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言

  青天晴朗。
  暮颜峰在静静等待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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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还要等很久。
  有些人的夕阳西下却就在顷刻间。
  苏棠一步步往后退,马上就要摔下去,忽然被顾清影抓住了裙角,天翻地覆,风声杂乱地响,头疼欲裂。
  并不算高的亭子,满地的落叶都给了她们一些温存。顾清影抱着她滚了两圈,最后伏在她身上喘息。
  唇间涌出的血落上她衣领,一如兰宅外二人再见之夜。
  顾清影哑着声急促道:“我可以解释的,苏棠,真的,我可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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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掌心滚烫,贴上苏棠侧脸,胡乱摸索两下,给她脸上沾了血。
  “我……我上当受骗了,不是我想骗你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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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说是王了然,是方休,是柳无归,可是太复杂,她说不清,苏棠也不会听。
  苏棠满眼凶光,猛然起身再次将她推开,顺手扯下她的剑,片刻犹豫都没有,一把甩开了剑鞘,只留手里三尺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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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仓惶地接受数量庞大的残影片段,仿佛听到顾清影要给她解释,剑锋一颤,“道长要解释什么?”
  顾清影想找一句话,就是那种,不用解释所有事情就可以让苏棠消气的,但时间紧迫,只能惶然道:“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弥补过的,真的……”
  苏棠却笑了起来,那种低哑的气声,无奈又快意,“道长,这话好生耳熟,你记得我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
  顾清影突然就再难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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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脑中转得飞快,突然激动,带动剑锋无辜乱晃,“沈良轩死了吗?”
  近在咫尺,只要再狠一点儿心就能扎下去。
  顾清影刚垂下头,就被苏棠用左手掐着脖颈强迫抬起来,“顾清影!我现在不保证这把剑会不会沾血,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我只看见,那时候秋叶萧索,现在恐怕是要入夏了,应当是过了很久罢,顾清影,现在,这回,沈良轩死了吗?”
  顾清影哽咽点头,朗朗的晴天让她心慌莫名,好像一身的罪孽与脏污都昭然在此,不容遮掩躲避。
  她艰难地答:“死了……真的,真的死了……”
  苏棠五指发颤,力道越来越大,“所以上一回是骗我的?这回呢,凭什么又不是?!”
  顾清影逐渐呼吸困难,“我不是故意的……是……玉山的人骗我,是……王了然……”她紧紧握住苏棠那只发抖的手,那力道突然就松了两分,给了她呼吸的机会。
  道人鼻音浓重,突然带了浓浓的哀求之意:“不,是我错了,都是我,你别走……”
  苏棠完全没预料到顾清影最后这三个字,只觉顾清影前言不搭后语,“我为什么不能走?”
  道人的目光落在苏棠手里的剑上——
  这不是还有希望吗?她握着剑也不杀顾清影,连刺一下都不。她能掐死别人,却也不掐死顾清影。
  苏棠的视线落不到实处,看的仍是旧日残影,突然闪过一缕旖旎片段,她只觉莫名其妙,难分梦里梦外,若是梦,那恐怕还是春·梦。
  她惊疑交杂,“我记得你,你解开我的衣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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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上骤然松开,像被烫了一下,手腕依旧被顾清影攥住,难以启齿:“你,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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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也不信那不是梦,猛然将视线对上去,道人下意识便躲,弱声道:“是……”
  苏棠骤然甩开她的拉扯,站起身,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恨铁不成钢一般,“为什么?你不嫌脏?”
  顾清影眉间一蹙,狠狠闭眼,被最后一问击心都碎了,伏地兀自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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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问完便大笑不止,笑得桃花眼里水光盈盈,再问:“为什么?”
  她手足无措,“我碰你一下都觉得脏了你,你居然——”
  她抱住脑袋,摇头蹒跚,“你知不知道,我爹连魂归之地也没有了,你知不知道,沈良轩找到我了,没有人来救我了,救过我的人把我扔回去的,你知不道在那个黑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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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举起剑,“我发誓一定杀光整个飞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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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影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粗重喘气,暂时没有力气再动,她本来为这一天想了很多说辞,可是事到眼前了,却找不出任何一句有用的。
  苏棠笑得快哭,“既然道长对我如此绝情,为什么现在我看到的那些梦里你又对我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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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左手在眼前晃了晃,“你会抱着我,哄我睡觉?你带我去看烟花吗?你还跟我……哈哈哈……”
  “我从前没有勾引过你吗?我明明记得,我不顾廉耻地往你怀里钻,就在牢房里,你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你告诉我,到底哪些是梦,哪些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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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越想越丰富精彩,“你居然……我们居然……你被下药了,还是我被下药了?方休干的,还是柳无归干的?”
  她神志不清地傻笑,“顾清影,到底为什么?”
  苏棠认定了,那些恐怖的,痛苦的,一定真的发生过了。
  那些旖旎的,美好的,甜丝丝的,都是凭空做的美梦。
  眼前的顾清影骗过我,至少这肯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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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履行自己的誓言——想到这里,人已握剑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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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罢,去杀人。
  而顾清影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抬头,哑声道:“因为……喜欢你……情不自禁……”
  她又补一句:“对不起……”
  苏棠身形一僵,脸上的笑意立刻散了,虽然她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曾经拼命想证明,拼命哄诱顾清影说出那句话,却一直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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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认定顾清影不喜欢自己,顾清影却又自己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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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捉弄人的事情?
  苏棠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每跳一下就扩散出钝钝的痛感,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那儿一下接一下地砸。
  “因为你……喜欢我?哈,顾清影,你喜欢……我……?”
  她笑着摇头,蹲下去直视顾清影,“道长,你不是君子么,你怎么能骗人。你以为你说这种话,我就不会杀光你这个飞仙观了?你以为这一句话就把我哄好了?我有那么听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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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影咽下喉间的血腥气,小心翼翼地,尽量让自己吐词清晰:“真的,不是哄你的。”
  “苏棠,求你了,你别走……”
  苏棠冷笑不止,脸上的神情变得得意,挑衅,“你还真的很不想我走啊,那好,我立刻离开这里,或者杀光飞仙观,你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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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猜想了顾清影的答案,所以已经自己先行起步,准备走了。
  顾清影冷热交替,虚汗直冒,自虐般地继续用指尖扩开手心的伤口,同时稍稍往前爬了两寸,颓然道:“一定要选……那就……那你……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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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彻底惊住,正停在顾清影身侧,被她拉住了衣角,还笨拙地攀着她的腿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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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顾清影吗?不对,这真不是在梦里?
  顾清影在说什么?有一天,顾清影真的也会这么哀求苏棠?
  她居然,同意她杀光整个飞仙观。
  道人跪坐在她面前,喘息声重:“只要你别走,别扔下我,怎么都行……苏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全部讲给你听,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真的,你别生气……”
  她眼眶通红,酸痛着,眼泪淌过擦伤,也刺痛,心脉里也在痛,整个人狼狈不堪,“我也很疼,苏棠,”她轻轻扯一扯攥住的衣摆,张开掌心抬起右手递上去,“我也受过很多伤了,我也很疼,苏棠……你看……”
  “我为你杀过很多人,真的很多……”
  苏棠一低头,看到那掌心血肉模糊,心口陡然抽痛,却强忍着不动,只问:“道长喜欢我?是喜欢我杀人,还是喜欢我贪财?”
  她扔了剑,抬指压住太阳穴,痛得闷哼一声,“哈,还是喜欢我是个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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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影缓缓握紧了掌心,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苏棠等不到答案,便大发慈悲地换了一个问题:“道长喜欢我,想跟我一直在一起,是吗?”
  顾清影耳边警铃大作,已经猜到苏棠要把以往的每一刀扎回来,喉间血腥一涌,一团鲜红落在苏棠春衫的裙角上。
  她作出垂死挣扎,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
  “你已经答应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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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眉梢一跳,蹙眉想了两息,难以置信那些居然不是梦,却还是冷冷道:“那是道长诓傻子说的,恐非君子行径,做不得数。”
  顾清影咳嗽两声,血珠从下颌滴落。苏棠说的不错,的确是她那时哄诱傻孩子说的,明知道是哄诱,明知道她想起来了就会反悔,也还是去骗来一个“承诺”,现在真到了人家反悔的时候了,
  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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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居高临下,抓着那个问题不放:“道长是想跟我一直在一起吗?”
  顾清影彻底松开了她的衣摆,两手撑地,双肩不停起伏,明知只要回答,就会有一把淬满剧毒的利刃扎来,仍只能诚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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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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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腰身上,她看出顾清影瘦了,身体也很不好,声音又哑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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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
  顾清影十指陷进带着湿润的泥土间,掌心的血也混进去,血腥气融进了泥土中的青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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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终于,她把这两句还回去了。
  报仇的快意吗?
  好像没有,不但不快意,反而更难受了。
  她话音未止时,顾清影就已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缩成一团,眼前一片模糊之间,苏棠突然揪住她衣领将她整个人提起,后背撞上树干,头顶枝叶落下三两。
  她头晕目眩,腰间一轻,龙尾石被苏棠狠狠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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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影,你听好——”
  她凑近顾清影的眼睛,无视里头的水光雾气,“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指尖覆在龙尾石的裂痕之上,像在抚摸遍体鳞伤的自己,每一道伤都足够自悲到断肠:“可是这个东西,是你给我的。真心也好,利用也罢,我不相信你,所以问不出答案了。但是它是我的,你给我了,就是我的。”
  顾清影毫无力气,在她手里止不住地吐血,呼吸滚烫,脸色却苍白如纸,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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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终于发觉她不对劲,伸手去探她脉息,两指狠狠压在她手腕上,立刻暴怒:“谁给你下毒?!”
  她辨不出这是什么毒药,惊闻身后脚步声,回头看见南凝儿领着人追来,顿时杀气缠身,松了人捡起剑,被顾清影无力地攀上手臂:“不是……不是他们……咳……”
  苏棠悠闲地站起,将龙尾石系上手腕,迎上南凝儿怨毒的目光,闻听人惊慌喊着师姐,怒气没来由地翻倍涌起,一把将顾清影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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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风一过,她长发清扬,撕裂的袖口露出一截如玉般的手臂,她脸上恢复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笑意,南凝儿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甚至畏惧这种漂亮。
  凭什么有人张狂成这个样子?
  南凝儿剑光晃过,当即就要上前,苏棠冷冷一笑,目光凛然威慑而去——
  “我乃风月阁圣女,凭你们也配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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