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翌日, 君行之清晨一早就去了谏诤院。
谏诤院里众人忙忙碌碌,看到君行之却极为热情, 大家都耳闻过文武状元的名声, 见到君行之本人后,不由心生景仰,对他充满了好奇。
君行跟他们之一一打过招呼之后, 步入屋内, 终于见到了吴望儒本人。
吴望儒身材消瘦,鬓边早已生了华发, 因为他经常蹙眉, 所以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皱, 长了一张让人看见就觉得端正肃穆的脸。
谏诤院里的众人对君行之这位驸马都很热情, 只有吴望儒态度冷冰冰的, 连正眼都没给君行之一个。
君行之站在他桌前, 不卑不亢问:“吴大人可否告知在下,第一天该做些什么?”
吴望儒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左边的书架,冷淡道:“将那上面的卷宗全看完。”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君行之抬头望去, 那个书架足足占了一面墙之大, 上面满满的摆放着各个年份的卷宗。
大家同情地看了君行之一眼, 君行之想要将这些卷宗看完, 还不知道需要多久呢, 而且这些宗卷无趣又寡淡, 吴望儒让他看这些没用的东西,简直是浪费时间。
君行之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抗拒, 微微颔首, 便从善如流地走到书架前拿了几本卷宗,坐到桌前一一认真看了起来。
吴望儒抬头看了君行之一眼,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摇头叹息,看来吴望儒果真记仇,驸马爷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一连数日,君行之在谏诤院里没有做过其他的事,一直在看卷宗,就连夜里回到掌珠宫,他也在书房继续看卷宗,他看得极为认真,偶尔还会拿笔记录下来。
祁丹朱端着御厨送来的百珍汤走进书房,看到君行之挑灯夜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她有些怀念道:“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了你科考前夕读书的模样,那个时候师公不让我们见面,我总在窗外偷偷看你,你当时就是这样在桌前挑灯夜读,我总能在窗户上看到你的倒影。”
君行之想起那段日子,心底不由一软,抬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你那个时候总是躲在窗前的那棵大树后,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其实不是踩到树枝,就是打着小喷嚏,有的时候还会被树上掉落的虫子吓得嗷嗷叫。”
“原来你看到我了?”祁丹朱微愣了一下。
君行之低头浅笑,那个时候他除了读书之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树后那个身影的出现,那段时间他方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无法想象出跟祁丹朱分离的模样。
祁丹朱将百珍汤放到桌上,走过去给他按了按肩膀,“辛不辛苦?”
君行之放下卷宗,揉着眉心笑了一下,“还好,跟以前读书差不多。”
祁丹朱给他按了一会儿,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晃了晃,“现在外面传的热火朝天,大家都说吴望儒是因为我以前打他的事,在故意折腾你,你觉得呢?你觉得吴望儒是在故意折腾你吗?”
君行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没有,我刚入谏诤院,多看卷宗对我很有帮助,吴大人这样做不是故意刁难我,这些卷宗让我受益匪浅,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看的这么认真。”
祁丹朱轻轻点头,放下心来,虽然她也觉得吴望儒不会故意刁难君行之,但面对君行之的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替他担心。
君行之牵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放心,你夫君不会被人欺负的。”
祁丹朱忍不住笑了笑,将汤碗端过来,拿着汤匙喂他喝了一口汤,“最近这么辛苦,多喝点汤补补身体。”
君行之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你也喝。”君行之柔声道。
烛火晕染出温暖的光晕,两人你喂我一勺,我为你一勺,不知不觉将一碗汤都喝了下去。
又过了七日,君行之才终于将书架上的所有卷宗看完。
他将最后一本卷宗放回书架上,走到吴望儒面前道:“吴大人,我已经将所有卷宗都看完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屋子里的其他人忍不住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他们来到谏院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将这些卷宗全都看完过。
吴望儒神色依旧淡漠,指了指右边的书架道:“把那个书架上的案册全都看完。”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觉得吴望儒此举有些过分,这刁难人也刁难的太明显了!
他们忍不住佩服驸马爷的好脾气,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火,就连九公主这次也出奇的安静,竟然至今都没有来找吴望儒的麻烦,他们还以为九公主得知消息之后,会来再抽吴望儒一顿呢。
“……是。”君行之抬头看了一眼右边的书架,没有多问,抬脚走了过去。
“等等。”吴望儒终于抬起头,叫住他,奇怪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让你看这些案册吗?”
君行之沉声道:“大人既然让我看,必定有大人的用意。”
“我若就是为了故意刁难你呢?”
君行之笑了一下,“我自己懂得分辨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如果是无用的东西,我不会浪费时间去看的。”
吴望儒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十月,君行之终于将右边书架上的案册也全看完了。
他再次来到吴望儒的桌子前。
屋里的其他人怕君行之这次不再忍吴望儒,担心他们两人吵起来,全都找借口出去了。
吴望儒打量了君行之一会儿,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抹笑容来,“你先生说的没错,你这孩子不骄不躁,确实不错。”
君行之这些日子的表现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君行之没有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没有理会谏院里的可畏人言,他一直在按照他的吩咐认真仔细地去看那些卷宗,勤勤恳恳,态度端正,没有丝毫偷懒,也没有丝毫急躁和气愤。
君行之看到吴望儒的笑容,微微愣了一下,吴望儒向来面容严肃,他来了谏诤院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吴望儒笑。
吴望儒叹了一声道:“我们身为谏官,虽然主要职责是在关键时候劝谏陛下,但要做到有理有据的劝谏,却不是易事。”
他看着屋内那两座高高的书架道:“我们如果想替陛下分忧,就需要像陛下一样对整个大祁都了如指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到言之有物,在陛下做出决断的时候,判断其决定是否正确,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我们需要方方面面了解大祁才行,换句话说,就是你如果想要知道陛下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就要明确知道正确答案才行。”
君行之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谏官之责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吴望儒让他看这些卷宗和案册的良苦用心。
这些天来,他看的卷宗和案册里面包括了整个大祁的官员名单、各地每年的产粮和人口数量、京城百姓的名录等,样式繁杂,事无巨细,他看完这些已经对大祁有了基本的了解。
那些卷宗和案册里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已经背了下来,不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牢记了卷宗和案册摆放的位置,方便日后查看,这些日子以来,可谓是获益良多。
吴望儒见他孺子可教,不由笑了笑,说完了正事,揶揄道:“你可曾听说过公主殿下鞭打我的事?”
君行之尴尬地看着他一眼,“略有耳闻。”
吴望儒脸上没有丝毫尴尬,提起此事反而极为坦然,笑问:“你怎么看?可觉得公主刁蛮任性,不讲道理?”
君行之抬眸看了他一眼,笃定道:“丹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这样做必定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打您,所以,如果这件事里有人犯了错,那么这错……一定出在您身上。”
君行之如此不问缘由地袒护祁丹朱,笃定是他错了,吴望儒忍不住气笑了。
他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无奈笑道:“九公主当初打我,的确事出有因。”
他回忆起往事,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九公主打我这件事,不知者,说她骄纵跋扈,任性妄为,知者,说她聪慧奸诈,是为了讨好陛下。”
吴望儒轻轻一叹,“关于此事的说法众说纷纭,却只有我知,九公主其实是在救我性命。”
君行之微愣,“此话怎讲?”
吴望儒声音沉沉道:“我先为不知者,觉得九公主娇纵跋扈,不可理喻,后为知者,觉得公主打我,是为了讨好陛下,借此事给陛下出一口恶气,再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候当朝顶撞陛下,触怒天颜,让陛下颜面尽失,陛下心中怒火难消,已经拟了圣旨要将我贬去苦寒之地。”
“九公主在陛下下旨之前及时鞭打于我,令我颜面尽失,却也让陛下消了这口气,所以陛下才没有把这道圣旨颁下来。”
君行之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不由有些讶然。
吴望儒道:“说起来公主殿下的刁蛮之名就是从我这件事传出去的,在此事之前大家只说她骄纵了一些,但没人说她跋扈,此事过后,大家才议论纷纷,自此嚣张跋扈之名彰显。”
“我虽然是个不懂变通的老腐朽,却并非不知好歹,这件事是我亏欠了公主。”
君行之心中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祁丹朱这些年来在宫中如履薄冰,明明过得比谁都要艰难,却还要想办法保护他人,即使被人误解、被人在背后嘲笑辱骂,也不曾退却过,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心中酸涩,半晌才开口,沉声问道:“大人当初是为何事惹怒了父皇?”
吴望儒想了想,从桌上找到一份案卷,道:“我当初是因为上将军君鹤晏的事,惹怒了陛下。”
“上将军……君鹤晏?”君行之听到这个陌生的官职和称呼,不由呢喃一声。
吴望儒轻轻点头,道:“君鹤晏是当初跟陛下一起打天下的上将军,在入京前夕,他突然叛变,为逆贼叛将,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成了乱臣贼子,但我翻看卷宗,觉得此事还有诸多疑点,所以一直想请求陛下重新彻查此案。”
他把案卷递给君行之道:“这是此案的记录,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君行之接过案卷,案卷的边缘微微泛白,可见吴望儒已经反复查阅过很多遍。
吴望儒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丹朱公主手里的鞭子,上打良臣,下打奸佞,她打奸佞,是为除恶风,她打良臣,是为扶正气,君大人,你娶了一位好娘子。”
君行之眸色微动,低头浅笑了一下。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娶了一位好娘子,只是他的娘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好很多很多。
……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祁丹朱立在长廊下看雨,细雨缠绵,雨水顺着屋檐低落,滴答滴答地响,池塘里的荷花被雨打湿,显得更加娇艳,雨珠顺着荷叶滚落,鱼儿在荷叶旁游来游去。
雨水倾洒,雾蒙蒙一片,整个掌珠宫都变得空寂,人声飘渺,仿若天地间只能听到雨声。
祁丹朱一个人在长廊里站了一会儿,祁明毓脚步沉沉地走过来,满面阴郁。
祁丹朱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天上落下的雨滴,暗恼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
再好看的雨景,有祁明毓立在身侧,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真是白白破坏了好景色。
微风拂过,祁丹朱身上的裙摆微微扬起,身姿如弱柳扶风,祁明毓盯着她窈窕的背影看了片刻,冷冷道:“丹朱,你真是不听话。”
祁丹朱终于回眸看他,乌眸柔亮,冷冽而平静。
祁明毓眼神沉了一瞬,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愠怒道:“你先是利用粮草案让吴赤东伏法,削弱了我手里的兵权,现在又利用科举舞弊案,折损了我在朝中安插的文臣,短短时日,你就断了我的左膀右臂,可真是好算计,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丹朱微微一笑,祁明毓这些年来在朝中风生水起,几乎没有敌手,所以沈关山早就跟他沟壑一气,为他做事,沈关山算盘打得响,他想要像当年辅佐锦帝一样继续扶持新君主,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做他的第一权臣。
吴赤东虽为右翼将军,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以沈关山马首是瞻,兵权几乎全部牢牢地掌握在沈关山的手里,就连锦帝也难以撼动。
沈关山虽然不是文臣,却通过科举,帮祁明毓培养朝中势力,他们二人一起,几乎掌控着朝中大半权利。
孙文显当初之所以帮沈厚,不因为他和沈厚关系亲近,而是因为沈关山是孙文显背后的主子,而祁明毓就是沈关山背后的主子。
祁明毓和沈关山这些年来利用孙文显挑选合作的人选,然后通过科举舞弊将他们挑中的人送入朝堂。
这些人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考中科举,所以在入朝堂时便被他们握住了把柄,这些人入了朝堂之后自然不得不听从他们的话,按他们的要求行事,所以极为容易控制。
祁明毓和沈关山用这种手段,在朝堂里安插了不少人,而这一次因为科举舞弊案的彻查,这些人都被连根拔起,祁明毓和沈关山多年心血就这样付诸一炬了。
现在孟九思在兵营中已经站稳脚跟,沈关山渐渐无法控制他所管辖的将士,祁明毓既失了一半军权,又没了朝中辅佐他的大部分臣子,可谓损兵折将,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祁丹朱看着祁明毓但笑不语,面对祁明毓的质问,既不紧张也不害怕,面色风平浪静,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祁明毓阴狠地眯了眯眼睛,沉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丹朱未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皇兄为何觉得是我?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祁明毓抬手扣住祁丹朱的下颌,几乎是肯定道:“你在报仇,你最终的目标是我。”
他没有丝毫证据能证明这些事是祁丹朱所为,但祁丹朱成婚那日所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荡。
他不相信这接二连三的事都是巧合,他直觉地知道这一切就是祁丹朱所为。
祁丹朱闻言嗤笑,“皇兄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她红唇轻启,吐气如兰道:“你不配。”
祁明毓怒而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腕忽然一疼,脱力地松开祁丹朱的下颌。
君行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站在祁丹朱身侧,眉眼清冷如雪地看着祁明毓,攥着祁明毓的手腕,用力甩掉祁明毓的手。
他冷声道:“毓王,有话直说,不要对丹朱动手动脚。”
祁明毓握着疼痛不已的手腕,怒极反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警告我?你不让我碰,我偏要碰。”
他面色阴冷,说着又将手伸向祁丹朱。
君行之面色一变,直接伸手打掉祁明毓的手。
“凭我是丹朱的夫君。”
君行之声音又冷又沉,他早就觉得祁明毓对祁丹朱的有些怪异,如今这种感觉更甚,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知道他讨厌祁明毓看祁丹朱,更讨厌祁明毓碰祁丹朱。
“你竟然敢打我!”祁明毓面色猛地沉了下去,想也不想就抬手朝君行之打了过去。
这些年他基本把自己当做除了锦帝之外,大祁身份最尊贵的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
祁明毓火冒三丈,君行之神色冰冷,两人互不相让,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祁丹朱上前一步挡在君行之面前,厉声呵斥道:“祁明毓,你想胡闹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掌珠宫里有多少眼线吧?你今天敢跟驸马动手,不到明日全皇宫的人就都会知道了!父皇必然也会知道!”
她是锦帝名义上最宠爱的公主,掌珠宫里不止有锦帝和祁明毓在这里布满眼线,后宫的嫔妃和朝臣们也想尽办法在掌珠宫里安插了许多眼线,如果祁明毓和君行之在这里打起来,不出一日必定传得人尽皆知。
祁明毓呼吸起伏,依旧不肯善罢甘休,看着君行之地眼神仿佛冒着火星,君行之没有丝毫畏惧地看着他,惹得他怒火更甚。
祁丹朱沉声道:“祁明毓,你最好想想你现在的状况,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引起父皇的注意吗?”
祁明毓面色微变,用力深呼吸了两下,现在吴赤东和孙文显接连出事,就连沈关山都不敢像以前大肆招摇,他最近自然也要低调行事,不能引起锦帝的怀疑。
祁丹朱就是算准了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他面色阴沉,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狠狠地看了祁丹朱和君行之一眼,放下了手。
他恶狠狠道:“丹朱,不要再试图挑战我,我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止我到那个位置,即使是你,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祁明毓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怒火难消地甩袖而去。
祁丹朱看着他走远,回眸对君行之笑了笑,“别搭理他,他就这样。”
君行之剑眉深拧,声音沉沉问:“他为何三番五次来找你的麻烦?”
祁丹朱神色微微滞了一下,随意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看我不顺眼吧。”
君行之看着她问:“成婚前夜,你料到有人会来刺杀我,你当时猜测的那个人是谁?”
祁丹朱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件事,神色闪躲地垂下眸,含糊道:“我就是担心有人会对你不利,并没有猜到是何人所为。”
君行之沉默地看着她一会儿,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她的下巴,眸色晦暗不明。
祁丹朱的下巴小巧白嫩,霎时红了,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祁丹朱抬头对他笑了笑,道:“我回去洗一洗,他的手也不知道脏不脏,他碰过的地方,我都要洗干净。”
君行之牵起她的手往回走,“我帮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