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她越说越心寒,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连连迫近他身前。“如果你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大人,你在怕什么?又在为谁掩饰?”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是,我在捡拾香料……我是怕,怕你看到了就会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事实摆在眼前,我看到了难道不会自己去想去判断?为什么你非要让我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操控一切,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让我心安,就能让我解脱?”
  一连串的质问让他心头发冷,他有许多理由,可是最终只化为冷硬的笑。
  “操控?”他念着这词,望着相思,“你觉得,是我安排一切?还是说,我将你置于被/操控的一方,全无感情可言?”
  这样的问话,让相思骤然发寒。
  她似乎又回到当初认识的他的时候,那时的大人,眼里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温度。
  忽然就心痛。
  相思含着眼泪望向他,负痛地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
  他眸色墨黑,就那样站在荒草间,久久地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背转过身,朝外走去。
  杨明顺战战兢兢不敢发问,江怀越走过他身边很远,才低声道:“准备车马,将馥君送回城。还有……相思。”
  第119章
  这一路, 相思是陪着馥君回到城内的。
  她将馥君安置在车内, 自己坐在了对面, 春草心里害怕,站在马车旁既不敢上去,又不忍离开。正在犹豫之际, 旁边有人过来,一把拉开了车门, 踏了上去。
  “哎?你……”春草看着那个穿苍蓝蟒袍的年轻人的背影, 心生惊恐, 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探问。他一回头, 眼神冷厉, 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去后面的车上。”他毫无感情地抛下一句, 随即关闭了车门。
  这一列车马缓缓启程, 相思从江怀越进入车厢以后, 始终都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只落在馥君苍白的脸上。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瓶七宝益气丸。
  单调而刺耳的车轮声回荡在寂静里, 江怀越坐在她身边, 却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疏离感。他侧过脸, 看着相思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心是被狠狠攥痛的。
  他考量再三, 终于还是开口:“相思。”
  她听得他的声音,本来已经哭到干涸发酸的眼里,不由又漫上泪影。可她还是不想说话, 连回应都不想给。
  在他刚才一言不发地舍下她,独自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被狠狠地扎上了一根针。
  是的,她从一开始认识江怀越起,就知道他是寡情薄义的,甚至在其他人指责他、抨击他的时候,她还为之辩护。可是当事实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姐姐惨死,她就快要崩溃的时候,江怀越却还是用那种冷静的语调跟她说话,甚至在发生争论后,沉着脸,就那样走出了林子。
  他太冷静。
  冷静得让她感到可怕。
  可是听他坐在旁边,又低了声音唤她,相思的心里又隐隐作痛。她别过脸,对着车窗,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
  轮声辚辚,江怀越望着她,缓缓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会回宫再去核查,之前出来得匆忙,只是派人简单打探。还有,你之前说,有数人自称是奉了贵妃之命,将你骗到宅院,你将那个宅子的位置告诉我,我自会去查。”
  相思沉默片刻,才道:“大概是在澄清坊北边的一条狭长胡同里,斜对面有一家茶楼,边上还有杂货铺,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个穿白裙的还被我用簪子扎伤了脸,应该是在左边眼睛下面。”
  他怔了怔:“你怎么会动手?”
  “是她先用热茶泼上来。”相思想到那场冲突就觉得烦乱,在那之后,正是姐姐追踪而至,还将她带回了淡粉楼。她的头痛得厉害,倚靠在侧壁一角,望着馥君不再言语。
  “……那我回去据此来查。”
  江怀越沉沉应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相思被那些人欺凌的场面,心中自是愠恼。然而相思依旧看着前方,怔然问道:“你真能查得到?”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夸大吹嘘,只是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必定不会轻视怠慢。”
  相思慢慢转过脸,正视着江怀越:“那如果,你查到的情形,是不愿或者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这尖锐的问题让他沉默了,他同样看着相思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审视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还是觉得,我会有选择地欺骗你吗?”
  “那你刚才在林子里藏起香料,不就是有选择地欺骗吗?”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不露出半点胆怯。
  话题再度转回,江怀越本来已经强行将刚才的愠怒压制下去,却又被她触发。
  “……我已经解释过了,是觉得你看到之后必定会将矛头指向贵妃,引起不必要的争论,这才将它藏起。”江怀越按捺着情绪,又说了一遍,就连自己都觉得多余。他从来都不会在同一问题上过多解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么多年的朝堂大内各种明争暗斗,早就使得他养成了不屑辩解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清高的文人,无论他做什么,用意是好是坏,总能找出岔子进行弹劾攻讦。他开始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然而后来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管他怎样解释,只要是他江怀越要做的事,就都能洋洋洒洒写出长篇大论进行驳斥。再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即便是抗辩,也只是在承景帝面前,而不会再去和那些永远不会信任他,赞同他的人浪费时间。
  当别人信不过的时候,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
  因此,他此时再说了一遍理由,已经觉得太过多余。说完之后,只是一字一字补充:“我若是真有心要瞒你什么,你是根本察觉不到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相思寒白了脸。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我在操控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我为了什么?要把香料从泥泞中一颗一颗捡拾起来,你难道真是不明白?”
  他的语气越来越沉肃,相思心情坠落到深渊,难过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别过了脸去。
  *
  马车回到城内,江怀越送她来到轻烟楼大门前,低声道:“需要我进去做些什么?”
  “不用。”相思眼神仍是木的,言辞却坚决,“你不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愣怔了一瞬,道:“但是馥君之前拿走的凤钗,得找出来。”
  她垂下头:“我会进她房间去寻的。”
  他考量之后,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轻烟楼。只是装作与相思毫无关联的样子,带着杨明顺前去盘问管事妈妈和其他官妓。
  馥君遇害的讯息就此传播开来,淡粉楼和轻烟楼内的官妓都惊愕不已。李妈妈扶着门框抹泪哀嚎,一时间楼内哭声四起。
  相思强忍着悲伤,上楼进了馥君房间,姐姐的首饰并不算多,她翻遍梳妆台和衣箱等各处能藏东西的地方,却找不到那支盘凤钗了。
  她急急忙忙奔下楼,将此事转告了江怀越。他的神色越加沉重,喝问众人:“有谁在这两天内进过馥君的房间?”
  众人皆惶恐摇头,江怀越面色不善,杨明顺见状,又开始一轮详细盘查。
  顺天府的衙役和教坊司的张奉銮也都赶来了,本来还想问长问短,但一看到江怀越居然出现在此处,都吓得不敢多言。
  盘查完毕,李妈妈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准备后事。相思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流着泪各自忙碌,一时间竟有种荒诞的感觉。
  若是自己忽然死去,是不是淡粉楼内也会同样混乱?然而混乱过后,大家还是各自生活,一如既往,毫无改变。
  姐姐死了,盘凤钗找不到了,她居然想到的不是父母已经无法沉冤昭雪,而是接近麻木、冷静地审视一切。
  江怀越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暂时问不出来,我现在要回去,还有很多事得核查。”
  相思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知道她心境压抑,但是他的心里也有沉沉阴霾,好似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天幕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身边嘈杂纷乱,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相思。
  短短两天时间,她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都木了。
  看着她这个样子,江怀越心里有一种想法冒了出来。他想留下,留在她身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样静静地陪着她坐着,在她流泪时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疲惫时让她倚靠睡去。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够。
  太多的桎梏让他无法从心所欲。
  他甚至做不到,在这样的时候,给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终究还是狠下心,用道别的眼神再望她一眼,随后带着众多手下毅然离去。
  轻烟楼众人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离去,纷纷庆幸议论,只有相思坐在那里,心像是一下子空了。
  *
  在众人的帮助下,馥君的后事终于得以料理。可是轻烟楼毕竟是教坊,不可能将她的灵位安置在此,只能将祭奠灵堂暂时设置到了东城的寺庙。
  相思一个人陪在那里。
  馥君死后的第三天,寺庙的大门被人推开,失魂落魄的盛文恺几乎是跌进了灵堂。
  她坐在灵位旁,冷眼看着他。
  他还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悲戚。
  “静琬。”他哑着声音叫她。相思只是看着他,没有一丝回应。
  盛文恺紧紧攥着包裹,脚步沉重地走到灵位前,双膝跪在冰凉的地上。他久久注视着灵位上,那个温柔文雅的名字,嘴唇发颤。
  “静含……”他的眼神里竟然真的有温情,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语想要倾诉似的,看着墨黑的灵位。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了。
  他在灵位前并未大哭大叫,只是长久跪着,眼中有泪。直至黄昏钟鼓声起,寒鸦归巢,他才缓慢地起身,衰颓着离去。
  “姐姐遇害的时候,你在哪?”就在盛文恺准备跨出门口的时候,相思在后方冷冷问。
  他脚步一顿,沉声道:“我被派出城去了,直至今日才回来。”
  “真巧。”相思语带讥讽地道。
  盛文恺手指攥了攥,艰难地低下头,痛苦道:“静琬,人在官场,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苍茫暮色间。
  *
  第四天的时候,杨明顺来寺庙,说是江怀越派他来看望,并再次带来了祭奠的东西。
  相思没有问为什么他自己没来,倒是杨明顺解释说,督公有许多事要查,而且此事涉及贵妃,也可能涉及宫中其他人,不能光明正大去做,得十分谨慎小心。
  第六天的时候,杨明顺又来,却不说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是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
  这天傍晚,杨明顺要走的时候,相思忽然问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啊?作为下属,有五年多了吧,不过要是说认识的话,那就有七八年了!怎么,相思姑娘问起这来了?”
  她平静地问:“你觉得,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解这个人吗?”
  杨明顺愣了愣:“了解?这……督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啊!”
  “真的?”相思盯着他。
  杨明顺无端冷了冷,继而又为难道:“作为跟班的,我得时刻揣摩他的心意啊,要不然怎么办事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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