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看到他们拦下来两个要出城的年轻女子,我心中倏而了然,不由地停住脚步。
  “怎不走了?”跟在车边上的人不满道,“莫堵着道。”
  我赔笑道:“公台先请公台先请。”说罢,我朝车帏中道,“夫人,小人忘了将浆食带上,还是回府一趟。”
  片刻,车帏中传来太子妃平静的声音:“怎这般冒冒失失,出个门教人不得安心。”
  我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将车马调了个头。
  方才的话,是我与太子妃商议好的暗语。若是前方不顺利,则如此对答,以作提醒。
  “怎么了?”待得走到安静些的地方,太子妃又问道。
  我说:“夫人也听到了方才那些人所言,因得慎思宫之事,城门有许多人在盘查。”
  太子妃的声音疑虑不定,低低道:“你是说,在寻我等?”
  我说:“不是,是寻先前服侍夫人的那两名宫人。”
  这是方才一番观察得出的结论。如果他们是在寻太子妃和皇太孙,我望见先前过去了两三对年轻母子,应该都会被查验才对。但他们只将母亲细细辨认,将孩童置之不理。而后,又有些别的年轻女子被拦住。这足以说明,他们查验的对象并非太子妃和皇太孙。
  和那大火有关的年轻女子,除了太子妃之外,便是那两名宫人。
  慎思宫中的大火刚刚发生,因得公子阴差阳错地杀了她们,也有尸首留下,太子妃和皇太孙已经丧命的事当已是坐实。而只要盘问那宫室中的宫人,廷尉立刻会发现,少了两人。而他们当然不会认为,凭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的本事,可以离开慎思宫。
  但慎思宫中服侍的宫人却是可以。
  于是,廷尉从后半夜忙碌到天亮,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两个宫人对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说不定了卷走了细软,毁尸灭迹,畏罪潜逃。而因得夜里雒阳城门不曾打开,她们二人要逃出雒阳,一定会在天明城门开启之后。故而廷尉联合京兆府,在各处城门设置关卡,搜寻可疑之人。
  平心而论,廷尉署的人的确比京兆府的人脑子好多了,至少知道顺藤摸瓜,反向推想,且算得行动敏捷。如果不是正巧打扰了我的计划,我倒是很想称赞两句。
  虽然他们找的不是太子妃和皇太孙,但他们一定会留意年轻的女子,而符合这条件的,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我。
  这便是大大的不妥,为了防止他们歪打正着,我须得另想些办法。
  “怎会是她二人?”太子妃听到我的话,有些吃惊,“她二人不是睡着了?”
  我说:“此事过后再议,我等须缓一缓,再想些主意。”
  正说话间,忽然,那城门处忽而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我连忙再望去,却见是一辆拉棺材的马车,后面跟着扶灵哭丧的人,边哭便走。
  周围人嫌着晦气,纷纷让开,城门的卫士也不阻拦,挥挥手,让他们过了去。
  看着那边,我心头忽而一动。
  “霓生,你可有想法?”这时,太子妃不安地追问道。
  我说:“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夫人与公子须得做做样子。”
  太子妃的声音有些讶异:“做甚样子?”
  “夫人可会大声嚎哭?”
  在雒阳的诸多的热闹去处之中,人们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除了求神告佛的庙宫,便是城西的福寿里。
  原因无他,福寿里做的全是白事生意,从寿衣寿材纸钱刻碑到堪舆安坟送葬哭丧,一应之事皆可在此处买到。据说此处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三年前公子大病的时候,这里的所有店铺都空空荡荡,不是世道萧条,而是被抢购一空。如果公子在那场大疫中不曾挺过来,桓府说不定也会光顾这里的生意。
  近来世道还算安稳,死于非命的人并不很多。然而世上每日有人出生,便每日有人老死,福寿里的各处门面从来不缺客人,从早到晚开着,店家淡然迎来送往,皆颇有入玄之风。
  我驾着马车,来到福寿里前,没有进去,只在街口等。
  没多久,我便见到一辆拉棺材的牛车悠悠走了出来。那棺材一看就知道用料不错,兴许也有些分量,牛车走得不太轻松。
  我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在马车里等着,别离开,朝那人走过去做了个揖。
  “足下,可是去为人做好事?”我笑眯眯问。
  那人道:“正是。”
  我说:“我这里也有件好事,须得足下帮上一帮。”说罢,将袖子下的几块碎银亮了亮。
  那人目光一动。
  “何事?”他问。
  “无他。”我说,“足下只须驾着这牛车,领着我往城外去,再另寻一处城门回来。”
  那人听着,露出些疑惑之色,正要开口,我打断道:“足下旁事莫问,照做便是。这不过是一半,待得出了城,还有另一半。”
  说罢,我将那些碎银放在他手中。
  “郎君,现在便去么?”那人立刻将碎银收起,眉开眼笑地问道。
  我说:“还须等一等,足下可知哪家的丧服便宜?”
  天气晴好,一个时辰之后,我驾着马车,又到了方才那处城门前。
  所不同的是,前面多了一辆拉棺材的牛车,而我穿着斩衰坐在马车上,车顶盖着白布,而马车内,则传来哭泣不已的声音。
  两旁的人见状,大多露出些怜悯之色,但随即让向两旁,似乎唯恐沾了晦气。
  没多久,城门前的守卫已经近在眼前,我大声咳了两下,只听车帏里面,骤然传来太子妃拖长的哭腔:“我那夫君啊!你怎走得这般早!抛下我母子二人如何度日,你好狠的心……”
  这声音隔着几步都能被人听见,几个正在查问行人的卫士看到牛车到了近前,忙向两边让开。
  “诸位将官!”我哭丧着脸朝他们作揖,“小人家主昨夜急病去世,想是染了疫疾,夫人恐连累周遭,今日一早便拉去城郊安葬,还请将官通融!”
  听到疫疾二字之时,周围人的面色皆微微一变,好些人急忙又让开了一些,那些守卫亦露出嫌恶之色。
  “快走快走!”一名将官恶声恶气地挥手道,“不得在此逗留!”
  我忙又作了几个揖,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直到过了城门,一路皆畅行无阻,只有太子妃那哀戚的哭丧声犹自从车帏后传来:“我那狠心的夫君,你怎死得这般惨!你不听妾劝谏,终是得了报应……”
  第89章 鸿鹄(上)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比城里冷不少,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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