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简华上下眼皮打架,道:“早让他去美国念书了,不听我的……你们两个都不听我的……”
  他枕在李铮腿上,沉沉地睡着了。
  李铮就这样让他枕着,用枕头垫在自己脑后,拿遥控关了灯,就这样坐在黑暗里,安静地陪伴失而复得的爱人。
  简华说的,你们都不听我的。
  是说三年多前,简宁川高考前,因为他去哪里读大学,三个人之间连环争执,一度两两捉对争论不论,犹如一场世界杯小组赛事。
  从他中学时期,简华就一直想让他到美国去念书。
  李铮那时手上还有好几项国内的工作,没法跟过去陪读,简宁川诚然是个生活态度很乐观的小孩,可性格里总有些强烈需要旁人给他关注的不安感,听说可能要被送去美国,就摆出一副坚决不配合的姿态,不接简华的电话,拒绝上语言课,还当着李铮的面把自己的护照烧了。
  他这样的表现,李铮当然更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漂洋过海去求学,更不可能放心让他住进简华的家里。
  为这事,简华和李铮有过几次算不上愉快的对话,最后留学计划不了了之,简宁川还是留在了国内念完了高中。
  到了高三,简华又提出让简宁川去美国念大学,还列出几所电影专业全球知名的学校让简宁川自己选。简宁川本来就是要学表演的,却也不接受简华的“好意”,偏要留在北京读书,看出李铮这次有站在简华那边的倾向,也更赞同他去留学,这个小孩叛逆起来简直要命,扬言李铮再逼他,他就离家出走,还惯会装可怜,说几句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说“没人爱我,干爹也不爱我了”这种话。
  李铮彻底败北,和简华说,要么就算了,国内几所电影专业院校其实也不差。
  轮到简华在视频那头跳脚,指责李铮,怎么你每次都向着简宁川?他要怎样你就让他怎样?我说什么你都说不好,你是不是偏心?
  李铮讲道理未果,听他胡搅蛮缠也有点急,说,我养了他十几年,偏心他不是理所当然?
  简华摔了手机,几个月没有再来过任何消息。
  简宁川先后参加了中戏和北影的艺考,成绩都相当亮眼,特别是北影的专业考试,他是那年的全国第一,他本质是个中二兮兮的小朋友,马上就选了“更有眼光”的北影。
  既然是留在国内,留在北京,对李铮来说差别不大,电影和其他艺术类学科是一样的,老师只能领进门,个体能修行到如何地步,三分看努力,七分看天赋。
  简宁川长得漂亮,又自带友善光环,很会和人相处,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入学一个多月,李铮侧面打听过,这小孩在班里俨然是个班宠,如鱼得水,学习和生活都开开心心。
  李铮放了心,解散了工作室,宣布不再接新工作,很快去了欧洲,米兰的画廊是前几年就经营了起来,酒庄则是机缘巧合,恰逢国内一位富豪公子玩够了没意思,想转手出去,李铮便顺势接了过来。
  到简华再次联系他,已经到了十一月。
  上次的争执,两人都不再提起,简华问了些简宁川大学生活相关,但语气泛泛,想来是已经给简宁川打过电话了解了,只是想不到该和李铮说什么,话题只好绕着简宁川来展开。
  李铮提起酒庄正忙,意思是没话说就挂了吧。
  简华说,好玩吗?我想去玩。
  李铮说,这边很忙,没有时间招待你。
  简华沉默数息,挂断了电话。
  李铮继续去看着工人们压榨葡萄,新鲜大颗的葡萄果被少女们赤着脚踩碎,艳红芬芳的果汁争相流淌出来,整座酒庄都笼罩在这甜美的氛围里。
  他忽然想到,这是简华第一次,在除了简宁川生日、生病、放假以及团聚的节日以外,主动提出想和他见面。
  他顿时感到无措,这是怎么了?
  数日后,他通过简华的私人助理得知,简太太和现任男友感情稳定,也许有了想结婚的打算。
  而这位男友,是简华托人介绍给她的。听助理的言外之音,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这事让李铮更感到错杂,他也无法直接去问简华这是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身份,才能堂皇地问出这种问题?
  一直以来,简华对女性的态度,就很微妙,他并不是天生的gay,对女性的喜欢和李铮对女性的欣赏,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如果不是他在十几岁就遇到了李铮,“误入歧途”,也许他会找到一个心仪的女性,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
  而不是现在这样,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第二次也只是在勉强维持,到最后还是走到了名存实亡的结局。
  幸福的常规家庭总是类似,李铮见过很多,他的祖父母和父母,他整个家族大多数都秉承着夫妻间相敬如宾,父慈子孝的美好传统。
  还有吴桐和吴太太,也是一对恩爱伉俪。
  吴桐的女儿想必是如简华所说的那样,很漂亮也很优秀,能得到简华称赞的人,并不多。
  她的父亲也是当代中国电影行业非常优秀的人才,抛开那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油滑不谈,吴桐为人尚算正直,小节不拘,不失大节。
  千禧年后不久,中国国产电影票房首度过亿,资本迅速涌入,作品良莠不齐是发展路上必经的阵痛,最恶劣的是同时期还冒出了很多浑水摸鱼、目的不纯的项目,吴桐因为不愿和某些意图靠电影洗钱的杂碎同流合污,还曾被设计陷害,一度潦倒到需要卖房卖车来填补投资的窟窿。
  在当时的一个电影人的聚会上,同行们聊起吴桐,其中不乏事不关己还要落井下石的看客,说些“早知他为人不妥,有此一劫也是活该”的言论。
  一向与人和善的李铮,很直接,不留情面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吴桐虽然给人长袖善舞的印象,但还算得上是位正人君子,如果君子落难是活该,那和在座每一位都息息相关的中国电影行业,未来将再无君子。
  后来吴桐东山再起,特意找过李铮一次,当面致谢,说那次以后,有几位在场同行颇受感染,向他提供了不少帮助,他能卷土重来,要欠李铮一份人情。
  又说是“人情”。
  那时简华已经在戛纳二度封帝,距离李铮和他分开过去了好几年,简宁川都长成了一名幼儿园大班在读宝宝。
  李铮自问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助力,自然不能接受吴桐的道谢,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让吴桐欠下这份“人情”。
  反而是,他要向吴桐道歉,为几年前不成熟的误会。
  吴桐早已知道他和简小楼之间有过一段恋爱的事,只是惊诧于他又一次的道歉。
  “你忘了吗?你已经对我说过抱歉了,”吴桐道,“我当时也说了没关系,这误会……嗐,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李铮道:“总归是误会了你的为人,真的很对不起。”
  吴桐尴尬摆手,想了想,说:“传说小楼走前和你大打出手,还说这一生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因为……不是传言中的那样?”
  吴桐说的“走前”,是指简华当初来中国,官方称他将在中国长期发展,但只是短暂的一年后,他就启程回了美国,全力征战好莱坞,所谓“将在中国长期发展”,变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
  李铮当然知道传言是怎么样,与事实相去甚远,旁人总是对花边新闻过于感兴趣,解释得越多,反而让事情本身变得越没有意义。
  他对吴桐笑笑,没有说什么。
  吴桐本就是识趣的人,不再多问,感慨道:“你那时只说小楼是你学弟,我也没想到你们是……早知道这样,这种误会也不会产生了。”
  李铮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帮他,他长成那个样子,心思又太简单,如果那段时间没你全力护着,还没准要遇到什么更糟糕的事。”
  “没想到会造成这天大的误会,还以为美国佬多尊重他人隐私。李铮,你向我道歉真的没必要,我老婆那时还在哺乳期,听说这绯闻,差点要和我离婚。”吴桐笑着摇头,道,“不过是没想到你会一气之下离开美国,小楼还以为你很快就会回去,有几天我到处找他都找不到,只好去了你家里,还好我去了,不然他会死在那房子里。”
  李铮惊诧到身体前倾,像没听清楚一样抬高音量问道:“你说什么?”
  吴桐一怔,道:“他没有和你说过吗?那剧的成年组夏天就来中国拍摄了,他直到秋天才来,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严重脱水的后遗症,好几种炎症,情绪也不太对头,调理了几个月。”
  李铮受到了极大冲击,追问:“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桐道:“就是你走了以后,他待在那房子里等你,一个人不吃不喝,至少也有三四天,我到的时候他发高烧,神志不清,还以为我是你,我送他去医院,他一直嚷着是他错了,还叫我不要走。后来出院后,身体太虚弱,他也不愿意回你家,我就让他暂时住在了我那里。”
  李铮心脏下坠,一阵茫然。
  几年前,1997年6月,他在好莱坞,向简小楼问,想不想跟我回中国,一起生活。
  简小楼说,我不想。
  他们随即在好莱坞分开,李铮独自回到纽约,接到国内打来的电话,说他祖母病危,让他火速回国,他匆匆收拾行装,走前在桌上留了封手写的短信给简小楼,信中告知:有事回中国,办完会回来。
  李铮祖籍苏州,从小跟随父母亲在北京长大,回国后从上海星夜奔驰回到苏州老宅,所幸和祖母见了最后一面,老人溘然长逝,随后是白事,大家族礼节繁复,他又是唯一的孙子,数个日夜都守在灵前,全了礼数,也全了自己想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心意。
  等白事结束,他把电话打回纽约的公司,公司那边表示了关心,才问他何时回去?
  他却不能马上返程,他的父亲亦是独子,这阵子比他更忙,办完事后累垮了身体,自己倒也住进了医院,他需得等到他父亲身体痊愈,才好回去。
  他回来前跟的是《秦始皇》项目,和人事通完电话,又给同组编剧打了过去,询问这剧的相关进展。
  这位女同事和他关系很好,高兴地和他聊了一箩筐有的没的:“已经交本子了……你的绿植我每天都记得帮你浇水……这剧说要去中国拍……隔壁苏珊娜再婚了……成年嬴政也是位美籍华人演员……你那个学弟搬去和吴同居了……”
  李铮没有再回美国,他的学业早已结束,而《秦始皇》剧组七月份就来到了中国,他等父亲出院,父子两人一起去了陕西。
  半个月后,媒体争相报道,新中国第一代电影人李述之子、国内知名实业集团领军人李隐璞,为中美意三国合拍史诗大剧《秦始皇》追加两千万投资,成为该片中国一方投入金额最大的投资商。
  当然是因为有利可图,更因为李铮参与了这部剧。
  直到九月底,简小楼才也来到中国。
  重逢那天,李铮和他握手,金桂飘香的时节,他手心里冒着冷汗。
  李铮对他说:“你好,简华先生。”
  各方投资公司当天都有代表在场,所有人表现得都很得体。
  散场时,李铮看到吴桐帮简小楼披了件外套,还轻托着他的手臂,以一中庇护的姿态,陪他出去。
  那时李铮以为……
  就像他听了旁人说,他离开纽约后,简小楼和吴桐的“同居”关系,他也这样以为。
  他没想过分开时,活蹦乱跳的,在好莱坞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的简小楼,会在分开后,变成一个身体虚弱,时常需要旁人照顾的病人。
  再到后来,他们一度冰释前嫌。
  简小楼也从没说过,自己曾经在纽约那座房子里,孤独地等了他几天之久,甚至还差点因此送命。
  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和吴桐见过面那天,他回到家,他和年幼的简宁川住在一起。
  简宁川背着米老鼠小挎包,拿着一个小铲子,在院子里玩“挖蚯蚓”的游戏,挖得满脸满身都是泥。
  因为他对照顾简宁川的阿姨交代过,这种游戏是可以玩的,玩过洗干净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小孩子天性不该被所谓“卫生”所束缚。保姆阿姨只站在旁边看着,也不加阻拦。
  简宁川见大人回来,小短腿快跑几步,到李铮面前停下,手指揪住李铮的西裤,立刻蹭在上面两个小小的泥印,他奶声奶气地叫:“干爹!”
  李铮低头看他,他的脸和简小楼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小楼几岁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他晃李铮的腿,催促道:“快抱抱我!抱抱我!”
  李铮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他用自己的小泥脸去蹭李铮的脸,见蹭脏了,还很得意,说:“我好爱你呀,有泥巴都要分给你,你爱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川川,我非常爱你。
  纵然你来到这世上原本是个错误,但此时此刻,我已经错过太多,如果没有你,我于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任何留恋。
  噔——
  李铮从这悲观的睡梦中惊醒过来,竟被十几年前的情绪支配,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在很快,他清醒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不知不觉也睡着,半身滑了下来,简华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他的胸腹前,两手抱着他的腰,睡得还是很沉。
  已经早上七点多了。
  这一夜似梦非梦,忆起很多陈年往事,已经怅惘过去的数个春秋,他反倒很少去想起这些,是因为命运恩赐,让他重新得到早已失去的珍宝,所以这些旧事才重又踏破虚空,在思绪里翻滚而来吗?
  窗帘的缝隙透进来一点天光,今天似乎仍旧是个好天气。
  李铮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简华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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