如此沉默的理由。它骄傲矜持地在桌子上走了好一会,华丽尾羽金灿灿光芒耀眼,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看他。
  都过了好一会,还是如此。明明是月夜竹影的幽寂场景,却因这两人都在沉默,硬生生逼出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分外令人紧张。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它的羽毛不漂亮么?鸟儿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旁人看到它,无不是惊艳赞叹,哪会像这两个人现在一样死板又无趣,只将自己当做空气一般。
  既然上天赐予它这身好羽毛,就是要它肆意炫耀被人称赞。
  虽说平时尚余对鸟儿总有些恶趣味,可尚余还是非常喜欢它的,也总会抚摸它的羽毛。
  漫不经心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只希望他人赞赏目光的鸟儿,也并不在意。
  它向来怕寂寞,于是很不矜持地用尾羽碰碰尚余的手,希望主人能觉察到它的存在。
  少年殿主终有了反应,他漫不经心摸了摸鸟儿的羽毛,微微眯起的眼睛中瞳光艳丽,似月光皎洁波光粼粼的大海。
  哼,还是主人好,总比这个明明心中渴慕自己,却不敢伸手触碰的胆怯之人人好得太多。
  鸟儿得意洋洋地望了楚衍一眼,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低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
  该不会是傻了吧,这可怎么办?鸟儿有些担心,它从尚余手中挣脱,在空中盘旋一圈,最终落在了楚衍的肩膀上。
  忽如其来的温热重量,灿烂如金又如丝缎的华美羽毛,终于让楚衍有了反应。少年唇角一扬,他想摸摸鸟儿的头,又被这伶俐生物很快避开。
  想讨好自己,就已经晚了。自己这么漂亮这么骄傲,之前他不理自己,现在转而讨好它,也得问问鸟儿心情好不好。
  虽说如此,鸟儿还是不大矜持地晃晃自己的尾羽,示意楚衍可以摸摸那里。
  真是格外有趣的举动,仿佛真像个懵懂天真的孩童,总是竭尽所能博得大人所有注意力。
  就连眸光晦暗表情不定的尚殿主,也被鸟儿逗笑了,他终于开口说道:“真是意想不到,它竟然如此喜欢你。”
  “这只鸟脾气最坏又格外骄傲,普通修士盯着它看一会,它都会毫不客气地直接飞走,哪怕用再珍贵的东西引诱都是如此。”
  “独独你和我,是例外。它刚才主动讨好你,可见是的确喜欢你,大概是天生的缘分吧。都说人喜新厌旧,原来鸟也是如此,真让我有点伤心。”
  鸟儿能听得懂尚余的话,它只是听不懂在这背后蕴含的深意。
  不,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鸟儿?大概是主人受到冷落觉得心里难过吧,可见他还是十分重视自己。
  之前那些冷遇,的确只是巧合罢了。毕竟它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呢?
  鸟儿歪着小脑袋仔细想了一会,还是有点矜持地从楚衍肩膀上飞下来。
  它拖着长长尾羽落在地上,在那两人中间仔细抉择了好一会,还是稍稍靠近了尚余。
  只是稍稍的一线,没有多靠近,却已然有了倾向性。
  随即鸟儿又轻轻鸣叫了一声,提醒尚主人它没有忘恩负义,立时博得那人好欢畅的一阵笑意。
  少年殿主是真心实意地开心,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甚至眼中也有了朦胧泪水。
  之前冰结的紧张气氛,也被鸟儿这一下举动化解开来。
  两个人也不是互相较劲般继续沉默,尚余主动伸手冲楚衍一比,“请坐,先前是我失礼,身为主人却怠慢了客人。”
  “多谢师祖赐坐。”楚衍一板一眼地答,每个字都是刚硬如铁。他揽衣而坐,还是脊背挺直毫不放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尚余假惺惺搞出这么多事情,都是徒劳无用。
  自己早就看穿他本性如何,那人冷然无情以苍生万物为棋,偏偏还装出这么一副温软无害的面孔,真让人觉得可笑。
  “也罢,我不和你计较,毕竟你是小辈。”少年殿主一挑眉,他没生气只叹息一声,“年轻弟子意气风发,有些得意也再正常不过,我应当包容。”
  这句话全是长辈训斥晚辈的语气,态度温软柔和,话可不太动听。
  楚衍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他坐下之后也低头垂眼一言不发,没有疏漏就是毫无过错。
  其实尚余挺讨厌楚衍这种性格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李逸鸣。
  身处劣势之时,就应当学会低头学会弯腰,这样才能活得更好些。同样的事情,天下人都是如此一般,谁又比谁高贵些?
  自以为挺直了腰杆,就高人一等,此想法实在可笑。
  少年殿主是那般想得,他的语气仍是格外柔和,“我十分欣赏你,这是真话。你夺得了本次灵山大典头筹,就已扬名天下,也替整个太上派争光。”
  “多谢师祖夸赞。”
  明明是自谦的话,从楚衍脸上可看不出什么得意的神情。他还是那无懈可击的六个字,全然没有丝毫破绽。
  “啧,想不到你也如此虚伪。”尚余眉一扬,他活像猫般伸了个懒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有点恨我。”
  “同样的处境换做是我,也会如此。毕竟一切因缘际遇都由他人安排,活像活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中,任是谁也不会高兴。”
  楚衍脸上毫无表情,心中却在冷笑。
  这人自然说得清楚简单,他身为执棋者,也根本不用考虑一枚棋子感受如何,就连此等看似体贴的话语,也带着一股莫名的俾睨纵横之意。
  好比家境富裕的富家公子,见到处境困窘的穷人吃糠咽菜,还要奇怪地感慨一句,世间为何有如此凄惨之事。
  若是从未处于他人的凄惨境地,就无资格居高临下地点评他人。任是谁不痛不痒说上一句可怜惋惜,而无丝毫实际行动,根本是毫无用处。
  谁知恰在此时,尚余又补充了一句,“我理解你,毕竟我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也曾是他人选中的棋子,有利用价值总比无人瞩目要好的太多。”
  少年殿主身体前倾,仿佛真是目光诚恳格外可靠。他一看向楚衍,那人还是四平八稳风吹不动。
  真是不好对付的小辈,和李窈兰完全不同。
  只要自己稍稍说上两句温暖人心的话,那傻乎乎的小辈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哪怕自己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李窈兰都不会拒绝一句。
  尚余也最讨厌应对楚衍这样的人,不管你怎样态度柔和表情和蔼,那人只当听不到也看不到,全然不会说半个字。
  哪怕再推心置腹暖意融融的话,都无法融化那人外壳的坚冰。
  楚衍比李逸鸣还不如,至少那老对头还会因戳中他的心事而骤然发怒。可楚衍呢,他根本什么都不说。
  尚余一敲桌子,他猫一般的艳丽眉眼间,已然有些不快,“罢了,我也不和你闲扯这么多,浪费时间你也听的不开心。”
  “这是《虹卷真诀》下半部功法,由金丹期到练虚期一应俱全。照理说,你没有立下天大功劳之前,不该给你这样珍贵的法决。但我既然利用了你,也该给你点好处,由此你才能继续替我卖命。”
  没遮掩又无掩饰的话,听来格外刺耳,楚衍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厌倦了和尚余继续言语试探,当真是浪费时间又毫无用处,还格外消耗心力。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话更好,省时省力,也免得他们俩相看两相厌。
  一枚青色玉简,直截了当地推到桌上,挪出一小段距离。尚余轻轻敲了一下玉简,声响清脆格外悦耳。
  楚衍刚想伸手去拿,但尚余的手指还按在玉简上,并不松开。
  “我知道你讨厌做别人的棋子,处处受限又不得自由。其实你只是我选中许多人中的一个罢了,只是你格外优秀些,值得我加大赌注压你赢。”
  哦,原来终于说实话了。
  楚衍之前也隐约猜到了这些事情,他并不说破,没想尚余自己却主动透底说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垂着头的少年,终于缓缓抬起眼睛,“我师父苏青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我分外冷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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