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翻年进了四月,广州城白昼里日头足夜里雨水也多,院子里长得比悬山顶屋檐都高的木棉树一夜之间挂满了花苞,几个日夜后就开满碗口大的花朵,颜色艳红如火如荼,朵形硕大得看不见枝叶,叫住惯北方的人看了啧啧称奇。
  宋知春和顾嬷嬷坐在窗前做针线,珍哥已经周岁了,在一张油亮的玉簟上睡得嘴边吹起了水泡。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檐前遮光的竹帘子晃了几晃,带走几丝午后的烦闷。顾嬷嬷把线打了个结头,侧过身来笑着问道:“听说那唐老爷的妹子定亲了,是邻县一个挺有名气的秀才,这下太太可安心了?”
  宋知春脸色一红,“嬷嬷看出来了?”
  顾嬷嬷轻声一笑后道:“就我们家老爷心眼子比水缸都粗,去年七夕那天那个唐家姑娘眼睛珠子都差点沾在老爷身上了。这还是我们几个过去了,她才收敛了些。这要是在京里头,哪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下敢这么直不楞登地拿眼晴瞧人……”
  宋知春性格爽直,其实最不爱受拘束,要不然也不会跟着丈夫满地界跑,但今天听着这话心里格外舒坦。开口笑道:“毕竟是小地方的女子,看见个略长得平头整脸的就犯了想头也是有的。那唐家的太太看着就是精明的,就算原先看不出,那天晚上她那小姑子的想头她再看不出,那就是真真装白眼瞎了!”
  七夕过后,那位唐太太三日五日地打发人过来,或是几尾海货,或是一篓新鲜的水果。因门上的尤婆子口舌便给人头也熟络,宋知春便让她给唐家去送了几次回礼。
  尤婆子虽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却感念主家宽厚,知道这是太太给她的体面。更何况陈三娘的丈夫来闹事那天,叶木根那样痞赖不要脸面的混子在人家手底下没走过三招。日子长了,太太那份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是亲眼得见尽收眼底的,常常恨不能多生几支手臂来帮衬傅家,好让太太赏识自己。
  得了差事那天,尤婆子喜得连忙更衣梳头,昂头挺胸地拿了给唐家的回礼出门了。那回礼用了个精致的竹匣子装了,里面是码得齐整的几样糕点,泮塘马蹄糕、香草绿豆饼、腐皮罗汉卷,都是陈三娘颇拿手的活计。
  果然,那唐太太吃得眉开眼笑,说傅太太这个外来户竟比她这本地人还会吃,赏了她二十个大钱让她去吃茶。这一来二去的,尤婆子在唐家的仆妇间混了个脸熟。大家都是些服侍人的,说话也就没了个忌讳,让她很是听了些唐家的背人之事。
  却原来这个唐天娇小姐是唐家上一辈老爷子很得宠的一位姨奶奶所生,老太爷在世时也很爱惜她,姑娘大了要婚配时就由了她的性子挑挑拣拣,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岁数耽误了。
  这位姑娘说了,自己的条件也不高,要对方起码是个秀才吧,要不生活在一起不能一起吟诗作对多不衬?再要求对方长相要周正吧,要不一起出个门赴个宴多没面儿?最要紧的是对方要家有余财吧,要不这么个从未吃过苦的姑娘嫁过去后总不能让她跟着吃糠咽菜吧?
  本来这唐小姐好容易相中了一人,浓眉大眼秀才出身,还和她兄长唐老爷在一起合伙做生意,除了岁数大点简直是比量着她定身做的。唐小姐一颗痴心就这么付了出去,可谁知那人竟有了家室!她原先还不信,心说这定是诓人的,命定的良人怎么还会飞?结果冷不丁在七夕那天瞧见人家的妻子,长得周周正正体体面面,连女儿都那么大了。回过头来抱着自家姨娘狠哭了一场后,就点头答应了邻县秀才的婚事。
  尤婆子感到稀奇,回来就把这事学舌给了当家太太听。
  宋知春心里却门清,自家丈夫这朵烂桃花终于挪地了。却没想到这一切让顾嬷嬷看在眼里,想来七夕那天也是她故意抱着珍哥上前给自己解围。那唐小姐盯着自家丈夫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开了谁都没脸,事情这般悄无声息地解决最好。宋知春和顾嬷嬷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亲密不少。
  晚上入夜净黑了,傅满仓才半醉着踉跄回了屋。
  一进门就手脚利落地紧闭了房门和窗子,宋知春半睡半醒地正在给珍哥扇凉风,看他这神叨叨地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要问话却被他紧扯着胳膊进了隔壁书房。宋知春以为他在想那事,一时羞得满脸通红。傅满仓回头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道:“先把正经事忙完,回头我再好好陪你!”
  宋知春啐了他一口正要开骂,却见他伸手在墙上不知怎么摁挪了一番,那平整水滑的墙面就裂开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铁门,一时间骇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就被傅满仓一把拉进了那道铁门。那铁门之后却是一道铁梯,一直延伸向下。
  一晃眼,一道灯光慢慢亮了起来,抬头就见丈夫举着个青花彩雀罩子灯,笑嘻嘻地站在一个不大的屋子正中央。
  这屋子呈长方形,大概长有三丈宽有两丈,四壁都是一水的青砖铺就,虽是地底下却没什么阴森潮湿之气。屋子靠墙是几列顶天立地的硬木架子,西边的架子中间两层整齐地码放了几口樟木箱,都是两尺见方规格一致黄铜包角,其余的架子上却是空空的。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宋知春难得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委实让她惊住了。
  傅满仓得意一笑,牵了她的手到架子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粗金沙,在油灯下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又打开一箱,里面却被分成了数格,指尖大小的红、蓝、绿、紫各色未经打磨的宝石静静地堆在一起,颜色璀璨令人眩目。
  看见傅满仓献宝一样又要去打开下一个木箱,宋知春扶了扶额头咬牙说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东西哪来的?还有这房子不是赁的吗?你什么时候弄这么个……这么个密室出来?”
  傅满仓拖了墙角的桌椅过来,殷勤地扶了自家媳妇儿坐下,才得意洋洋的笑道:“说这房子是赁的,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房子我们一到广州城我就买下了,又花大价钱整修翻新,光这个密室那个工头就要了我整整五百两银子,比买这个院子都贵!”
  宋知春再次头疼问道:“我问你费这么大功夫弄这个密室做什么?”
  谁知傅满仓一副你真傻假傻的样子望过来,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是一直教我财不露白吗?所以现在我赚十两银子就说只赚了二两,这些多出来的银子我不找个地儿收着能行吗?”
  “怎么……多这么多?”
  宋知春终于记得自己好象是说过这话,那是因为傅满仓昔年有点银子就满世界得瑟,一些不存好意的狐朋狗友净找上门来打秋风,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宋知春那时就教他财不要外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倒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反倒忘了。
  见宋知春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傅满仓挨了她坐下爽朗笑道:“这海上生意难怪这么多人打破头也要去,虽说风险大些,却真正是一本万利,去年到今年出去六趟我总共赚了这个数!”说完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
  “一万?”宋知春惊叫。
  “你那是什么眼神?十万,这根手指是十万!”傅满仓没好气道。
  “这光是现银这块,那些货我转手就是这个数。还有这些货里成色好的物件我都留下收拾了放在这里头了,等我再跑个百十回,这屋子里的架子就能摆得满当当的,到时你娘俩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闺女就是嫁给当朝太子,我们也有底气置办得起嫁妆!”
  宋知春眼泪啪啪地往下掉,你说这男人往日有点银子就乱花,让人气得肝疼。现在这男人懂事了一点银子都不乱花,怎么还是这么让人感到心疼呢?
  为怕珍哥夜里突然醒过来找不见人,夫妻俩不敢耽误太久,又盘桓了一会儿就退出了密室,仔细关好铁门,又开动机关恢复了墙面。回到卧房里,却见珍哥还老实地睡着,连身子都没翻动一下。
  宋知春挨了丈夫低声道:“难怪我搬进这房子时,觉得处处合乎心意,再没有哪里不好的!”
  傅满仓又得意起来,“我看了好久才相中这套院子,不大不小住我们一家正合适。又清净自在,隔两个街口就挨着州府衙门,寻常地痞流氓也不敢过来闹。”说到这里,傅满仓低低一笑,“就是来几个也不怕,我这媳妇儿敢以一抵十!”
  宋知春家学渊源,要不是女子不能参军领兵,以她的本事当个百户千户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当年在宁远关,若非她一时大意受了暗箭,手下北元人的性命还不知要挂几条。可是这样的女罗煞收敛了性子,和自己一心一意地过起小日子养育起小女儿。
  傅满仓一想到此处心里就爱得不行,慢慢挨了过去,在媳妇儿身边腻歪了起来。都老夫老妻了,一见他使出这招,媳妇儿的耳朵尖照旧会变得绯红。傅满仓如获至宝,抬眼一望,卧房不行,珍哥正睡着呢!说不得又要去书房了。把媳妇儿往怀里一抱,大步往书房走去,心里想着明儿还是在书房安个睡榻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知春起迟了。糊了碧色竹纹的绡纱窗子在日头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印在地上,平端地让人感到静谥幽凉。珍哥在院子里的木棉树下洗澡,顾嬷嬷低声地叫着:“祖宗,别扑腾了,水都让你祸害没了!”
  宋知春伸展着有些酸痛的腰身长舒一口气,懒懒歪靠在榉木架子床的悬鱼牙子上,心满意足地觉得这小日子怎么就这么有奔头呢!
  16.第十六章 来信
  京城,寿宁侯府。
  世子夫人李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刚从南边运过来的大物件,旁边齐云斋的大掌柜张琪贵躬了腰笑道:“这回傅老爷可是淘换了顶顶好的东西,这座铜鎏金太平有象转花葫芦顶音乐自鸣钟 ,通体饰以鎏金西洋花卉,镶嵌诸多宝石也就罢了,其尺寸之巨大,造型之精美,结构之复杂,构思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满京里找不见第二件。”
  李氏好奇地指着自鸣钟透明的水晶镜面道:“不知道这个东西是靠什么走动的?以前只听说过诸葛侯爷的木牛流马,倒是还没有亲眼得见过这种物事!”
  张琪贵也不懂这些,陪着笑道:“听说是以五盘发动条带动各自机械传动部分,同时完成走时、打点、打乐和转花的动作,让观者无不眼花缭乱啧啧称奇。这西洋人谁说尽是蛮夷?这座自鸣钟在皇后娘娘的千秋节上定会大放异彩。
  李氏满意地点头,“这傅满仓的确有几分手段,我原想着帮衬我那妹子一把,没想到他真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一年来他们夫妻俩尽心尽力,南边来的货物也越发的精致。我们铺子里的生意越受追捧,越是要约束自个和手下伙计的言行,要让每个进铺子里头的人都觉得物有所值。”
  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另外铺子里的账目一定要清楚明白,虽说南边从未来过人查账,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每笔帐目都要说得出来历。若是有什么差错丢了人,我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谁让我对傅氏夫妻不能有个交代,那他干脆就进京都府衙里去交代个够吧!
  张琪贵忙恭敬应了,看李氏挥了挥手,才躬身却退了下去。
  在廊檐下的石阶站定后,张琪贵抬手小心地抹掉额上的汗水。他本是寿宁侯府在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总掌柜,三年前被李氏调来当了这个齐云斋的大掌柜,多少相熟的人都笑话他不知何处惹了主家的厌弃,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下猜疑。可是几年下来,就这么一个要人没人、要物没物的新铺子,在京城最繁华的市口连开了三家分店,每天柜面上的流水能让侯府下头其他店面的人瞠目结舌。
  齐云斋的另一位东家宋氏就是那位傅满仓傅老爷的妻子,可谁都知道要不是有这位广州大海商源源不断的货物供应,这齐云斋绝对没有如今这样风光。京城中的人眼精得很,有人也看中了这条路子,可就是没有傅老爷手下的货物来得精致和奇巧。
  象这回适逢张皇后四十千秋,寿宁侯府需要进献寿礼。世子夫人不过一封书信过去,那边就开始淘换了。特地赶到广州城去负责接货的伙计回来说,为了这件寿礼那位傅老爷在海上整整漂了三个月,下船时人都瘦得不成样子,身条都是软的,他的妻女看了他这副模样,一家人在码头上哭成了一团。
  那位傅老爷听说也是白手起家之人,虽说沾了些侯府的光,可是如果没有份过人的胆识和眼光,在广州城那商贾云集之地怕是连立锥之地也没有。可是现在呢,任谁说起这位傅老爷都要一挑大姆哥!
  还有让张琪贵这个大掌柜感到由衷佩服至心畏的,就是这位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李氏。原先以为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胸中再有韬略也格局有限。却不料短短几年时间,这李氏将侯府的铺子一一接管,底下手脚不干净的掌柜利利落落地或罚或换,竟还没有不服气的。
  而让侯府诸多铺子的大掌柜侧目的一件事,当属三年前李氏大手笔开了这个专门售卖南货的齐云斋。在鼓楼东大街最好的市口上一字排开五间大铺面,琳琅满目的各色首饰、器物、香料应有尽有,刚开张就在京城的高门内院里传开了名声。
  这还不算,那阵适逢春闱结束,新科的进士们相互之间走个礼,或是拜会恩师同僚,不到齐云斋挑一两件可心之物都不好意思出门。于是,齐云斋的名头忽然在京中就大火了起来。单凭这份毒辣的眼光和魄力,各家掌柜再到侯府会帐时无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张琪贵,每回在李氏面前回话都不敢马虎。
  果然,八月十九那日皇后娘娘的四十寿诞之时,这座费大力气淘来的落地自鸣钟得了满堂彩。张皇后稀奇得不得了,当即就让宫人把这件寿礼摆在坤宁宫正殿上。皇帝听说后特特赶来站在一边赏玩了一番,龙颜欣悦之下又赏了侯府不少好物件。
  广州城,傅宅。
  时间对于珍惜它的人来说总是过得飞快,宋知春坐在大迎窗的书案前看着寿宁侯府世子夫人李氏的来信。因为两家的联盟,李氏赚得盆满钵满,在京城连开了三家的铺子,专门售卖南方来的货物。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首饰,造型富丽堂煌的器物,各式各样雕工精湛的象牙犀角,让京中王公贵女奉为上品一时间追捧不已。
  李氏的信来得很勤密,陆陆续续地絮叨了很多京城中其他的事情。
  元和八年皇后娘娘在宫中生下皇四子,紧接着有位蔺良媛生下了皇五子,一位杨才人生下了皇六女。所以当今皇帝在这一年里总共得了两儿一女,听说龙心甚悦,吩咐大赦天下,将年号元和改为徽正。
  徽正二年初,在翰林院里苦熬了三年的寿宁侯府的嫡次子郑瑞终于谋得一任外放,用他的话来说任京官比同坐牢,三更即起全年无休,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让他敝如帚帕。
  这一年里最为人瞩目的就是河南参政崔勋之次女崔莲房风光嫁入京中,那嫁妆绵延几里开外,前脚已入了新郎家的大门,后脚还在城外,京里的老人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礼了。对了,那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谨身阁大学士兼史部尚书之子刘泰安。
  那刘探花风姿如玉一般,被世人誉为谦谦君子,自三年前其妻难产而亡后,刘探花悲不能抑,特意辞了官职在冀州老家为妻守孝三年。这件事被冀州士子纷纷传唱,后至崔勋耳中,甚为嘉许并以女妻之……
  宋知春把信放好,忽听到窗外一阵惊呼,忙侧头去看。却见院子当中已过了三岁生的珍哥,正跌跌撞撞地抱着个大木桶绕了那棵木棉树走着。顾嬷嬷象个老母鸡似的张着双臂护着珍哥,几个小丫头跟在后面不住地惊呼。
  宋知春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故意沉了脸呵道:“珍哥,怎么又去抱那水桶,等会陈三娘煮饭时又找不到了!”话语一落,却一眼瞥见珍哥手中的水桶并未和往常一样是空的,竟有大半满的水在桶里微微地荡着水波。珍哥头上用大红缎带扎了俩个俏皮至极的小鬏鬏,咧着小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小牙。
  宋知春倒抽一口凉气,忙上前一把接过水桶。那水桶装了大半的水,连她都不由感到手里一沉,怕是有好几斤。晚上,等傅满仓一回来,宋知春就忙把这件事说了,谁知丈夫蛮不在乎地说道:“这有什么,那天我还看到她把溪狗练身用的石锁一气儿推了两丈远呢!”
  溪狗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傅满仓见他处事还算机灵,就叫了铺子上的掌柜闲暇时教他几个字,平常在家里和铺子上来回跑跑腿传个话之类的。溪狗和陈三娘母子都吃住在傅家,还有月例银子拿,这是往年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做事越发用心。溪狗有回无意听说傅家过段时日要请个看家护院的人来,就起了心思想先练练。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石锁放在院子里,空闲了就拿起来练练手。
  谁知珍哥正是好动好玩的时节,见了什么都要耍上一遭才作数,院子里的水桶、花盆、木凳之类的东西,她一把抓住就不松手。弄得顾嬷嬷那样稳重的一个人,整日价咋咋呼呼地跟着跑,不过这样一来人倒是好像活泛年轻了不少。
  宋知春却是想起了自己已逝去多年的老爹。
  当年宋四耕在军中就以勇武著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臂力惊人。寻常军士用的弓是八九斗,参将用的弓一般是一石二,而宋四耕的弓有三石。传说对敌时他曾经站在城防上一箭就将一个北元大将射个对穿。
  可惜的是宋家三兄妹没有一个有这样惊人的臂力,只是稍比平常人力气大些而已。宋知春想到这里,忽地泪如雨下,“那年你说这孩子本该就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托生在别人的肚子里,我还不以为然。现在你看这孩子这般小就这样大的力气,这就是缘份使然,现在说她不是我宋家的血脉任谁也不会信!”
  傅满仓知道她对昔年宋家男子尽殁宁远关一事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搂了她笑道:“放心吧,珍哥是你一手带大肯定像你,日后她大了再招个小女婿,生他七八个孩儿,我们和女婿商量了挑一个承继宋家的香火!”
  宋知春是个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亲自到城中药铺按照宋家祖传的方子抓了一大堆草药,回家后拿了大锅煮得浓稠似墨一般,待凉后就把珍哥脱得精赤泡在药水里。
  珍哥还以为在做耍,在木盆里象条泥鳅鱼一样动来动去,宋知春也随了她,只一样——不准出来。小娃耐不住性子,一会儿功夫就要翻腾出来。宋知春就守在一边,拿了根筷子粗细的荆条轻轻一抽。
  晚上,傅满仓一进屋就见平日里欢腾得象小马驹的女儿象个蔫了的狗尾巴花儿似的,喊“爹爹”的声音都有些可怜。一问才知道女儿今个的罪可受大发了,正想为女儿求个情,就见媳妇儿那眼光象刀子一样甩过来,话到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
  于是,在三岁珍哥的眼里,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逻辑,爹爹怕娘,珍哥怕娘,娘才是傅家的老大。
  17.第十七章 天娇
  广州,越秀山,毕宅。
  唐天娇对着梳妆镜用黄杨木篦子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阵哐当声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穿葛衫的人踉跄着扑倒在床上。唐天娇一皱眉把梳子拍在桌上,两道描画精致的柳眉高高竖起:“毕又庭,你又在哪里灌了老鼠尿回来,一天到晚书也不好好正经读,成天跟几个酸丁在外头拽文,你倒是混个好名声出来,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屋子外头的丫头婆子似是对这样的争吵怒骂已经习以为常,该干么还是干什么,脚下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
  床上的男人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女人那张不断张合的红唇,心里头忽地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燥意,压低了声息不耐烦道:“既然你这般嫌弃我,不如我俩和离,放了你去那傅老爷府上自荐枕席做个妾可好?听说那傅老爷颇有家财,最妙的是多年来他膝下只得一女。你若是去生个儿子,指不定那傅老爷还会休了原配将你扶正也不稀奇呢?”
  唐天娇张大抹了香脂的樱唇,望着眼前从来没有还过嘴任自己吵骂的丈夫仿佛不认识一样,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一时又气又羞脸上赤红似血。大怒道:“我自嫁入你家从来都是恪守妇道,大门都未出过几回,你怎可将我与那……傅老爷牵扯在一处,休要坏了人家的名声,辱没我的清白!”
  毕又庭懒洋洋地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绘了八仙祝寿图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方道:“你又心急什么,说你心上人的不是你心疼了?我知道,当年你想嫁的人是他不是我,这几年看他的日子越发红火,而我没有考中举人,至今还是个乡间的穷酸秀才,你是不是心头越发的着恼?”
  唐天娇脑子一轰,昔年不顾廉耻心仪已有了家室的傅满仓之事,一直是她内心的隐秘,除了几个家里人并无人知晓,丈夫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毕又庭看她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嗤笑道:“你莫猜了,年前你生辰时我舀了一支金簪想送与你个惊喜,就悄悄收在了内室的枕上。我前脚进来,你和你那个姨娘后脚就进来了,我不好出去相见,就躲在了官房后面,结果倒让我听了一番好话!”
  唐天娇看着坐在桌旁神情怪异吃吃低笑的丈夫,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她当然记得年前生辰时她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当年得知那傅老爷确实早有妻室儿女而并非是托词之后,她狠哭了一场。唐家老太爷去世后,当家人换成了异母兄长,再容不下她在家里蹉跎岁数了,匆忙之下只得选了这个家境尚算殷实的越秀山毕秀才。
  姨娘亲自来劝她,说这毕秀才少时成名,日后定然前程远大,说不得还有诰命加身的好日子在后头,自己这才点了头。结果嫁娶时说好的六十六抬嫁妆变成了三十三抬,兄长唐老爷振振有词地说了,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进项少了,家里还有三个未嫁的姪女和两个未娶的侄儿,只得让她这个做姑姑的多担待一些了。
  老太爷在世时亲口许诺的六十六抬嫁妆少了一半,唐天娇又抱着姨娘大哭一场。姨娘没得办法,只好将历年所存的私房化开了拼凑着给她又添了三抬嫁妆。
  过了门后,毕家的公婆果然因为嫁妆数目和婚书对不上,对她颇有微词。可是丈夫却对她温柔体贴言听计从,即便是自己有时胡乱使气,他从来都是小意赔了温柔。唐天娇有时也忍不住得意,看来姨娘教的那些手段果然有用,男人都是些贱骨头,对他一时温柔一时哭闹,他当真就围了自己的裙边团团转。
  年前生辰时,她去广州城中的银楼想熔两件首饰重新翻个时新花样。正在柜面上细细斟酌时,门外忽啦啦进来几个女人,刚刚还未露脸的银楼掌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满脸堆笑地把人迎了进去。
  隔了道薄薄的屏风,唐天娇一眼看到的是被几个丫头婆子簇拥围了的妇人。
  那妇人只穿了身颜色清爽的玉色皱绸袷衫,乌鸦似的发上却戴了一支赤金累丝红翡白玉蝴蝶步摇。那步摇用以赤金为底,上头用顶好的红翡雕了一朵酒盅大小的芍药,花瓣纤薄自然颜色娇妍秾丽,那花上头却被巧匠又雕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蝴蝶,细看之下触须宛然犹如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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