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沉冤昭雪”这四字, 也是有些说道的,唯有天子为邱大将军平反,才谈的上“昭雪”。这可涉及了立场问题, 旁人兴许只是随口一说,身为谋士会没有深意吗?
  因而伏波没有接话, 而是道:“邱家的血海深仇,自有我来报。不过建立赤旗帮,也是因我胸中抱负。”
  一个女子谈“抱负”,本就让人啧啧称奇,何况她还真建起了功业, 方天喜双眼微眯:“那敢问邱小姐, 胸中有何抱负?”
  伏波道:“自然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却让方天喜心底一震,忍不住再次看向面前之人。那的确是邱月华, 身为邱晟的心腹幕僚, 方天喜是认识邱小姐的, 也清楚邱大将军如何宠溺这位掌上明珠。在他的印象里, 邱小姐是个温柔婉约的淑女,从不直视外人, 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哪有这等侃侃而谈的胸襟气魄?
  可若说她不是邱月华, 方天喜又有些不信。他离开邱府还不到一年, 哪会忘了邱小姐的长相?更别说邱小姐有一点不同于寻常女子, 生怕爱女受苦, 别说裹脚了, 邱晟连耳洞都没让女儿打。他可看的清清楚楚, 对面女子耳坠圆润无损,就算有心作伪,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她这一身气度的变化,究竟是因何而来?心中猜疑不定,方天喜却秒不改色的“唔”了一声:“邱小姐倒是好大的心气儿,如此乱世,你这抱负怕是不易实现。”
  伏波看着那老者,突然反问:“那你先投我父,后投反贼,到底是何意?”
  连敬称都不用了吗?方天喜呵呵一笑:“权臣当道,贼匪横行,若是有个善战之人登高一呼,谁说不能倾覆天下?只可惜,老夫料错了邱晟,他竟然宁死都不肯造反。既然忠臣不行,自然要找一个反贼了。”
  果真是个“谋天下”的纵横士,伏波冷冷道:“说是以天下为棋,不过是拾人牙慧,重蹈覆辙。屠龙之术只能屠龙,救不了这天下苍生。”
  方天喜一怔,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番话会激怒这小姑娘,让她大骂卑鄙无耻。到时再施展话术,讲明白“海晏河清”可不是个小女子能做到的,也能杀杀对方锐气。谁料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难不成是不愿争权夺势?
  方天喜放下了捋须的手:“这话怕是不妥,若不颠倒乾坤,一整山河,如何安民抚民?”
  伏波反问:“那二三百年后,世道跟如今又有什么不同?”
  方天喜悚然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别的路可走?”
  伏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路我没法走,也不愿走。这世间的纲常伦德可以让邱家覆灭,让我父冤死,也能让我举步维艰,被世人当作妖孽。那些经世之学,韬略计谋视百姓为蝼蚁草芥,是可以踩在脚下的枯骨,我却不喜欢,也有心想改。”
  她是不是疯了?若是之前,方天喜还觉得这丫头不过是个胆大,而现在,就连他这个彻彻底底的“反贼”都被惊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无君无父”啊,连世间的道理都不愿遵从,那她想要的是什么,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然而心神动荡只是一瞬,方天喜立刻回过了神,哼了一声:“你这妮子当真狂妄,可知道赤旗帮如今面对的什么?”
  “赤旗帮刚刚劫了陆家的财货,对方多半要倾力报复。若想在海上划定规矩,必被大商贾视为仇寇。还有长鲸帮染指琼州,说不定要重返南海,将来或有一战。而官府若是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也会发兵来讨。”伏波一口气把话说完,微微一笑,“危如累卵,不过如此。”
  方天喜再次哑然,他想说的还真被对方说的一干二净。下一刻,他眉头一皱:“既然知道,你就不怕吗?”
  “我曾孤身一人面对群盗,也曾深入府衙劫持死囚。既然那时不怕,之后也不会怕,不过就是见招拆招。”伏波神色淡然,不骄不躁。
  方天喜面露讥讽:“有些事,只靠胆量可不够。根基不稳,还敢四处树敌,真不怕吃得太多被撑破肚子!”
  伏波没有作答,反而道:“那敢问先生前来,是为何事?”
  这话题转变,让方天喜嘴角抽了抽,还是顺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既然为蓑衣帮谋,自当寻些助力。况且赤旗帮危殆,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头伏波依旧不接:“哦?先生这次看上了哪位英杰,不会是孙元让孙兄吧?”
  她猜的还真够准的,方天喜呵呵一笑:“这就不劳邱小姐费心了。”
  伏波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那方老先生觉得我和孙兄相比,孰优孰劣?”
  方天喜看着面前之人,干脆利落的扔出一句:“你是个女子。”
  伏波却作出侧耳倾听状,见对方半晌不继续,才讶然追问:“还有呢?”
  方天喜都被这作态气笑了,然而胸中哪处,也升起了一丝失落,若这是个男儿,他还真未必看得上孙元让。不过这些情绪依旧没有外露,方天喜只道:“与你而言,就算家业再大,也不过是替人作嫁。”
  伏波却摇了摇头:“若是拿捏不住,掌控不了,是男是女都守不住家业。这赤旗帮是我一手所建,谁也没法自我手中抢走!”
  这话太过笃定,使得方天喜都想说一句,若是你嫁人了,这家业自然要被别人占去。可是看着那双跟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明锐黑眸,他却发现,除非这小女子身死,否则别人还真没法坐享其成,想守住这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等等,他来可不是为了投效的!
  方天喜把脸一板:“邱小姐说这些又有何用?老夫如今可是蓑衣帮的人。”
  伏波微微一笑:“这个自然。”
  自然个屁!方天喜哪会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动了挖自己的心思,这一来一回的对谈,根本就是劝他相投!可是对方没有明说,他连明着拒绝都不行,实在是憋闷的厉害。
  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又怎能向投?将来还不知赤旗帮会成什么模样,他都这么大年岁了,也不愿再冒风险?还是蓑衣帮更为稳妥……
  然而想是这么想,方天喜却不由看向了面前女子。
  伏波哪会察觉不到对方探究的目光,然而面上不变,只若无其事道:“若是先生想劝我跟蓑衣帮联手,倒是不必花费工夫了,我手上的海盐准备销往荆湖,还打算从他们手里买几尊炮,想来也是能谈成的。”
  这次终于到了方天喜掌控话题,他立刻道:“若只是财货,不知多少商家跟蓑衣帮来往过密,小小赤旗帮又算的了什么?世道将乱,押注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若是想在南海立足,邱小姐还当另辟蹊径才好。”
  蓑衣帮有这么大能耐吗?那陆俭和孙元让合作,到底是为了折腾陆氏,还是已经在他身上押注了?伏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不问那个“蹊径”到底是什么,而是道:“跟蓑衣帮联手不是不行,不过如今帮中事情繁杂,我一时脱不开身。若是方老先生愿等,不妨在大营住上些时日。”
  这是还不死心,想让他看看赤旗帮的厉害?方天喜不由嗤笑一声:“邱小姐就不怕老夫看的太多,对尔等不利吗?”
  这可是一句切切实实的威胁,惹得一直旁听的田昱都皱起了眉头。
  伏波却笑着摇了摇头:“之前方老先生在番禺设计,可是想顺手救出田丹辉?如今丹辉乃我僚属,这份情还是当领的。”
  话一出口,田昱都露出了讶色,不由自主看向方天喜。那老头也不反驳,只道:“还不是让邱小姐抢了先。”
  难道这话是真的?再看方天喜,田昱目中都显出了矛盾神色。
  看来她猜对了?伏波之所以会这么想,还是因为那场劫狱有些古怪。身为邱大将军的师爷,方天喜怎么会不知道田昱身在牢中?而那么大一场大案,真把人带走也不算什么,偏偏蓑衣帮的人根本就没动田昱。可若是不在乎,方天喜怎么会第一时间就知道田昱被救走了,甚至猜到了赤旗帮头上?
  恐怕在方天喜原本的计划中,是打算趁乱把田昱捞出来的,而且不想让蓑衣帮知晓此事。偏偏被她抢了先,这才满心好奇的过来一探。孙元让都走了,这老头还不赶紧跟过去,难说他的忠心有多少,这么好的墙角,放过岂不是可惜了?
  而且经过这番交谈,伏波对于当初方天喜不告而别的事情,多少也有了些猜测。这摆明了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毒士,为何会投靠邱大将军,还帮他出谋划策?以他的眼力,难道会看不出邱大将军的本性吗?若说两人完全没有情谊,伏波也是不信的。那留这人几日,也就不是不行了,至少如自己所料,他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猜疑,应当也不会对旁人说起她的可疑之处。
  话到此处,也无需多言了,方天喜被客客气气的请了下去,田昱等人出了门,才低声道:“你真想用他?”
  哪怕方天喜曾经打算救自己,田昱也不信任此人。真要是遇险,他恐怕会像抛弃邱大将军一样,对赤旗帮弃之不顾。这样的人,则能作为僚佐?
  伏波轻叹一声:“还是缺人啊,不过我也不会勉强,至少放在孙元让身边,也是个助力。”
  她今天对方天喜说的话,不论能不能起到作用,终归是一种表态。更重要的是,孙元让如今的地位,让他迫切需要盟友,而自己也确实需要外部的助力,这是一种合则两利的事情,以方天喜的精明,怎么会从中作梗?而两人的地盘一个在海上,一个在陆上,暂时也没有倾扎的可能,反倒更为安全。
  田昱很快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想了想问道:“那咱们的计划呢?”
  “当然是照常施行了。”伏波笑道。
  在她看来,古代的谋士和主公确立关系的过程,基本跟相亲差不多,都要先展现实力,尽量表现自己的优势,还要暗搓搓观察两人三观是否相合,志趣是否相投。那么现在,可不又是一个展露实力的好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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