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他用尖牙依次破开花瓣和花蕊,嚼到涌出来的桃花香,舌面上的触感偏偏软而滑,像是桃花妖精的肌肤。
  谢忘之无端地心头一颤:“你……你怎么真吃呀。”
  “没事,吃不死。”李齐慎回味一下,“还有点儿甜。”
  “……哎,下回我给你做桃花糕吧。”谢忘之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有点苦恼,“不对,你不爱吃甜的,可桃花又不像樱花,不能拿盐做成盐渍的……”
  她还真想起来了,李齐慎微微一叹,避开簪子,在她发顶轻轻摸了摸:“别想着了,反正我不爱吃。吃果子吧,别浪费人的心意。”
  果盘里放着几样当季的瓜果,新鲜得很,缀着细细的水珠,不知道是冻出来的,还是酒气凝在上边。谢忘之没怎么喝过酒,孤身一人,在外也不该碰这些东西,但现下李齐慎坐在身边,她却觉得安心,闻着果香和淡淡的酒香,没忍住,捻了一小簇桑葚。
  桑葚本身清甜,在酒里浸过,吸足了酒香,入口更甜。谢忘之用舌尖碾过去,隐约尝出点酒酿的味道,她思索片刻,觉得或许趁现在桑葚当季,按做桂花酒酿的法子做一些存着,等冬里煮小圆子吃,或许不错。
  毕竟少时在尚食局,有了这心思,其他的也得一一尝过去,从杨桃到枇杷,谢忘之尝了一圈,觉得还是桑葚最合适。
  她刚记下这念头,桌前过来个人,正是温七娘,一张微圆的脸,笑意盈盈:“郡王,忘之,现下有空,不若玩一把曲水流觞?”
  贵女圈儿的规矩,来请了就得去,否则显得玩不起,谢忘之心里想和李齐慎多呆一会儿,但没办法,拢了裙摆起身:“好,在哪儿?”
  “我也去。”
  谢忘之一愣,看了李齐慎一眼:“你也去?”
  “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在军中,一个粗人,不配和你们一块儿玩?”
  “怎么会!”就算知道他是开玩笑,谢忘之也听不得他这么说,“不许这么说。”
  李齐慎笑笑,不说话了。
  “郡王多年未回京,或许一开始拘束,玩几回就好了,忘之多带带郡王便是。”好在温七娘擅打圆场,“跟我走吧,在后边那个院子。”
  三人走了一小段,跨过院门,迎面看见的就是茂林修竹,特意修出来的水渠弯弯曲曲,水面上浮着一瓣瓣的桃花。
  曲水流觞前朝就时兴,在谢氏手里都快玩烂了,谢忘之没什么兴趣,领着李齐慎在空出的席子上坐下:“这水是从上往下流的,等会儿主人家会放一只装着酒的羽杯,顺着往下飘,停在谁面前,谁就得作一首诗。”
  李齐慎真没玩过,心说你们还挺闲,他用手背蹭了下鼻尖:“作不出怎么办?”
  “就把酒喝了呀。”谢忘之愣愣地答完,以为他是怕作不出诗,赶紧温声说,“不要紧,那个酒不烈,毕竟喝醉了难看。此外……也可以让人帮忙的。”
  “让人帮忙喝酒?”李齐慎故意逗她。
  谢忘之怒了:“让人帮忙作诗!”
  “好好好,作诗,作诗。”李齐慎赶紧安抚她。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别过头,盯着水面,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她肤色白,睫毛也长,一恼起来脸上红得格外明显,从眼尾到脸颊,像是个新嫁娘的妆。
  想想她刚才突如其来一声,再有先前吃的瓜果,李齐慎猜谢忘之可能有点醉了,但他不说,自然地舒展双腿,等着那只杯子飘过来。
  放羽杯的是主人家,郑涵元往杯子里注了六分满的酒,放进水里,一松手,羽杯两侧的耳浮起来,托着这只杯子往下游流。
  水渠弯弯曲曲,水流容易冲撞,这杯子顺着往下时偶尔打几个转,不过只要在动,就不算,在谁面前长久停留或者打转,才能把那只杯子捞起来。
  杯子继续往下,在座的人视线都凝在杯上,只见那杯子停停走走,最终停在了谢忘之和李齐慎面前,被水流裹挟着打转。
  这杯子的位置挺妙,两人坐得不远不近,它刚好卡在那条线上,说是谁的都行。偏偏一个谢氏嫡女,一个正儿八经的郡王,在场的人不敢瞎起哄,等着看这两人谁会先伸手。
  谢忘之很想伸手,但又怕李齐慎不舒服,犹豫片刻,身边的郎君已经伸手,把这杯子捞了起来。
  她一愣:“你怎么……”
  “我第一次玩这个,杯子停在面前,算是运气,让我讨个巧吧。”李齐慎看向谢忘之,语气轻快,又转头看其他人,“接着我该如何,作诗么?”
  “是,作诗一首,否则饮酒为罚。”郑涵元有点忐忑,不知道李齐慎能不能把这诗作出来,又不能坏规矩,顿了顿,“郡王请吧。”
  李齐慎瞥了羽杯一眼。杯里的酒看着挺清澈,应当是滤过的,浮上来的也是米香为主,喝惯了草原上的烈酒,这酒真的不够看,别说一杯,喝一坛也就是润润喉咙。
  他在军中写惯檄文,但实在懒得作诗,刚想说直接喝酒,对面忽然站起来一个年轻郎君。
  “郡王毕竟久在军中,又是丰州,也说不曾玩过这个,不如今日换个法子玩玩?”说话的是萧锐石,身量很高,骨架也大,见在场的人没异议,接着说,“不妨今日改成演武,输者喝酒?”
  谢忘之认出这是当年讥讽叙达尔的那对双生子之一,一惊,扭头去看李齐慎。
  李齐慎倒是不慌不忙,看着萧锐石,微微一笑:“好啊,恰巧天策府有支驻军在此,劳烦差人去借支枪来。”
  第73章 微醺
  枪杆自上而下划了半个弧, 狠狠击向脚踝, 这一招快而狠,带起猎猎的风声,就算没被枪尖擦着,吃一下恐怕也得碎了脚踝。
  萧锐石没想到李齐慎还能来这招, 浑身一凛, 当即抬脚, 险险躲过。他刚松一口气, 膝盖剧痛,他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先跪下去, 落地一声闷响。萧锐石吃痛,眉眼紧皱, 刚想发怒, 抬头时只看见枪尖直逼眉眼,刃光寒凉。
  “承让。”持枪的郎君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然没起杀心, 只笑吟吟的, “声东击西而已, 如何?”
  “郡王好武艺。”都被人打得跪地上,枪尖还逼在眉心, 萧锐石还能怎么办, 心里再恨, 也只能爬起来, 一抱拳,勉强给自己捡个面子,“是锐石狂妄了。”
  他身量高,肩膀也宽阔,长这个模样的要温润如玉或者风流跌宕都是不可能,就只能走豪爽善武的路数。当朝尚武,萧锐石虽然长相不那么出挑,但耍起刀来也能惹不少小娘子注意。
  然而现在来了个李齐慎,长了张冷丽的脸,还三两下把以武艺闻名长安城的萧锐石掀翻,贵女们不由自主地看到了李齐慎身上,有几个还蠢蠢欲动,想趁这机会搭个话。
  郑涵元哪儿能让她们抢先,立即站起来,捧了杯酒:“郡王当真厉害,可见并非徒有虚名,涵元佩服,特此敬郡王一杯。”
  李齐慎看向开口的娘子,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在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才反应过来这是这回曲水流觞的主人家。他和郑涵元无冤无仇,也不在乎,朝着她意思意思笑笑,把借来的枪递给边上侯着的仆役,转身回去。
  “多谢。”规矩他还是懂的,主人家站着,他也不落座,捞了那只羽杯,示意一下,一饮而尽。
  “郡王豪爽,是真性情。”见他接了酒,郑涵元雀跃起来,自己也喝了酒,含笑坐回去。
  她开了这个头,在座的郎君娘子,乐意的不乐意的,纷纷站起来给李齐慎敬酒。李齐慎烦得要死,实在不想应付,干脆不说话,只管喝酒。
  一轮下来,该敬的酒都敬了,算起来喝了至少有一小坛,李齐慎却丝毫没有醉意,神色自若眼瞳清澈,只在眼尾浮着些略微的红。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水渠,曲水流觞接着在玩,羽杯倒识趣,没再飘过来过。
  这会儿刚好有位郎君作诗,中规中矩,听着不像是即兴而起,反倒像是先生面前的习作,还有些磕巴,李齐慎觉得没意思,视线一转,落到身边的女孩身上:“你觉得如何?”
  谢忘之在发愣,乍听见李齐慎的声音,惊了一下,茫然地转头:“……啊,什么?”
  “我说这郎君的诗作,你觉得如何?”刚说完,那郎君已经坐下了,李齐慎懒得复述,“算了,我问你,刚才她们都敬酒,你怎么不敬?”
  谢忘之莫名其妙,诧异地看了李齐慎一眼。
  同座的郎君也在看她,微微垂着密匝匝的睫毛,浅琥珀色的眼瞳在眼睫下明明灭灭,映着午后的日光,眼睛里仿佛藏着粼粼波光。酒气稍稍发出来,他本来领子就叠成翻领,又扯松了点儿,隐约露出颈下白皙的肌肤和一点点锁骨。
  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眼尾点着淡淡的红,像是个精心描摹的眼妆,简直是顾盼生辉。李齐慎却浑然不觉,笑吟吟地看着谢忘之,整个人放松,像极了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的神情其实没什么,硬要说眼神也没怎么,分明只是看着,谢忘之却陡然而生一股微妙的感觉,好像自己被调戏了。但她又知道不可能,李齐慎万万不会这样,她想了想,拢紧披帛,心虚地说:“敬酒干什么呀……”
  “我刚才赢了,你没看见?”
  “……唔。”谢忘之想起来了,顺便还想起了郑涵元打头的酒,一杯杯全是妙龄娘子敬的。她无端地有点不舒服,但又知道不该冲着李齐慎发脾气,伸手搭在酒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上边描着的花纹。
  李齐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猜了半天,凑过去问:“动静那么大,难不成真没看见?”
  “……我又不瞎!”谢忘之不知道李齐慎到底武艺如何,当时也是捏着一把汗,她瞪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闷闷的,“那我问你,你这么问,是想要我敬你一杯酒吗?”
  “不然呢?”李齐慎赶紧顺杆爬,低低地说,“不算祝我得胜,就算是杯酒敬故人,如何?”
  “贺你得胜的娘子那么多,难不成郡王还缺我这一杯酒吗?”谢忘之故意这么说,转念又觉得不好,顿了顿,拿起半满的酒杯,朝着他微微一笑,“酒量不好,姑且半杯,请。”
  她没等李齐慎答复,拿袖子稍稍遮着,一饮而尽。
  酒杯一空,李齐慎就知道谢忘之没撒谎,她的酒量是真不怎么样。
  这酒不烈,顶多算是比贵女间流行的花果酿多了三分酒味,打头的还是米味儿,以李齐慎的口味来说,这玩意更像是酒酿。但谢忘之显然也没这么喝过,一杯下去,面上迅速红起来,在原来的红晕上又添了一层,像是烟霞上了脸颊。
  李齐慎心说不好,谢忘之却没察觉,放下酒杯,声音都有点含糊:“我敬你啦,故人归乡……按道理,该用酒坛对饮吧。”
  “还酒坛呢,我都怕你醉死。”李齐慎小声说完,再开口时声音略响一分,听起来语调却是软的,十足是哄人的语气,“行,等下回有空,不醉不归。”
  谢忘之直觉不能答应,但她酒气上头,脑子发昏,胡乱地点点头,声音低柔:“好啊……不过我不太会喝酒。”
  这是实话,不光是嘴上说说,等这一轮玩完,曲江宴差不多,午后的风一吹,谢忘之先前入腹的酒气全涌上来,熏得她昏昏沉沉,站起来腿都在抖。
  宴散,该走的人都走了,偏偏她是一个人来的,连个侍女都没带,当然也没人来接她。李齐慎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这儿,稍作思索,扶了谢忘之一把,半扶半抱着让她站起来。
  谢忘之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只是腿脚发软,身上闷闷的热,但又不发汗,全成了红晕漫出来,连肌肤上都带着略微的粉,像是特地染的红妆。她半靠着郎君的肩头,想想又觉得不好,撑着他的肩:“我能走……”
  “我觉得不能。”李齐慎一把扶住要软下去的女孩,带着她往外走。
  虽然没人注意,李齐慎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谢忘之毕竟清清白白一个世家贵女,不好大庭广众地抱起来,他找了条僻静些的路,绕进桃花林,打算找先前聊过的天策府副尉,让她帮忙带一程。
  他打算得挺好,谢忘之却不太配合,先前在宴上隐约能听见人声,她大概知道在哪儿,让李齐慎扶着也没如何,乖乖地让他引着走。一到桃花林,四面人声消弭,她就觉得不对了。
  酒气返上来,谢忘之真有点儿上头。这时间桃花开得正好,傍晚的暖风一吹,林子里全是微微的桃花香,开过极盛时的桃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谢忘之迷迷蒙蒙地睁眼,眼前蒙着层淡淡的粉色,像是幻梦。
  她无意识地发出点细微的声音:“唔……”
  李齐慎以为她不舒服,停下脚步,稍稍凑过去问:“怎么,不舒服?”
  谢忘之其实觉得还好,她喝的酒少,多半还是浸在瓜果里的,有宴上吃的东西垫着,胃里没闹腾,头也不疼,就是有些晕。她感觉扶着自己的不像是女孩,本能地紧张,但又没力气推开,只稍稍侧头看过去。
  “……长生?”她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面容模糊的郎君是谁,“是……长生吗?”
  先前也就刚回来时听见这么一声,之后谢忘之总是有意无意避开称呼,真要叫也是调侃般的一声“郡王”,现下这女孩醉得晕晕乎乎,嗓音也像是浸过酒,轻轻软软,带着三分微醺,李齐慎心里一软,难得温柔:“对,是我。”
  “……是你啊。”谢忘之傻愣愣地应了一声,“真好。”
  是李齐慎,她就放心了,虽然自个儿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从哪儿来的。但谢忘之彻底放了挣扎的心思,顺着身体的本能,缓缓靠回去。
  她比李齐慎矮大半个头,身子又软着,这么一靠,刚好侧脸贴在他肩上。
  李齐慎垂眼,能用目光清晰地勾勒出谢忘之的脸。女孩醉得迷迷糊糊,眉眼舒展,睫毛乖乖地垂着,看着就格外乖巧。她脸是红的,再往下的肌肤也泛着微微的红,像是块胭脂玉,从芯子里晕出淡淡的红晕。
  脸这么红,嘴唇当然更红,在他的视野里鲜润欲滴,微微启开一线,真像是一朵向着春风敞开的花,偏偏呼吸里染着一点几乎感觉不到的酒香。口脂带着花香,领子上自然也熏着,一缕缕地被体温蒸上来,幽幽地浮动。
  李齐慎嗅了嗅,好像正是桃花。
  他喉头一紧,无端地吞咽了一下。
  第74章 意动
  李齐慎在天德军城时看过个传奇, 从走笔的那股柔媚劲儿来看,应当是江左或者长安传过去的。这传奇稀松平常, 讲的是书生妖精的故事,又带了点艳情的东西抓人眼睛。
  这传奇说,有个书生迁居,新屋的院子里有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树,前屋主说这桃树横竖要死, 不如趁着烂死前砍了,拿来当柴烧也好。书生爱桃花, 不肯,反倒悉心照料,到了第二年春天,这桃树果真发出新芽,随后开了一树桃花。书生大喜,折了桃枝放在花瓶里,夜里桃树化作肌骨丰润的美人,与他作妇。同年书生中第, 飞黄腾达, 又有佳人在侧,算是此生圆满。
  李齐慎看时是匆匆一翻,还觉得这书生心挺大, 不知道来历的女子都敢娶。然而现下怀里一个谢忘之, 他心里微微一动, 刹那间好像摸索到一点书生的意思。
  中第这回事和他是无缘了, 但怀里切切实实有个桃花妖精,肌雪颜花,唇色若桃花,像是等着人凑过去一亲芳泽。
  还在春里,傍晚的风带着几分微凉,李齐慎身上却骤然热起来,那点火从心尖窜起来,烧得他骨血都在哔啵作响。他看着谢忘之,一瞬间被蛊惑,居然鬼使神差地朝着那点桃花香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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