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既然是庆功宴, 就少不了扎堆灌酒,沈凤等一干外来的立刻成了群起攻之的目标。同样是此战功臣,陆俭面前的人就少多了, 毕竟是世家子嘛,有几个在他面前能不别扭的?再者说他也是银行主事,管钱的和领兵的走得太近可不妥当,都是聪明人,不会在这种场合犯糊涂。
  然而越是如此, 陆俭就越不能干坐着, 反倒大大方方敬了一圈, 对田昱、王财这些“同僚”尤为客气。当然, 田昱没摆什么好脸色, 王财则笑呵呵给足了面子,一点也没仗着民生银行拿骄的意思。
  等几轮过罢,陆俭面上也稍稍有了些醉意,之后就带着一成不变的浅笑端坐侧席,看台上台下热闹欢腾。以伏波如今的身份, 自然没人敢灌她, 但是成千上万的将士, 总少不了呼喝举杯,频频遥敬的。
  而每一次,在震天的欢呼声中, 伏波也都举起杯,笑着一饮而尽, 既不显得高高在上, 不近人情, 却也没刻意作态, 跟这些莽汉打成一片,反倒愈发的让人心生敬畏。其中分寸拿捏,不得不说高明。侧眼旁观,倒是让陆俭又多了几分感慨,心底有些话越发难耐。
  欢庆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不知多少人滚到了桌子底下,也不知有多少杯盏翻覆,大醉酩酊。陆俭只是一直坐着,等伏波宣布宴毕,起身离席时才跟了上去。
  他喝得不少,却远远未到酒醉,而有些东西,就要在这种时候才能说出口。
  谁料刚走出几步,一只手就挡在了身前:“陆公子可是醉了,要不要人送你回屋?”
  陆俭转头望去,只见严远一身酒气,脸上却冷冰冰的连点笑模样都没有。今日可是庆功宴,他这种被人团团围住的大头目,没想到还能注意到这边。
  陆俭笑了:“严兄多虑了,我只是寻伏帮主说些事情。”
  “今日是庆功宴,还谈什么正事?不如多喝两杯,一醉方休。”虽说话说的得体,但是严远一点也没有揽住人重回酒场的意思,反倒是露出了些许警告的意味。恐怕也是真喝多了,才会如此显露本心。
  这可跟陆俭想的不一样,然而让人这么一拦,还真没法再追上去了。于是他转回了身,若有所思的看了严远一眼,笑着颔首:“严兄说得不差,那些大可明日再谈,今日还当痛饮一番。”
  像是察觉了对方话里的挑衅,严远笑了:“那可得多敬陆公子几杯了。”
  话到这里,也就没什么需要多说的了,不过是另一轮拼酒罢了。饶是陆俭酒量不差,有严远这个军中打混的,还有后半程跑来添乱的李牛等人,终归还是被灌了个大醉。等到第二天,他收拾齐整来到伏波面前时,对方可就不是一个人了。
  眼见那瘸了腿的田先生端坐不动,显然没有退避的意思,陆俭也是无法。这人如今可是伏波的心腹谋主,他没理由也没资格让对方退下,于是只是公事公办的开口道:“昨天酒醉,险些耽误了正事,看伏帮主的意思,组建赤旗军是准备打琼州吗?”
  说是赶走了长鲸帮,但是琼州岛如今还没有落在赤旗帮手里,这一问倒是不算奇怪。
  伏波道:“不论是琼州还是更远的南洋,都得徐徐图之,只是兵要提前练起来了,也能省些粮饷。”
  自古以来养兵都是最花钱的,尤其是势力壮大到如此地步的时候,更是没法依照之前法子搞全民皆兵了,需要收缩脱产的战斗人员数量,并且做出明确分工。
  然而这样的道理,放在一个船帮上就有些格格不入了,陆俭道:“既然不急着打仗,建军之事就值得商榷了,伏帮主如此作为,岸上那些人恐怕又要心生警惕,闹出事端。”
  昨晚不知道多少人喊“镇海将军”,然而陆俭知道他们喊错了,这不是要当将军,而是要称王建制了,可以说把反意摆在了明面上。如此激进,会不会再让番禺出现反复呢?偏偏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在谈判的时候竟然都一无所知,这是扰敌之举,还是故意把他排挤在外?
  他问的直接,伏波也答的干脆:“就算他们不悦,又能奈我何。朝廷还能抽出兵力吗?亦或者番禺还有人想动刀兵?”
  陆俭皱了皱眉:“话虽如此,也不至于仓促而为……”
  “趁着旁人无暇他顾的时候,才是整军建制的最佳时机。”伏波笑了,“还是明德觉得我改个制,旁人就会吓得群起而攻?”
  这话一出口,陆俭都是一怔,他倒是漏算了这一条。是啊,若是换个人来个成军建制,那反意就跟刻在脸上一样,然而伏波不同,她是个女子,又是镇海大将军邱晟的女儿,如今建立赤旗军,就跟为父正名一般,咄咄逼人是有些,称王称霸的野心却似乎谈不上。这是她早就料到的?
  沉默片刻,陆俭突然道:“那伏帮主打算用这支赤旗军做些什么呢?”
  这是他一直未曾直接问出口的,然而今时今日,却不得不问了。称霸南海她已经做到了,若只是进一步统御南洋,只需要依照之前稳扎稳打即可,何必如此折腾?可以说赤旗军的出现,就意味着她目的的变化。
  “自然是为了稳固基业,地盘大了,就不能按照以往的法子,要去芜存菁才是。”伏波的语气不咸不淡,一点也没有张狂的气焰,更不像是所图甚大的模样。
  陆俭却转过了头,看向田昱:“有些深仇大恨总是要报的,世道纷乱,想要趁势而起的不知凡几。只是海上的船帮,毕竟不比其他。”
  这话是对伏波说的,也是对田昱说的,只因这位田先生也被朝廷祸害的家破人亡,乃至落下了残疾。他可不觉得田昱能心平气和的忍下去,难道这才是说服伏波改制的根本?可是船帮不同于其他势力,他们是离不开海的,若是上岸,别说战力十不存一,人心也要大坏,何必行险呢?
  田昱冷冷一笑:“陆公子报仇的本事,旁人自然是比不上的,只可惜鄙人愚钝,学不来这些手段。”
  这话是讥讽他脑后生了反骨,不但兄弟阋墙,还要对付自家老子。陆俭可不会在乎旁人的眼光,只是摇了摇头:“这些污糟说白了也只是家事,又哪里上得台面。然而赤旗帮依然称霸南海,势力非同小可,无论意欲何为都需多做打算……”
  伏波轻轻一挥手,止住了陆俭:“明德想多了,我如今无心与朝廷作对,四海尚且不宁,哪有余力兼顾别处?”
  这话让陆俭松了口气,旋即又提起了心神,四海不宁?难不成她打算通过青凤帮向东海扩张了?沿海的势力不知多少,可没人能一口吃下。
  像是猜到了陆俭心中所想,伏波反倒先开了口:“就像江东,若能把银行也开过去,岂不也能让赤旗帮的势力延展,我要得可不只是地盘,只是不知明德能否为我助力了。”
  这话让陆俭心神巨震,一下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海贸做的终归是别国的买卖,她要控制的其实不是四海,而是这些经商的航路。只要占住南海,通往南洋的道路就归赤旗帮掌管,而青凤帮向来是做倭国生意的,若是借助他们垄断另一条航路呢?
  如此一来,怕真能统御四海了,只是一个压根不在乎钱财享乐的人,占据这些又为了什么?
  陆俭想不明白,然而对方问的话,他却必须作答。不再是合作,不再是盟友,而是“成为助力”,在他立足番禺,稳固根基的时候,开诚布公的一问。
  “若能在江东开设银行,也不枉这一番辛苦。”终究,陆俭还是答道。
  他的目的始终未曾变化,而现如今,赤旗帮是最接近这一目标的势力。他已经在船上了,就不介意再低一低头。
  伏波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几日的会议明德也跟着旁听一下,若番禺那边真闹起来,也准备应对的手段。”
  她如此随意的一答,让陆俭唇边也露出了笑,没有讥讽,没有失落,自然而然的微笑:“多谢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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