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行
这掀起的地表如同巨大的地毯,裹挟着楼房建筑一齐卷起, 遮蔽天际, 就在此时,西侧的地面竟然也像这头一样袭来, 两边的地面不断靠近, 天幕一再缩小,如同一扇马上就要关上的门。
“不好,这是要把我们困在里面!快上去!”卫桓反应过来,拼命向上飞去企图飞出这即闭合的黑暗中。耳边是轰鸣的倒塌声和云永昼羽翼挥舞的声音, 出口愈来愈小, 光越来越薄弱,卫桓奋力冲上去,却不小心被地表渗透出来的瘴气击中翅膀。
莫大的痛楚一瞬间席卷而来, 卫桓的一只羽翼被袭失去平衡, 旋转着往下落, 如同深秋的落叶。
听见卫桓受袭后发出的声音,云永昼停下来低头去看,这地方下面是地面,上面也是倒转的地面与建筑, 卫桓反应迅猛, 变出一道风剑插入身侧最近的大楼窗户,风剑瞬时间变成绳索缠住里面的柱子, 将卫桓吊在哪里, “别管我, 快上去来不及了!”
云永昼抬眼看了看,最后一丝天光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瞳孔,这扇通往苍穹的大门很快就要关上。
“快走啊!”
看着云永昼朝他飞来,看着他身后落下沉沉黑暗的时候,卫桓觉得他简直是疯了。明明有机会逃出去,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做到了。
“你回来做什么!”卫桓有些情绪化,“我都说了我没事,我一会儿总能想办法出去!”
云永昼悬在他面前,冷着一张脸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语气平淡仿佛根本没有经历什么生死危机,“你想什么办法,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听见他说的话卫桓便更加气恼,“你知道是死路一条你还要回来!?你是嫌命太长是吗?”
“省点力气。”云永昼没继续说,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心事戳破。
方才卫桓翅膀受伤落下去的时候,他的心都跟着掉下去了,掉入无底深渊,忍了好久才忍住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这样太奇怪,他们并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
这个地方比想象中更可怕。传说中的不死城就是他们身下的两片土地,周遭的地表竟然连根拔起如同一朵诡谲的食人花那般将自己的花瓣闭合收拢,不留任何可以逃出生天的缝隙。既然已经困在里面,云永昼索性架着卫桓飞到地面,这里四处都是黑暗,但云永昼周身漂浮着许许多多细碎的光点,散发着淡淡的萤火光芒。
卫桓心中虽还有些气恼,但无论怎么说,云永昼都是因为他才留下来的,管他是因为难得的大发慈悲还是身为山海战备军的操守,总之现在他在这里陪着自己,愉悦的情绪后知后觉往上冒出泡。
“那……现在怎么办?”两人落了地,卫桓的手臂还架在云永昼肩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伸过去的手腕被他握住的部分隐隐有些发烫。他觉得不自在,何况这样子显得他实在是太弱,于是他挣扎着把自己的手拿下来,结果不小心扯着自己被瘴气腐蚀的翅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云永昼撇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看着四周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见云永昼不搭理他,卫桓拿风绸裹住了自己的翅膀尖尖,然后自顾自开口,“你知道不死城的传说吗?这里可是妖域以前最可怕的地方之一,这里的妖长着人的样子,皮肤特别黑。他们是妖域最长寿的妖,而且轻易死不了。”卫桓一边说一边侧着眼偷偷去看云永昼,“当然了这些课本儿里都写了也用不着我说,不过我听以前住在我家隔壁一老头儿说,不死城后来成了妖域唯一的无名禁区,这其中是有一段故事的。”
云永昼这家伙看着面冷心冷,但偏偏爱看热闹爱听故事。卫桓知道,却故意吊他胃口,“想听吗?你猜是什么故事?”
只见云永昼带着他周身的萤光走开,冷冷扔下一句,“不想听。”
你不想听才怪!卫桓在心里吐槽,但还是黏在他后头,“不想听不想听,那我想说还不行吗?我长话短说,生活在这里的不死民因为这种很难死去的特殊体质,被妖域当时的统治者选中,强行对整个不死城的民众征兵,据说是不分老少。他们本来是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小城市过日子的普通百姓,一夕之间突然就成为战争的奴隶,被迫重伤残疾但却不能死去。这样的征兵政策维持了三年,最后在不死城奋起反抗。”
卫桓说得绘声绘色,令人动容。云永昼都不自觉朝他那边看去,只见卫桓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只可惜不死民本来就稀有,战争又损耗了大半人口,所以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统治者害怕这样的事死灰复燃,于是下令彻底填埋这整座城市,把这里面仅存的几万不死民全部活埋,然后将四大凶兽的白骨埋在不死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这个城市封印。虽然是道听途说,没准儿真是这样,否则一个好端端的城市,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云永昼想到了什么,“上周有学生执行任务,因为房地产开发商在挖掘地基时出现异动,很多小妖物离奇死亡,他们去探查原因。”
卫桓也很快反应过来,握拳的右手往左掌一敲,啪得一声响,“难道说是因为挖地的时候破坏了不死城的封印?”
这个猜想令他们如坠冰窟。如果真是这样,这里的确非常危险。
云永昼镇定道 ,“无论如何,要快点出去。”
这里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泥土,头顶的诸多倒悬着的高楼还在摇晃着,岌岌可危。云永昼摊开手,从他的掌心蓄出一团耀眼的光,下一刻,这光便向前飞去,不断拉长,最终成为一柄长达数米的坚韧光锥,刺向远处的土壁。
可这土壁竟然比他想象中更加坚硬,他的光锥几乎没有刺入多少,云永昼运灵,掌心狠狠向外一推,没想到这么一发力,光锥竟突然间粉碎开来,像是狠狠撞上钢板的玻璃柱,光芒四散开来。
卫桓不由得有些吃惊,云永昼的光锥是出了名的高强度武器,几乎无坚不摧,现在竟然凿不穿这土壁,“不太对劲,我试试。”说罢他双手一抬,两边手臂向外打开的瞬间,空中出现两个四米长两米粗的蓝色风柱,向外的一端尖锐无比。卫桓收手,风柱飞速向外撞去,狠狠地撞在了一东一西两侧的土壁上,震得空中的楼房都落下来,云永昼拽住他的手臂躲闪开,楼房在他们放在站的位置砸出尘土飞扬的废墟。
即便是如此,这土壁仍旧是没能被卫桓撞开。
“奇怪,”卫桓凝眉想到,“难不成跟那个封印有关?我再试试……”
还没等他继续试下去,他们所站的地面就开始了剧烈的震荡。卫桓反应极快,展开双翼腾空而起。云永昼在他身侧,在巨大的震动之下,他们上方的建筑也开始一一下坠,卫桓左避右闪,在这些纷纷坠落的建筑中飞着,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大喊道,“云永昼,你看地面!”
飞在半空中的云永昼发现地面和之前一样再次裂开,其中渗出黑色的瘴气。这些瘴气的腐蚀性极强,一旦溢满整个空间,他和卫桓恐怕都要断命。
“我用结界封住,你不要动。”说完,云永昼在黑暗中运灵,他的双眼变成通透耀眼的金色,左额的火焰妖纹发出灼灼红光。瞬息之间,地面燃起熊熊火焰,烈焰在一瞬间蔓延覆盖开来,织成一片火结界,不留一丝缝隙。
“好像有点用……”卫桓的眼睛盯着那些无法继续扩散的黑色瘴气,可他似乎在烈火结界里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好像还在动。”
云永昼细细看去,果然又出现了什么。燃烧不殆的烈火里,那些地裂产生的巨大缝隙中,似乎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正在向外爬,一个接着一个,动作越来越快!如同某种来势汹汹的昆虫族群一般泛滥蔓延。
他们的脑海里同时想到了方才的故事。
“难道说……”
云永昼的周身出现无数柄锋利的光刃,“是不死民。”
这些黑色的人形妖物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敏捷,似乎是不怕火的,他们爬出之后便站起来。烈火之中站起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身影,这一幕如同地狱修罗。
这些不死民全身漆黑如墨,双眼没有瞳仁只有眼白。他们有高有矮,身形不一,甚至还有没有长大的孩子,身上的衣服早已腐烂得差不多,浑身沾着泥土,摇晃着身子朝着他们走来,浑身散发着紫黑色的瘴气,看起来格外诡异。
“幸好他们不会飞,不然这么多我们真的是要玩了。”卫桓长舒了口气,又往上飞了些。谁知就在他这句话刚说完的时候,这些站立起来的不死民身后竟然生出一对翅膀,没有羽翼,只有被黑色皮肉包裹住的双翅,他们相继飞上来,场面壮观。
这张嘴还真是……
云永昼冷道,“你不如不说话。”
“那我怎么知道嘛。”卫桓对着他总像是在撒娇,“你别说我了,先打再说。”他的墨色双翼狠狠一震,数不清的蓝色风刃以放射状飞出。锋利的风刃穿透那些不死民的身体,可他们愈合的速度实在惊人,刚穿透的伤口,短短数秒就愈合生长,一如当初。
“这也太可怕了,根本伤不了他们。”眼看着这些不死民越来越多,越来越靠近他们,瘴气猛地袭来,卫桓后退些,和云永昼背对背靠上,他侧头道,“砍他们的翅膀,先砍下来再说。”说完他的风刃在空中变换形状,拉长成更大的风刀,在卫桓的操控下狠狠砍上这些不死民的双翅,失去双翼的他们猛地下落,可还没坠落在地,断下的翅膀竟又接了回去。
这种惊人的愈合力让卫桓终于知道什么是不死不灭。这些不死民飞上来将他们围住,黑压压一片前赴后继朝着他们两个飞扑上来,一个咬上卫桓的腿,另一个咬上卫桓的左肩。鲜血一下子涌出,这些不死民死咬不放,身上的瘴气在即将侵蚀卫桓身体的时候被云永昼的光刃斩开。
“谢谢。”卫桓捂住他受伤的肩膀,单手运灵。
蓝色和金色的妖光闪现不停,一刻不停地砍杀着这些黑色的妖物。可他们终究寡不敌众,安全范围一再缩小,几乎快要突破防线。
“开防御结界。”
卫桓忽然间听见云永昼开口,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云永昼没有再解释,而是选择自己动手。卫桓的周身忽然间出现一道浅金色的防御结界,如同一层薄薄的蚕蛹将他包裹,“喂!云永昼你干什么!”
那些黑色的不死民越来越近,瘴气蔓延开来,云永昼一瞬间爆发出数量惊人的光刃,将这些不死民斩成碎片,但瘴气还是侵入他的身体,染在他灰色的战备军制服上。
“你放我出去!你会被腐蚀的!”卫桓试图从里面打破这个结界,受伤的地方血止不住,一时之间无法攻破,他看见云永昼背后出现新的不死民,不禁大喊,“云永昼!身后!”
光刃快过一切,漫天的金光将这些黑色妖物撕得粉碎,尽管他们可以恢复,但这些碎片想要愈合成完整的人身需要的时间更长,他们至少获得了一个得以喘息的时间。
“你快开防御结界!”
云永昼望向卫桓,手一挥,将这个浅金色防御结界推到靠着土壁的一侧,他自己飞身过去,身体穿透这薄薄的金色外围,进入到结界之中。谁知下一刻云永昼眉头一皱,身子发软向前跌去。
“你没事吧?!”卫桓连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住,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就这样落下。平日里打打闹闹,最多是拽拽胳膊碰一下手,这样亲密无间的贴近,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他肩膀的伤还没愈合好,被云永昼这么一撞又开始发疼,卫桓咬牙忍住,胸膛发紧。
云永昼的体温本来就比一般的妖要高,卫桓冬天出任务的时候总爱挨着他,暖融融的,现在他的身躯就这么贴着他的胸口,下巴抵在他的肩窝,近得令卫桓浑身烧烫。
“云永昼,你……”卫桓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胳膊,还没有回抱住他,就看见云永昼身后的紫黑色瘴气,“你的后背!”
云永昼艰难地抬起头,手握住卫桓的胳膊,他皱着眉摇了摇头,艰难走到墙壁坐下。
“你别动,我带了药,我给你上药。”卫桓半跪在他的跟前想帮他解开制服的扣子,看着云永昼的嘴角淌出深色的血,他的手不知为什么竟然抖起来。他垂下眼睛,盯着云永昼颈间的那枚扣子,“疼吗……”
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啊。瘴气毒性大,自己刚刚的翅膀被腐蚀了那么丁点都是钻心的疼,何况现在云永昼是整个后背。
那该有多疼啊。
越是想,他的手就越是控制不住地哆嗦,好不容易解开第一颗,云永昼忽然握住他的手,吓得卫桓直接抬头看他,平日里明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扶摇小霸王,现在却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别管我,”云永昼极力地掩盖自己的痛,“只是皮外伤,会自己愈合的。”说着他松开了卫桓的手,手臂垂下。卫桓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可他看不得云永昼疼。他撇过脸去,握住自己刚刚被云永昼攥得发红的手,“我看一下能不能联系到学校,这些东西太难缠,得找些战力来救我们。”
云永昼没有说话,他隐隐觉得他们是找不到援救的,这种第六感格外强烈,但他不想打击卫桓的信心,索性不说。果然,卫桓试遍了所有的办法,都无法取得外界的联系,这里外圈封闭,信号术也行不通。
难不成他们就只能在这里耗死吗?
卫桓翻出一小瓶止痛药让云永昼吃下,自己坐在他的对面,运灵调用细微的风之力,蓝色的风隔着制服深入到云永昼身体,温柔地铺展开来,尽可能驱散开瘴气。
“你放心,我们总会出去的。”卫桓语气明朗,与这封闭黑暗的不死城格格不入,“你刚刚真厉害,那些不死民被你削成那样了,现在都还没完全愈合呢。真不愧是山海第一。”
云永昼一言不发,盯着结界外那些畸变一般扭曲着身体碎片拼凑粘合在一起的怪物。
“大不了我们先在这结界里等等,说不定扬昇他们已经回学校了,这时候正带着其他战备军来救我们呢。”卫桓笑起来,唇边露出小小的尖牙,他脸上的妖痕渐渐褪去,只剩下三道浅浅的蓝色印记,但眼睛的颜色还是通透的蓝,像是他们此刻看不见的蓝天。
云永昼知道他们出不去,卫桓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能清楚地算出他们的死期,刚刚那些不死民很明显只是一部分,倘若全部出来,他们被瘴气侵蚀被这些妖物吞噬殆尽是迟早的事。不管他们有多么通天的本事,在不死不灭和百年怨念面前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这里面好冷,”卫桓身上的伤口再一次发痛,血腥味儿溢满整个结界,他朝着云永昼挪了挪,“我靠你近一点,你身上暖和。”
云永昼难得地没有躲开他,卫桓的脑子里忽然间冒出一个坏念头,受伤被困也挺好,至少云永昼不会再那么干脆地拒绝自己,他们谁都不能逃,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圈禁在一个小小的结界里。
只有他们俩。
尽管他平日几乎是所有人里最开朗的,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拦住他一样。可到了这时候,卫桓却想,反正他全家都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如果不是因为要给九凤一族争光他可能早就离开这些杀戮了。如果,只是如果。假如他真的死在这里,和云永昼一起,好像也算得上是他生命里少有的圆满。
他忍不住朝云永昼望去。
不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他的确是一无所有,无父无母赤条条一个,可云永昼不是,他是妖域唯一一个白羽金乌,是金乌一族的荣耀,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不可以和他一起死在这种无人知晓的地方。
他忍着难过,又一次笑起来,“现在不那么痛了对吧,我们一定会出去的,一会儿我们制定一个计划,分工合作,我们可是整个战备军最厉害的两个主战力。”
谁知云永昼却忽然苦笑一声,冷着声音道,“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卫桓愣了一下,心脏好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闷疼。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里真的好冷,手都是凉的。卫桓捂着自己的伤口挪着身体再一次贴近云永昼,轻声开口,说的话却和之前完全不同,“小金乌,变个光给我看看。”
云永昼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这请求来得实在莫名其妙。
得不到回应,卫桓便一直要求,像撒娇那样要求,声音发软。云永昼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也猜不透卫桓的心,但他终归是不忍心,甚至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鲁莽的打断。他低垂着眼,摊开被血和尘土弄得脏污的掌心,上面蓄出一枚幽微的光,在近乎透明的金色结界编织的小天地里。
他像是夙愿得偿一样,头靠在墙壁上,笑得很开心。
“云永昼,我喜欢你的光。”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刺破云永昼沉黑死寂的胸膛,光涌进来,带着暖热的风。
“虽然这里很黑,但是我有我的太阳。”他伸出手指,拢上这个小小的光点,“只要有光在,我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用那双透着幽蓝的澄透瞳孔看着云永昼,笑得坚定,“所以我不害怕。”
云永昼不知该说什么,他静静地望着卫桓,看着黑暗中他浅浅的笑。
一直自私又悲观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希望的存在。
“我们还是第一次正式穿这件衣服出勤。”卫桓笑着摊开自己的手臂,抬头看向云永昼的时候,发现他也看着自己。
视线相对的瞬间,他的心里擦亮一朵噼啪的花火。
“你看我干什么……”卫桓心虚地眨了两下眼。
云永昼靠在墙壁上,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发制服那天你说的话。”
卫桓不解,“什么话……”
忽然间脑海里闪过当初的画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