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傅百善拈着园中桂树上未凋落的一颗桂子,看着小巧椭圆的果实在手心里上下翻转,“顾嬷嬷生前说过,这世上有些女子过于贪心,总想奢望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东西,或是金银,或是婚姻,或是权力,这种时候女子就会变得穷凶极恶,行事如同野兽狰狞。在那次赏梅宴上,我不过是戳穿了她害人的把戏,她却认为是我阻断了她的生路。所以,但凡有种种不顺,她都尽可以安在我的头上!“
  将手中桂子抛在旁边的花土堆里,傅百善转过身冷冷一笑,“这样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的薄凉性子之人,会那么轻巧地死于一场大火?我虽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在九月十九观音诞那天,刚到灵山卫码头看见的肯定不是她的冤魂!”
  陈溪这些年下来也算见识宽广了,闻言犹不可置信倒抽一口凉气。
  说起平生所遇最恶之人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了自己一时快活竟然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发卖妻儿。要不是遇到傅家人,母子两个的境遇不知还要如何地凄惨?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想去憎恨父亲,只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谁曾想这世上还有比他父亲还要可恶百倍千倍之人!
  “那就请姑娘尽快把这个徐玉芝的画像给我,我找几个妥当的人悄悄去打听,就借口说家里走失了奴仆!”陈溪斟酌着说完话后,低头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也不说告退。
  傅百善抬头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道:“莲雾在我这边挺好的,伤口愈合得也不错。城里的大夫每隔三天过来给她把脉,说幸亏她身子强壮,才会恢复得这么快。想来明年开春之后,就能大好了!”
  陈溪就不由得涨红了脸,“还请姑娘给莲雾带句话,让她好好养伤不要多想,等我手头的事忙完了,就过来看她。还有——,让她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生不生得了孩子,我都不嫌弃她!”
  半开的园子门里,金灿灿的万龄菊开得一片热闹。
  荔枝喜滋滋地捅了一下身边的人,小声笑道:“这下高兴了吧,瞧你这个矫情劲儿,非逼着这么老实的人把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才信。人家好容易来一趟,你面儿都不见。人家走了,又巴巴地盯着瞧。依我说,好好听姑娘的话,把身上的伤养利索咯,明年开春上花轿才是正经!”
  荔枝身侧是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颊,正是大伤才愈的莲雾。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大步走到傅百善面前噗通跪下,“姑娘,你帮我退了这门亲事吧,从今往后我不想这些了,我就跟着你过日子,你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傅百善冷喝道:“胡说什么?大夫只说你肚子受了伤,又没说你一定不能生孩子!再说陈溪和他娘都是老实人,对你再没有多话,你胡作个什么劲儿?”
  几个未嫁的姑娘在这讨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委实令人发笑。可是莲雾一脸的执拗,“就因为他们娘俩是老实人,我就更不该坑了他们。过日子是要长长久久的,谁知道将来人心会不会变,与其将来受埋怨,不若现在做个痛快了断!”
  一旁傻愣愣站着的荔枝看得直了眼,嘴巴张了合,合了张,一个字都不敢深劝,她做梦也想不到平常看着大大咧咧的莲雾竟然藏了这么多的心思。是啊,男人怕入错行,闺女怕嫁错郎。即便是乡下庄户人家的男人秋天多打了几担粮,都寻思着揣两个闲钱到城里喝顿花酒,谁能保证陈溪日后不变心呢?
  傅百善这才明白莲雾的一腔忐忑和忧思,却只感到心疼不已。
  上前将越发瘦弱女子拉起,亲手拍去她膝上的尘土,细语温言安慰道:“看你平常机灵得很,怎么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陈溪对你好,你就跟他好好过。但凡对你不好,你就拿出你往日的泼辣劲,闹腾得他家鸡犬不宁。至不济还有我呢,竟敢欺负我的大丫头,看我不把他收拾得规规矩矩!”
  荔枝这才笑嘻嘻地上前道:“再不济还有咱家姑爷呢,那可是青州大营的正五品千户。要是陈溪敢犯浑,就让姑爷把他抓到海边去修工事,一天到晚地光干活,工钱拿回来全给你收着!”
  莲雾细白的脸上浮出几丝红晕,终于有些扭捏道:“那倒是不至于,我就是听了大夫的话害怕真生不出儿子来,以后他会嫌弃我……”
  傅百善拉住她的手保证道:“为着以后还没发生的事,准备错过眼前这么好的人,你是聪明人犯糊涂。好了,你们成亲前我让陈溪白纸黑字约法三章,给你吃个定心丸。况且这世上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个个都闹着要休妻的话,这天下就甭太平了!”
  此时此刻,离小枣庄傅家别院三十里叫庙子镇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惶恐,肚子里到底是不是儿子?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那人都对自己冷冷清清的,要不是时时拿回宅子里的各类厚重补品和衣裳首饰,还以为那人老早将自己遗忘了呢!
  肚皮一阵阵发紧,稳婆笑嘻嘻地安慰道:“太太放宽心,老婆子我当了三十年的接生婆,个个都是活蹦乱跳的。这肚里的胎就像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时辰到了自然就出来了!”
  趁着产妇歇力的时候,稳婆走到屋外小声问道:“这肚子里好像是两个胎儿,这当娘的身子骨小,又补得有些过了,到时候是保大还是保小?”
  屋子外一直等着音讯的中年仆妇塞过来两个金锞子,笑盈盈地道:“我家大爷说了,在这十里八乡你的手艺最好,全权凭你处置。要是实在有个万一,就保孩子!”
  稳婆心道果然如此,她到这家来过三四回了,一次都没有看见过男主人。这屋子里即将生产的女人恐怕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指定是城里哪位有钱有势男人怕自家老婆知道,悄悄把人藏在这边的。
  心里啧啧叹了几声,稳婆回身去看产妇,满意地看到宫口已经开了三指。正要安排接下来的事务时,就觉得手心里钻了一块沉甸甸的物事。偷着瞄了一眼,竟是一块约二两的金镯子。她是惯于此种事情的,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吩咐这个去端热水,那个去拿草纸,不一会屋子里就剩下她和产妇了。
  年轻女人咬牙半撑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包裹,低低道:“劳烦你跟外面的人说我肚子的孩子是早产,还有把这封信按照地址给我送出去,这些东西就全都是你的!”
  稳婆接过小包裹一看,顿时喜得见眉不见眼。雪白晶莹的珠串,珠子个个都有指甲尖大小,翡翠镯子拿在手里像一汪碧水,累丝金簪子上镶嵌的红宝成色也不错。
  将东西小心收好,今日很发了一笔横财的稳婆拍着胸膛笑着保证,“太太尽管放心,我定给你办得好好的。”心里却暗暗撇嘴,这人真是不可貌相,看着单薄不过的样子,竟然有胆儿敢给男人带绿帽子,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货色。这要是进了大宅子,跟正房夫人肯定能斗上好几个回合。
  稳婆虽然贪财,可是手中活计着实厉害。一碗药下去,只过得了半个时辰,一对样貌整齐的龙凤双生子呱呱落了地。
  111.第一一一章 入彀
  一辆平顶青布油篷马车停在庙子镇一家极普通的民宅前, 曾闵秀掀开车帘子看了一眼, 吩咐小丫头上前叫门。门开了, 一个穿着朴素的半大小厮开了门,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
  挽了双攥的小丫头人精一样,嘻嘻一笑道:“我们家二姑娘嫁到你家来了,这不我家大姑娘今天专门过来认认门!”
  那小厮迟疑了一下,又不敢将人放进去, 斜签着身子挡着门站着,另唤人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 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体面的仆妇走了出来,极规矩地福了一礼道:“奴家是这户的管家姓田,家里没有来过外客, 怠慢了姑娘。我们家太太正在屋子里歇着, 请你进去叙话!”
  曾闵秀以为要打一场硬仗, 却没有想到这般容易就进了大门,让自己特意带来的几个口舌厉害的婆子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半是狐疑半是嘀咕地跟了进来,却见这座宅子虽然不过两进, 但是花木扶疏砖石平整收拾得干净利落, 往来的几个下人见有外客来都齐齐躬身行礼。
  转过影壁, 就见一溜排三间正房窗明瓦亮,一水的清漆榆木家具,虽看不出有多贵重, 可的确是用了心的。自家妹子勒了额帕坐在厚实的大红被褥里正在喝乌鸡汤, 屋角摆放的一只桥耳花型三足炉升腾起袅袅的沁人熏香。
  曾闵秀心里暗自点头, 不说别的,只见了这般居家过日子的光景心里就踏实多了。自来熟地坐在榻前一张六角鼓凳上,看着妹子红润润的脸盘子揶揄笑道:“可见你是掉进了福窝子里头,看见姐姐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曾淮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好容易托人给你捎信,结果孩子都落地十天了,你今儿才来,还不兴我摆个脸色,当心我孩儿长大了不唤你作大姨!”
  “啧啧”,曾闵秀举了帕子不住摇头,“可见有了郎君就把媒人扔过墙,真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给两个小家伙准备见面礼吗,衣裳、鞋袜、襁褓、金银首饰,看看还有什么差的,下次再过来时一并给你寻来。”
  曾淮秀就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姐姐疼我,那人倒是什么东西都置备齐全了,这家里的仆妇也算尊敬我,可是身边没有个说话的人,好容易将你盼来了,晚上就歇在这边吧!”
  曾闵秀打发身边的小丫头出去守着门口,这才敛了笑意皱眉问道:“你那新女婿也不过来陪陪你今儿可是孩子的十朝,我专门挑了今天就是想见见妹夫,看看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别以后在街面上见了还不敢认!”
  曾淮秀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嘴唇辩驳道:“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一说有孕了,不管想吃什么只要吩咐一声立马就让人送过来。听底下的婆子们说,俩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得信儿就赶过来了,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了老半天,欢喜得不得了!”
  “这还差不离!” 曾闵秀抿着嘴角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丁妈妈说你那女婿看着面相就是个精明厉害的,这孩子的事他有问过什么没有?”
  曾淮秀脸上就浮现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庆幸,“那人再精明厉害,毕竟还是太过年轻,大概也是第一次涉及这些风月场所,并没有怀疑过什么!还有幸亏是双生子,生下来跟猫崽子似地,我又瞅准时机重重地赏了稳婆,叫她说这孩子是早产。我仔细听了看了,周围没人怀疑过这件事!”
  “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曾闵秀满意地颔首。
  想了一下又伸出食指点了女子的额头,“丁妈妈说那人有几丝京里的口音,应该是才从京城过来的镀金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妹子以后有福了。这些勋贵人家的子弟,靠了父祖的荫蔽得了官职,个个心高气傲得狠,只能顺毛摸。还有他虽然是图一时的新鲜,但是你要打起万分的精神,好好地谋划个长长久久的前程。”
  帮着掖好被角,曾闵秀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始细细面授机宜,“你就使出温柔小意的水磨工夫,加上两个孩子在手,不怕他的心思不往你这边放。即便是正头娘子打上门来了,也莫怕,你就抱着俩孩子使劲哭,最好哭得街坊邻居人人皆知,那人的高堂父母亲朋好友个个都知晓才好,这样你一个正经姨娘的身份是跑不了的!“
  曾淮秀抓了她的手叹道:“姐姐,你一过来我心里就敞亮了。对了,那位徐姐夫过来找你了吗?你等他这么久,他要是敢对不起你,我就帮你去教训他!”
  曾闵秀哈哈大笑,“可见是找着人给你撑腰了,说话做派都跟往日不一样。他对我还好,有回我俩大吵了一回反倒把话说开了,他说再做一趟大生意就带我出远门,找个谁都认不得我们的地方过日子。其实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他对我好,哪怕是吃糠咽菜我都认了!”
  曾淮秀便咯咯地笑个不停,曾闵秀也有些不好意思,“吃了饭我就得走,他昨天派人给我送信,今晚上要过来,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我不在的话,丁妈妈可不会那么贴心得给他准备羊肉锅子!”
  正说着闲话,门外小丫头禀报,奶妈子将两个孩子抱过来了。曾闵秀看孩子模样生得乖巧,即便是性情冷硬如她都忍不住心疼,想来孩子的父亲也是一样的爱重吧!
  把给孩子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曾闵秀又悄声问道,“你那新女婿到底叫什么,我叫人帮你仔细查查。看人家娶亲没有,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也不能老这么躲着不见人啊!千万莫象头一个那样,只知道个姓名,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热心热肠地全贴了过去!”
  正拿了一件婴儿百衲衣细看的曾淮秀一怔,缓缓摇头道:“到今天为止,我也只听过丫头婆子们唤他做大人,姓甚名谁全然不知晓。若不是机缘巧合,他那样的人物我一辈子都别想高攀。现在,我只想他空闲了过来看看我们母子,就心满意足了。姐姐莫要为我做什么了,万一要是让他察觉了,我怕……他会不高兴!”
  曾闵秀心里便暗叹一声,真是个痴傻女子。
  上一个郎君拍拍屁股走得人影子都不见,还留了孽种在肚子里进退不得。这个郎君不过是人家一时兴起萍水相逢,因为解决了她的一时危难,就一门心思地想对人家好。可是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你即便是把一颗心剜出来双手奉上,人家也许还会嫌弃这颗心血淋淋的,因为弄脏了手。
  两姐妹在这边低声细语,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先前帮着引路的田妈妈满意地将一根漏斗形的铜管子从墙上取了下来,低声吩咐道:“全部记下来了吗?大人吩咐过这大曾氏的话一个字都不能漏。”
  旁边一个年轻的丫头就笑着答道:“都记下了,那话语里头的那位徐姐夫应该就是大人这段时日费尽工夫要找的人吧?”
  田妈妈瞪了年轻丫头一眼,一张寻常的妇人脸竟然威势立现,“大人将我们这几个人手调派过来,可不是让你坐着喝茶嚼舌根子的。“
  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大人不过是借她的一张肚皮儿把孩子生下来,日后对那位冤死的方百户好有个交代。这位倒好,现在就开始做黄粱美梦了,忒不知羞!好了,你呆在这里继续监听,我先把这些送出去!”
  年轻丫头吐了吐舌头,拿起另一根铜管子贴在墙上继续仔细记录去了。
  田妈妈取过厚厚一叠纸,仔细核对后从袖子里取出私章,蘸了思序堂的朱砂印泥盖上自己的私印,小心地塞进一个菜篮子的夹层里。出门后顺手交给大门上的小厮,吩咐他去镇子东头的刘记肉铺割几斤肉回来,家里来客了太太说要加几道菜。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这封加急的侦听记录就呈在裴青的案上。
  壶形青花壁挂灯下,幕僚程焕细细看着纸上特意加了红线的几个字,“他昨天派人给我送信,今晚上要过来”。轻吁了一口气后,略略有些花白的眉毛也不禁狠狠跳了几跳。
  十来年的幕僚生涯,多疑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原先他对于裴青的另一重身份一直有所怀疑,今儿晚上已经可以断定了。这位大人即便不是锦衣卫的人,也与锦衣卫有很深的牵扯,要知道那些训练有术的女番子可不是谁都能使唤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裴青竟然毫不避忌地开始展示他鲜为人所知的一面——狠辣果绝。这就是说,自己已经得到了他全然的信任。不想临老临老竟然抱了这么粗的一条大腿,程焕是老于世故之人,自然晓得这其间的份量。
  暗暗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程涣强抑了心头的狂跳,热络而不失恭谨地微微笑道:“大人这招守株待兔的手段倒是以逸待劳,这下咱们可以瓮中捉鳖了,也不枉费这几个月的布置!”
  仔细对照了这两日出入大营的军士名单,裴青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指在那个名字下重重地划上一条线,眉眼未动地淡然道:“不,时机还未到。在一个暗娼的屋子里捉到那人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军中督察,还管他休沐日吃喝嫖赌?而且依照那人的性子定会有百十个理由等着为自己开脱。哼!这回只是再次确定是他而已,我要等他做完这票所谓的大生意后再出手!”
  单就新主子这份气度就让人无比折服,程焕躬身笑而不语。这年头有一个头脑随时都能保持清醒且低调务实的上司,真的比什么都紧要!
  112.第一一二章 霸占
  那天从青州黄楼巷二房新宅回来之后吕氏就病倒了, 说是老毛病又犯了, 浑身无力提不起什么精神。相熟的大夫过来看了, 也没说有什么大的症候, 只是有些肝火旺,开了几副败毒和调理的方子就走了。
  吕氏连着喝了半个月的苦药汤子, 却依旧整日恹恹的。
  傅兰香要绣嫁妆,明年初夏就要出门子了,所以要开始学着管理家务, 还要给病榻上父母端茶送水, 忙得一时不可开交,人都瘦了一大圈。到底是亲生的,吕氏见了也心疼, 这才对女儿吐露真言。
  原来吕氏这一向都睡不安稳,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一只只黄铜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在头顶飞来飞去。里面有无数的金银, 却只能看得到摸不到,让她一天到晚抓心挠肝地疼。正所谓急火攻心,这才病倒了的。
  傅兰香又好气又好笑, 却是一时间触动了心事,不由想起放在库房里自己那些略显单薄的嫁妆, 也不由有些黯然。
  吕氏额头上勒了一根韭叶黄的额帕,半眯了眼睛道:“我儿以后是要做官夫人的, 要是嫁妆简薄了, 一辈子都会让婆家人瞧不起。我们大房和二房本就是同根生, 凭什么他们家那么富足,咱家却只能过平常日子?老太太也是偏心,要是听我的话搬到新宅子里去住,大房和二房不就又成了一家人了,你的嫁妆就应该公中出才对!”
  傅兰香虽觉母亲的话语牵强,却忍不住畅想——要是自己的嫁妆由两房同出,那最起码可以凑个体体面面的三十六抬,整个青州城还没有这样大手笔的新嫁娘呢!于是有些迟疑地问道:“那日祖母已经训斥娘了,让你不要胡思乱想。当心爹爹知道了,又要生气!”
  吕氏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语对。一轱辘坐起身子,浑身上下的病痛也没了,“你爹是个老古板,要是凡事都听他的,你们几兄妹都要活活饿死。再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分家,你的嫁妆本就应该公中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快过来帮我梳头发,我去找你祖母说话。”
  母女俩收拾妥当后急急到了正院,却见傅大老爷正坐在炕头上和傅老娘在说话。没说别人,也正在说二房的宋氏母女。原来傅大老爷自接了兄弟命丧大海的凶信之后,一时忧愤交集就一病不起。家里一摊子的事全乱了,这才默许将关在祠堂反省的吕氏接回家中。
  向上峰告了病假,又调理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能下床的傅大老爷,听到自家老娘说兄弟很有可能未死,唯一的证据就是二房的弟妹宋氏信誓旦旦地说傅满仓未死。一时不由得感到啼笑皆非,深感妇人头大长见识短,细细地讲了半天道理,傅老娘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当娘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惟愿儿子还是活得好好的。
  于是傅大老爷一时感叹道,二房的几个孩子可千万不能再让宋氏给耽误了。
  吕氏立时觉得抓住了要紧处,不由得眼睛一亮,推门进屋抚掌笑道:“就是,自二弟去后,珍哥行事越发悖逆无状,当着老太太的面都敢顶撞与我。老太太就应该出面好好管教与她,要不然不知道以后她还会弄出什么出格子的事情。“
  傅大老爷皱眉道:“珍哥向来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胡乱挑她的刺。我只是觉得宋氏老是认定老二未死,好像有些疯魔的样子,怕这样长久下去会耽误了孩子。珍哥开年就及笄了,要是有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娘亲,谁还敢上门给她提亲事!“
  吕氏心底熨帖,从来没有觉得傅大老爷的话如此中听。赶紧接嘴道:“就是这个道理,二房那样的家底,怎么能让个疯魔的妇人和不知事的女孩子胡乱掌管?二弟辛劳半辈子挣下的银子要是让她们娘俩败光了,我们可怎么跟地底下的人交代呀!”
  傅大老爷倒没听说过这桩事情,吕氏见了连忙将奶娘的话语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末了还抹着眼角道:“我这也是心疼二房的孩子,当娘的进个县城满街的招摇,不知有多少人瞧在了眼里,还不知道有没有贼人看见?要是万一有个闪失,让小五小六长大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傅老娘迟疑道:“老二真的没了?我看宋氏说话挺有条理的呀!”
  傅大老爷大感头痛,“娘,您尽跟着瞎掺和,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写信给了我在广州的同年,人家说二弟的铺子早就易了主,二房没法子这才举家北迁。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广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里还会做得了假!宋氏老拖着不给二弟办丧事,不是疯魔了又是什么?”
  傅老娘哀哀哭了几声,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老二活着的时候,还说给珍哥定了个什么六品百户,这亲事难道也黄了?”
  吕氏从未感觉今天的天怎么这么蓝,地上的花儿怎么这么艳,事情又这样地顺心顺意。拿了帕子捂着嘴角笑道:“可不是黄了,二房回来这么久,您看过有哪家的媒人上过咱老傅家的门?指定是人家也怕娶个丧父之女进家门不吉利,所以这件亲事就不了了之呗!”
  傅大老爷不满地横了她一眼道:“珍哥岁数还小,等孝期过了再议亲事也不迟。等会我派人去知会宋氏一声,让他找几件老二昔日的衣服过来,就在老宅子里给老二办场丧事。再找个黄道吉日请阴阳先生在祖坟点个吉穴,给他立个衣冠冢就是了。”
  吕氏正待张嘴说些什么,就见傅大老爷转过头来又吩咐道:“你去跟常家夫人商量一下,将兰香的婚期延后,叔父亡故她也要守一年的孝。”
  傅兰香大惊,耳边忽然就想起那日傅百善的那句讽言,“在丧期不得听戏吃酒,不得婚聘嫁娶。堂姐,你实在要是想为我爹服丧,起码就要耽搁一年,到时候那位知县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认真想明白喽!”
  咬紧了牙齿,傅兰香一时心头大急,连忙拉住吕氏的胳膊,示意这件事情千万答应不得。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女儿的提醒,吕氏就知道当前兰香的亲事绝对不能出岔子。这段时日她走出去受到了多少妇人的艳羡,就是因为她与青州知县家结成了亲家。这是何等光耀的事情,怎能因女儿为叔父守孝耽搁?吕氏现在最看重的就是长子的科考,再者就是尽快把女儿送上常家的花轿。
  吕氏对于这些事向来有一种本能的急智,于是小心斟酌着开口道:“珍哥的岁数虽不大,可是也应该定亲了。本来大姑奶奶家的坤哥就极喜欢她,两家门弟也相当。要是夏家不嫌弃珍哥丧父不吉利,弟妹再重重地陪送一些嫁妆,趁了这个机会两家结亲两好合一好,二房也多个帮衬的人。等把这件事情办利索了,我们再给二叔办丧事可好?”
  傅老娘拭了眼角泪水犹豫道:“可是前次在家宴上就闹了些不愉快,我怎么还听说珍哥好像不怎么喜欢坤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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