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很快姬玉便拜别了项少涯,带着我们和一众仆人前往吴赵之地。除金银之外樊君还送了他三架上好的马车,这一路便轻快许多。
  姬玉最近常常叫我去下棋,一半时间要我解棋局,一半时间跟我下棋。我从未与别人对弈过,并不知道自己的棋艺如何,只是觉得他和我下棋的时候还是收着力气的。
  我解棋局的时候他多半在看书或者看信,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篇篇翻得让人眼花。那些信笺更不用说,扫一眼便放到火上烧了。
  子蔻说姬玉记忆力极佳,有很多工作都是亲力亲为。这倒是不错,毕竟我的解药都是他亲手熬的。
  此刻我又在他的马车里解棋局,他的马车极宽敞,他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信笺,我坐在他侧边的小木几之后,看着桌面上的棋子。那棋子是特质的贝壳所做,在桌面上的摩擦力很大,不容易受马车颠簸影响。
  正在我凝神思考之时旁边传来低低的笑声,我转眼看去,正好和姬玉的笑眼对上。
  “有个好消息。”
  “什么?”
  “宋国珍夫人有孕了。”
  期期有孕了。
  我愣了一瞬然后笑起来,说道:“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
  期期要做母亲了,我真为她开心。
  她原本就重视亲情,齐国亡了之后她身边便只有我一个亲人,现如今我也不在身边,想来她分外孤单,也不知是不是又躲在被子里哭。
  如今这五年来不断失去亲人的痛苦终于要结束,期期将会有个新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真好。
  姬玉撑着下巴说道:“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你真心实意的开心。你为什么对姜期期这么好?”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可不是重视亲情的人。
  “因为期期对我好。”
  姬玉沉默了片刻,笑道:“九州美人有三,卫国辛夫人,樊国玉妆郡主,齐国七公主。原本是齐名的美人,但这些年来姜期期的名声最盛,一面是因为四国之乱红颜祸水,可另一面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为她神魂颠倒,说她不仅美貌还机敏灵巧,言辞过人,就连苏琤和樊王都向我问起她。姜期期美貌不假,但她的机敏灵巧言辞过人,是你教的吧?她对你的好,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利用呢?”
  我皱了皱眉头。
  他和我的谈话总是有种微妙的挑衅和对抗的氛围,令人不适。
  “母亲去世之后不久我被王后抚养,自那时起和期期相熟,她便一直护着我。公子,谁真心待我谁利用我,我还是分得清的。”
  姬玉倒也没有继续反驳,只是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她。”
  有谁会不喜欢期期呢,她这样美丽温柔又善良。
  我这么想着也说出了口。对面的姬玉放下手中的书简,悠然地出声。
  “我就更喜欢你。”
  他一双凤眼满含笑意,语气轻松但是认真,像是在谈论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若说姜期期是珍珠,那么你就是宝剑,杀人见血,无往不利。”
  宝剑?
  剑并非自愿成剑,它由工匠打磨由剑客杀人。至于剑想不想杀人,从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在意。
  不过这没什么可怨的,我一早知道对他来说我只是工具。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情,没有特别讨厌的事情。做剑虽非自愿,倒也没有太令我难过。
  我不会因此怨他,所以他亦不必妄言喜欢之词。
  他似乎想继续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凝,对我喊道:“不要动!”
  话音未落一支箭破窗而入直直向我飞来,擦过我鬓角的发丝插入身后的墙壁上,我的额角火辣辣的一阵刺痛继而涌出热流。眨眼间姬玉已经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将我抱住卧倒在地。马车外传来极大的喧哗声,南素的声音响起来。
  “公子,有刺客!”
  伴着南素的声音,几支箭再次破壁而入在马车中乱飞。姬玉扯过棋桌阻挡,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
  他拉住我的时候我下意识看向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他的手有点冷,因为骨节分明所以握起来没有期期那样柔软。
  我好像是第一次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我在棋桌和他之间,他快速跳动的心脏的震颤清晰可辨,明明身体紧绷他却依然带着笑,眼睛也不看我地对我说道:“叫你不动,你还真的一动不动。”
  门外便传来马的一声嘶鸣,整个车突然颠簸着迅速向前冲去。家丁婢女们一阵惊呼然后声音随着距离变小,看样子有人控制了我们的马车。姬玉揽着我挪到门边,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然后轻声说:“一会儿出去就跳车,往车后方跳顺势滚几圈。明白?”
  “我尽量。”
  他似乎是想起我的笨手笨脚,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这时一柄剑撩开车帘探进来,姬玉顺着那缝隙飞快地撒了把粉末,便听见车外一阵哀叫。就在这刹那他从车上一跃而下,我尾随他跳下车。
  他的药粉让车外的刺客一时失去了战力,故而并未有人阻拦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极为狼狈地撞在地上翻滚几圈之后,失去了意识。
  我觉得只是昏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是东方破晓,我是被冷水浇醒的。待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见我手脚被捆得扎实绑在柱子上,身处不知何处的一间破房子里,眼前一群黑衣的面生的男人,围了我一圈。
  他们并未蒙面,看起来是北方人的长相,身材高大。站在中间的男人应该是头儿,生得英武健壮,开口的声音低沉。
  “可算是醒了。”
  这是那群刺客?
  我们在吴国和赵国的交界处遇袭,可是他的口音和长相,并不像是吴赵人士。是吴赵雇凶,还是又有别国参与?
  一鞭子抽在我身上,我瑟缩了一下,看见自己的腰间迅速渗出红色的血迹。
  “这时候居然还走神,看来是不知道厉害。”男人拿着鞭子,一边擦着鞭子上的血一边冷脸说:“要想活命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着他,点点头。
  “姬玉是要去哪里,吴国还是赵国?”
  真是巧了,第一个问题我就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要设法破除吴赵联盟,至于他是打算从吴国入手还是赵国入手,目前他尚未告诉我。这些日子我们也一直在吴赵边界走着,时而在吴国时而在赵国。
  如此看来,他可能早知道会有袭击。
  “这个我不知。”
  我实话实说。
  男人眼神凝住,又是一鞭子抽上来,正好叠在上一道伤口上,钻心地痛。我咬咬牙,抬眼看他。
  “我说的是实话。”
  “姬玉可是要帮余国?”
  “那是自然。”
  “樊君已经答应出兵了?”
  “姬玉岂会无功而返?”
  男人眼睛眯起来,拿着鞭子靠近我:“你他奶奶的不许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看了他一会儿,低声笑起来:“让我来猜猜看。你们抓住了姬玉,但是又让他跑了,是不是?”
  男人被我说中了,额上青筋一跳,简直是暴跳如雷:“你给老子闭嘴!”
  三鞭子接踵而至,皮开肉绽,我终究是低头吐了一口血出来。男人的手下急忙拦住他,对他说:“老大老大,你看这丫头激怒你一心求死,你可别上了她的当!”
  男人狠狠瞪着我,恨不能活活把我瞪死。他平复着呼吸,笑道:“你这丫头这么聪明这么忠心,肯定知道不少东西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慢慢地问你。”
  不会让我死?
  我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了,甚至有点想笑。
  那便好。
  经历了一上午的严刑拷打之后,男人终于也问累了。他喊他的手下看住我,便带了一伙人出去,怒气冲冲的架势似乎是要继续找姬玉。
  待他们出去之后,太阳也渐渐往西边去,日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身上。我原本因为失血而觉得寒冷的身体也感觉到到一点点暖意。我低头看身上的衣服,天青色的上好丝料,如今已经被血染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也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怪可惜的。”我喃喃道。
  旁边看着我的刺客不耐烦道:“你又在叨叨什么?”
  另一个人便拉住他,劝道:“对付她能动手就别说话,当心像老大似的被她耍一上午。”
  看来他们对上午那漫长低效的盘问印象深刻,他们老大连盘问我都欠火候更别说姬玉了,就算是抓了姬玉,恐怕也只能被骗得团团转。
  我的目光从这屋子里守着的五个人身上挨个看过去,摇摇头笑道:“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要是你们老大带着你们去追姬玉,你们就不会死在这里了。”
  “你!你说什么疯话?”刺客小兄弟气得扬起鞭子朝我挥过来,那鞭子在空中扬起一个饱满的弧度,在快碰上我时力道陡然一松。我看见他捂着自己的心口,七窍流着血倒下去,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这破屋里的其他人面色具是一悚,纷纷拔剑出鞘紧张地环顾,可还没有弄明白便跟着脱力倒下去,都是七窍流血又发不出声息的惨状,惊惶地看着我。
  柏木的香气愈发浓烈,破屋的门被缓缓推开,一片灰紫色的衣角拂过门槛走到屋内,来人的身后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尸体。
  “你这毒可真厉害。”我看着姬玉笑道。
  他衣衫整齐发丝未乱,还是翩然优雅的样子,悠然走进房间帮我解开手上脚上的绳子:“你这嘴也不输人。”
  我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问道:“其他人呢?”
  “走散了。”
  他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身上,刚一沾身我的血便渗透了他银灰色的外袍晕染开来,像是衣服上渐渐开出一片红色花朵。
  姬玉看着衣服上渗出的血迹,皱皱眉头说道:“旁人挨一鞭子便要叫得把房顶掀了,你挨了多少鞭却一声不吭。便是要装得深知内情让他们不敢杀你,也不必如此逞强。”
  顿了顿,他问道:“你还能走动么?”
  我点点头,抬眼看他:“无妨。”
  他看了我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往外走。这屋内的五个人已经没了气息,外面的六个也死透了。姬玉从容地从他们身上搜刮了几包银子,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你要是跟不上我,我可是会甩掉你的。
  夜谈
  我们的所在是一处荒废的村落,稀稀拉拉的几间屋宇间长着半人高的杂草,房梁之间也结着蜘蛛网。走出村落便是大片的荒地,杂草丛生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只有一条土路歪歪扭扭地延续到远方。
  要躲避那些刺客的追逐,正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姬玉站在村头看了一圈再看看太阳,便向西边的荒地走去。
  西边,吴国。
  我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走着,他背着手步子不缓不急,不像是逃命,倒像是在散步。阳光从西边照耀过来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如同一颗真的琥珀。
  逃命也要逃出一种优雅的气魄来,不愧是端方崇礼的周王室公子。
  我跟着他走了两个时辰,他突然说道:“你就没有想问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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