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隋轻驰冷笑了一声,没回答,他倾身把茶几上那只只喝了两口的啤酒罐拖过来,烟灰直接抖进了里面,才低声问:“为什么?”
  “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傅错说。
  隋轻驰身子也没抬,左手胳膊一直拄在腿上,而那只烟一直杵在易拉罐的罐口,燃起的烟灰一点点往里滴,他盯着它,想起了什么,不想去想,然后说:“那你知道他现场唱成什么样吗?”
  “……不会很烂的。”
  隋轻驰笑起来:“你现在要求可真低啊……”
  “我不是他演唱方面的导师。”傅错说,心说你才是,“你找我过来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隋轻驰抬起身,夹烟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这首歌也是你让他选的吗?”
  “不是,他自己选的,”傅错说,“如果我有机会建议,我会建议他别唱这首。”
  隋轻驰的样子像是被噎了一下,他往里咬嘴唇就是表示他不舒服,但又他妈的无法反驳。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傅错问。
  “有。”隋轻驰侧头看着他,挑衅地挑高眉毛,语气中不无讽刺,“你为什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傅错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那你就可以滚了。”
  傅错点点头,来这儿一趟好像为的就是等这句话,他站起来,隋轻驰没有也不可能挽留,只是不知今天这场对话,结果会不会又由无辜的钟岛买单,起身时他忍不住说:“……你不觉得他很像你吗?”
  别墅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傅错不愿去看隋轻驰的表情,害怕那一眼就会泄露了什么,也许根本不该多此一举,可是……算了吧。
  “就这样吧。”他转身离开,却没能真的跨出去。
  隋轻驰的腿突然挡住他去路。
  傅错低头看着那条伸长一迈就拦在他面前的长腿,多少年前也有这样一幕,只是是完全不同的场景,和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隋轻驰的声音压抑又隐忍:“……他到底哪点儿像我?”
  傅错几乎可以料到他后面要说什么,适时别墅外起了风,他望着外面树木摇晃的影子,雨点一滴一滴落在玻璃上,这房子隔音效果当真好得出奇,竟然一点都听不到暴风雨的声音……他只能听见隋轻驰的声音,用本该拿来唱歌的天籁之音吐露着愤怒。
  “都被人骂成那样了,还能装乌龟似的过日子,这像我吗?”隋轻驰抬手指着自己额头,“我可是能跟人干架的!”
  傅错心想我真是傻了,我一定要被他用腿挡在这里听他发泄吗?
  “你改编的《beautiful》,主歌最后一句需要升半音,副歌所有需要降半音的地方他都傻不拉几按原调唱,这像我吗?!”
  傅错惊了一下,扭头看向隋轻驰。
  隋轻驰也看着他,眼神凌厉。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隋轻驰问他,“你怎么都没有教他怎么唱?那个人不是我,不可能靠听的就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傅错喉结拉扯了一下:“……你让我滚,我能滚了吗?”
  说完不等隋轻驰回话,径直跨过了隋轻驰挡在前面的脚,隋轻驰在那一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傅错猝不及防低头看向隋轻驰,隋轻驰也抬头睨着他,样子有些气,大概气他真的迈了过去,害他不得不用手弥补。他手上的力道很重,绞索一般握紧他的手臂把他往下拽。
  在他俯视之下的隋轻驰,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就像镜头下的天体,他的美和气候都被放大了无数倍,而他自己像是那颗被拉扯到洛希极限的卫星。
  “我人在这儿,傅错,你搞清楚,那个人不是我。”
  然后他是如何抓住他的,就又如何放开了他,那力道像弹簧一样抽打在他身上,又飞速离去。
  半小时后,隋轻驰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外面雨还在下着,没有多少人会见证这场雨,第二天是周末,还是个大晴天,无数人一觉醒来,也许连地上一点淋湿的痕迹都不会注意,这场雨只存在于梦与现实的分野里。
  ——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他脑子里一直在意这句话,它将时钟又拨回那个遥远的夏天,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中二天王隋轻驰,也没有西风的吉他手和队长傅错,只有两个和他们同名的少年,他们可以擦肩而过,一辈子没有交集,也可以狠狠碰撞,一番伤筋动骨后再各自远去,可是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
  第六十四章
  录制当天,钟岛和其他三名选手一起坐在备战间,听着从另一间备战间传出的人声,相形之下,他们这边显得格外安静。大屏幕的信号接通后,几个人也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主持人廖君哥在做介绍,这时组里唯一一名女选手白露说了声:“大家都加油吧。”几个人才彼此拍了拍肩,眼神相互鼓励了一下,房间里才算有了一点点生气。
  “也不用这么沮丧,导师手上不是还握着一个救人的名额吗?”吴潇笑道,“就算我们全员阵亡了,总还是有个幸运儿会留下来的。”
  这个救人的名额是在全员被淘汰的情况下才能用的,更像是节目组为导师设置的挽尊选项,正常人都不会想要用到,但隋轻驰不是正常人。钟岛注意到吴潇说这话时另两人都看向了自己,好像笃定那个被隋轻驰救下的人会是他,可能那天隋轻驰来看他的彩排的事,吴潇已经和另两个选手说过了。他对此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看着屏幕不发一言。
  屏幕上依次出现拍摄导师的四台机位的测试画面,钟岛看着镜头中的隋轻驰,心情很是复杂,隋轻驰今天穿着一件驼色的麂皮机车夹克,现场调试麦克风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很小心地向他询问什么,隋轻驰听完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跨出座位转过身,工作人员赶紧调了一下他腰后别的无线麦,调完后隋轻驰低头对着领夹麦克风“喂”了一声,他声音不大,但现场那么嘈杂依然能听见他那声“喂”。
  镜头中,站立在座位之外的年轻天王穿着浅到发白的工装牛仔裤和短靴,工装牛仔裤是有点低裆的那种,但因为穿的人比例好,穿他身上依然比显得比别人腿长,钟岛心想这种裤子穿自己身上说不准就变短腿柯基了,所以他其实除了脸的某个角度像隋轻驰,别的根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隋轻驰被称作“中二”天王似乎也不无道理,他只是站在那里,从头到脚,从举止到衣着都透着反骨,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屑,还是向往。
  工作人员离开后隋轻驰整理了一下机车夹克的翻领才坐下,然后舞台灯光改变,比赛正式开始。
  主持人廖君哥在做开场,一连串地报着赞助商名,钟岛不知道自己会被安排第几个上场,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没有数,又希望那个赞助商的名单再长一点,又希望早死早超生。
  冗长的开场过去,终于进入正式的pk赛,童冠东老师安排的第一位上场选手是擅长rb的女歌手,而隋轻驰手机上亮出的名字是白露。
  钟岛眨了下眼,也不知在隋轻驰翻过手机的那一刻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又再次绷紧了弦,坐在他旁边的白露站起来,他抬头朝她说了声“加油”。
  第一场比赛很快见了分晓,没有悬念,投票结果是201:97的大比分。上一场明珠老师和安洁两组pk时,安洁的组内虽然也淘汰掉三名选手,但是每一个人下台时都感谢了安洁,这一次白露却只感谢了自己到场的家人。
  钟岛不知道隋轻驰作为名义上的导师是什么心情,至少看表情,他并不在乎,在白露演唱时他也几乎全程无动于衷,甚至好几次皱眉,到这会儿,主持人连让隋轻驰对白露说句话都显得很尴尬。
  镜头还是对准了隋轻驰。
  “就这样吧,我暂时没什么要说的。”隋轻驰说。
  钟岛听见吴潇笑了笑,说:“说得好像他还会救她似的。”
  白露的感言其实已经是在谢幕了,她和对手的差距这么大,即使隋轻驰手上还有一个救人名额,她大概心里也清楚隋轻驰不可能使用在她身上。所以虽然隋轻驰说得没错,的确只是暂时下场,但对白露和大部分人来说,这就是彻底的谢幕了。
  第二个上场的是嘉央,嘉央上场后备战间只剩下吴潇和他两个人,更加鸦雀无声。钟岛没有去管吴潇,专心看着比赛,嘉央和对手牧仁一个是藏族一个是蒙古族,但童冠东老师在选歌和编曲方面真的棋高一着,牧仁选唱的歌曲经过别出心裁的改编,好似为他的声音量身打造,没有再重复他一贯粗犷草原气息的套路,而是国画一样大气悠扬,相比之下嘉央的表现虽然并不比以前差,却缺少亮点,高下立见。
  这时吴潇忽然出声:“你猜下一个是你还是我?”
  钟岛目不斜视看着屏幕,说:“猜不到。”
  吴潇笑了笑,笑得轻蔑而讽刺。
  第三个上场的是吴潇。
  钟岛虽然不喜欢吴潇这个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实力的rapper,不仅如此,他还有嘻哈圈的好兄弟帮他全程参谋,所以这次背水一战的舞台发挥相当不俗,rap的部分又稳又燥,而对手是摇滚主唱出身,在童冠东老师的操刀下翻唱了一首金属风的歌曲,也加入了部分rap,双方现场一个燥一个燃,终于出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拿不准的结果。
  摇滚并不是童冠东的长项,钟岛看向导师席上的隋轻驰,这其实是隋轻驰的长项,所以吴潇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最后主持人揭晓了投票结果,151:146。
  惜败的人是吴潇,只差五票,连钟岛都为他惋惜。他同时惋惜的还有自己,因为这说明童冠东老师把王牌放到了最后,他要面对的是比前三位都更强的对手。
  吴潇的票数揭晓后全场都很唏嘘,主持人廖君拍拍吴潇的肩:“虽然票数落后,但我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不会觉得你是输家,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潇往后看了看屏幕上的票数,故作潇洒地一耸肩,说:“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因为每一票都是靠我自己拿下的,感谢我的好哥们给我的帮助,我也要感谢我的导师……”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说,“唐杜老师,谢谢您选择了我,抱歉我辜负了你的期待,我这个人眼界很高,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人够格当我的导师,但您是我认可的老师,其他不管是谁……”
  吴潇越说越激动,现场硝烟味顿时浓重起来。钟岛看见吴潇还在讲话,但现场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大约是节目组给他闭了麦。
  镜头框住了隋轻驰,钟岛看见隋轻驰往前倾身,两只手手肘拄在台子上,双手交握,冷冷地看着吴潇,但他没说一个字。
  现场录制都暂停了,主持人在劝吴潇下台,吴潇临下台前还对着廖君哥的麦大喊了最后一句:“我知道那个救人名额不可能用在我身上,我也不稀罕,我就是想说,你可能真的是天王巨星,但你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隋轻驰终于开了口,但同样没有声音,钟岛都有些震惊,因为节目组竟然敢闭隋轻驰的麦,而隋轻驰发现自己被闭麦后脸瞬间就黑下来,他坐直起来,看向旁边的导演组,指了指自己的领口,口型在说:“给我开麦。”
  你听不到他的声音,都能接受到那股气场,导演组立刻给他开麦了,隋轻驰站起来那一刻,全场都没有声音,连吴潇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至少有一点你说对了,”隋轻驰说,“那个名额不会用在你身上,你玩个反拍都能乱到忘词儿,乐理一窍不通,我还得花时间坐这里听一个大小调都搞不懂的人唱歌。我是你的导师我就会建议你别搞那些花哨的东西,多听听jazz,reggae,说唱里最高级的玩法都在里面,搞懂什么叫upbea,dow,yback,syncopation,再来diss我。”
  钟岛听着这段话,脸上火辣辣的疼,隋轻驰说的是吴潇在晋级赛阶段一次彩排时的状况,那之后的采访中吴潇一直说自己是调整不好状态,但显然在隋轻驰眼里,这就是水平不济的体现。但其实和吴潇相比,自己才是真的乐理一窍不通,连识谱都是傅错刚教会他的,他都还不是很熟练。
  吴潇的退场如此戏剧化,钟岛已经对自己接下来的比赛不抱什么希望了。
  上台时他看向了亲友席的方向,虽然离得很远,没有一张面孔是看得清的,但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第一次有人为了他坐在那里,哪怕那人是在走神,是在打瞌睡,是在玩手机,也好过自己孤身一人。
  在对手率先演唱时,他低着头站在角落,心情逐渐平静,他来参加这个比赛,自然是想赢的,可是现在输赢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如果没有来参加这个比赛,他不会认识ak,认识傅错,他仔细地品味那些画面,发现这些才是他不愿错过的命运的馈赠。
  双方交换位置,他拿着麦克风走到舞台中央,抛去所有杂念,去唱这首《beautiful》。
  比赛前夕,他接到傅错打来的电话,问他:“你是按原调唱的吗?”
  他不明所以,说是啊,是原调吧。
  傅错在手机那头迟疑了一会儿,说:“但有两个地方不用照原调唱。”
  钟岛完全没有察觉,因为新编曲就算照原版来唱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傅错给他指出主歌最后一个音需要升音,副歌a段最后一句需要转小调,他才惊觉这首歌原来是要这么唱的,这更像是隋轻驰原本《beautiful》的和声唱法,所以即使用原调唱也能和伴奏跟得上,但这样一改,所有编曲才会更契合,情绪才会更激烈。这几处转变,尤其是副歌部分的转音,每一次都刚好和吉他的狂飙段落衔接上,是十分画龙点睛的一笔。
  但他不知道傅错是怎么发觉的,他又没来听过他的彩排。
  也许是对他那点贫瘠的音乐技能点太有数了,才会想起来提醒他吧……
  已经没有再排练的机会,他只能在比赛时临时改变唱法。
  但是当在现场第一次唱出那些变调,他就知道,真的不一样,真的真的不一样……现场几乎每个导师的眼神都告诉他了,他们被这几处处理惊艳到了,如果他作为歌手,对这首歌有任何的贡献,那或许只有这几处傅错告诉他的唱法上的更改。
  导师里只除了一人,唯独隋轻驰的眼神,他依然看不懂。
  最后的票数,对手拿下了161票,他只得到了139票。
  导师点评时,第一个为他点评的是安洁:“我觉得有点遗憾了,这个票数,其实他唱这首歌是很有勇气的,因为这首歌要超越原唱太难了,而且原唱本尊就在这里,所以观众投票时会下意识对比原唱,其实你选这首歌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钟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喜欢,就唱了,从选歌到彩排,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不合适。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有多蠢,多自以为是。
  主持人问:“钟岛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拿着麦克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情不自禁看向了亲友席的方向。
  主持人便说了一句:“对了,今天好像也有亲友过来支持你了,在那边吗?”
  “是。”钟岛说,“他是我的音乐老师。”
  说这句话时,他的嗓音都有些颤抖,原来这就是感激,那不是二十九划的两个字而已,而是发自内心难以控制的情绪。因为一个陌生人,并没有义务对自己做这一切,却做了。他只能还给对方一声“老师”。
  “你的表现一定没有让你的老师失望。”主持人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又转向隋轻驰,“那导师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吗?”
  钟岛收回视线看向隋轻驰,心中充满忐忑,然而隋轻驰不知为何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视线好像并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在主持人身上。只是他坐在那里的姿势不是很放松,他的身体过分挺直而僵硬,连下颚线都绷得很紧。
  但又和他回击吴潇时的状态不一样。钟岛说不上来。
  “隋轻驰老师?”主持人又问了一声。
  傅错坐在昏暗的观众席,他的位置在第三排,虽然离导师席并不算很远,但也只能看见导师席的背后,只在隋轻驰走进演播厅和怼吴潇时,他才真的看见他,当然隋轻驰从头到尾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原本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来的时候明明和钟岛说好不要提到他,就假装没有他这个亲友,可当钟岛在那样的情形下违背了约定,又没有办法怪他。
  主持人连cue了两遍,他才听见隋轻驰的声音,他说了声“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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