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塔08

  妲玖的确还活着,但她的肉体已完全崩溃,所以现在只剩下一团虚弱无比的元神,目前寄居在一把古琴里,一把名为凤羲的七弦古琴里。
  据凤隽解释,凤羲琴的琴身材质,取自祖凰所栖的槃火梧桐,有寄居魂魄之用,滋养元神之效。
  妲玖以亲身经历证明,此言半点不虚,且疗效相当不错,起码她现在清醒的时间已越来越长。
  简而言之,若不想元神消亡魂飞魄散,她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琴身里。
  至于凤隽,他正在一点一点黏复妲玖的龙骨渣渣。
  妲玖每次从休眠中醒来,都看到他坐在碧叶紫花的树冠,用精血和桐花瓣调和而成的稠液,一点点施法将碎成渣的骨粉重新黏合,也不知道他已经黏合了多久,反正现在连尾巴都还没个影儿,更别提她巍峨魁梧的龙身骨架了。
  自从妲玖回复意识,和凤隽交谈过的话,连一把手都凑不够。
  ——你为何又救我?
  ——你我有师徒之份,本王说过,你若有难,我自会出手相助。
  ——我现在在哪里?
  ——凤羲琴的琴身里,琴木取自祖凰所栖的槃火梧桐,可寄居魂魄,滋养元神。
  ——你在干什么?
  ——修复你的龙身。
  三问三答之后,两人再无任何言语交流,妲玖在凤羲琴里醒醒睡睡,凤隽则一直在黏合龙骨,如此相安无事了两百年,妲玖的元神状态越来越好,已不会再自动进入休眠期,但她一直待在凤羲琴里,着实枯燥无味之极,神识可到达之处,除了碧叶,就是紫花,她早已看的审美疲劳。
  终于,有一天,妲玖忍不住率先打破僵局:“凤先辈,我能不能去见我爹爹娘亲?”虽然凤隽多次表示,与她有师徒之份,但她真的不想认他当师父,所以她选择叫他凤前辈。
  凤隽端身而坐,淡声回答:“不能。”
  妲玖有点失望:“为什么?”
  “你的气息不能再出现在仙界。”凤隽暂停施法,目光落到搁在身旁的凤羲琴之上,神色漠然道,“血雷乃刑罚之雷,被罚者必死无疑,你的气息若是再现仙界,还会招来血雷。”
  妲玖轻轻‘啊’了一声,随后声音黯然:“那我以后该……待在哪儿啊?”凤隽既在替她重塑龙身,她的元神肯定还要再回本体,若是仙界不能待,她该待在哪里,妲玖现在能安然无恙,是因为她在凤隽的空间领域里,所以天规感应不到她的存在,但她又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凤隽静了一静,然后继续施法修复妲玖的龙骨:“等你要渡神劫之时,再回去仙界。”
  妲玖狠狠默了一默,到时候双劫加身,她不是又要再死一次了……
  不过,早死当然不如晚点死,也罢,多活一天,就当多赚一天,安静良久之后,妲玖再次出声道:“那你能不能替我传个讯,告诉我爹娘,我现在好好的,让他们别挂心。”
  “可以。”妲玖提的这个要求,凤隽倒未拒绝,弹指一挥间,一道金色流光远远飞走。
  要求被满足,妲玖又老老实实安静了一个月,而后活泼好动的因子再度上线:“凤前辈,我不想再看花看叶了,你能不能给我变一池鱼出来。”让她看点会动的生灵吧。
  凤隽忙碌之余,一挥衣袖,妲玖的神识范围内,登时出现了一片溪湖,湖中疏疏落落地立着各色莲花,湖水之下,有各色各状的斑斓彩鱼,在翠碧的溪水里追逐游玩,瞧着好不热闹。
  这回,妲玖安静了整整三年,当然,再活蹦乱跳的漂亮彩鱼,也会有看腻烦的一天,三年后,妲玖再提要求:“凤前辈,能不能给我些书看?越多越好。”
  凤隽静默片刻,而后指点眉心,从里面拉出许多碎碎点点的金芒,金光凝聚,渐渐变成一本书册的模样,将薄薄的一册书放到凤羲琴边,凤隽淡声道:“给你。”
  别看那本书只有薄薄一层,神识扫过之后,妲玖发现,这本书足可以供她研究上万年,妲玖用神识一页一页翻着瞧,看了十年后,妲玖忍不住再问:“就没有什么风土人情游历传记、或者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内容么?”里面讲的全是专业性特强的禁制阵法,看的妲玖甚为枯燥无趣,已蓬勃回春的元神都又蔫回去了几分。
  凤隽再从识海中拉出一簿册子,搁到先头那本书旁边。
  妲玖用神识一扫,发现这一本的内容全是琴谱,好吧,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弹奏雅中之雅的古琴,的确再合适不过,于是,妲玖将专业课本丢开,用神识控制琴弦,叮叮咚咚地奏出琴音,待古琴玩腻了,妲玖再去看专业书,专业书看烦后,妲玖再去弹琴自娱。
  如此这般劳逸结合,妲玖再未曾打扰过凤隽,直到五千年过去。
  这日,妲玖正在拨拉古琴娱乐,散识中,看到提炼完桐花瓣精华的凤隽,又从指间逼出十滴精血,金血混入花液后,凤隽掌心喷出几缕金色的火苗,将两样东西缓缓糅融煎熬,待达到要求之后,凤隽收了掌中之火,继续施法修补妲玖的龙身。
  琴音不自觉顿下,妲玖看着凝神专注的凤隽,声音涩然的开口:“你这样一直耗费精血,对身体没有影响么?”凤隽修补她的龙身,至少已有五千多年的时光,而她的龙身才仅仅被复原五分之一大小,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凤隽还要再自放精血两万年以上,方能将她的龙身补好。
  “无碍。”凤隽淡如轻烟的回答,几乎不含一丝感情。
  妲玖轻轻叹了口气,又缓缓说道:“反正我终归是要死的,你何必多此一举救我,我……没什么好东西报答你。”
  神劫是要接受三天三夜落雷的洗礼,而血雷的威力更不用提,妲玖只挨了一道,已几乎魂飞魄散,她从不认为,她能在双劫的夹攻下,还能幸运无比的活下来,顿了一顿,妲玖低声道:“你不该再救我的……”
  她历经千年剜心之痛,为的就是彻底斩断和凤隽的情劫,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磨不去抚不平的,只要岁月够久,光阴够长,她定能与凤隽相忘于江湖,成为彼此生命间一个最普通的过客,而如今,他又救了她,在她最孤助绝望的时候,若是能活,谁愿去死。
  凤隽面上古井无波,只道:“挨了一道血雷,却能保持元神不散,魂魄不消,便值得本王相救。”
  “什么意思?”妲玖愣了一愣,不解的问道。
  凤隽又不吭声了。
  妲玖知道凤隽的规矩,他只回答愿意回答的问题,超出这个范畴之外的,你就是烦死他缠死他,他也不会回答,想了一想,妲玖跳到别的话题:“为什么仙界这回的蒙兽乱潮里,会出现比六级天阶蒙兽厉害的多的怪物?仙界的仙修根本就杀不死他。”
  这件事情已经困惑妲玖很久了,类似多头怪的异兽,不说多少只了,只它一个就能把仙界搞得天翻地覆,仙修的任何攻击都对它无效,堪称防御无敌,它自身又有超强的攻击力,精力几乎无穷无尽,还有神奇无比的自愈能力,这样的怪兽……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仙界。
  凤隽这回开口了,但回答却很高深莫测,只道:“万物万事的存在,必有它存在的道理。”
  “能不能说的明白点儿?”怎么说,多头怪也是害她失去肉身的根源所在,妲玖很想知道其中缘故,所以十分虚心的向凤隽请教道。
  凤隽又变成哑巴了。
  妲玖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向凤隽问疑求答:“我的吞噬空间明明还在,为什么吞噬神通会失灵?”
  关于这个问题,凤隽只答了四个字:“血脉压制。”
  血脉压制?
  简单点解释,血脉压制就是低等血脉的仙修,会对拥有高贵血脉的仙修,产生本能的畏惧和恭敬,在级别森严的妖族中尤其常见。
  这便是妲玖的几个兄姐,为何会在龙西越跟前唯诺守份的缘故,而妲玖因与龙西越血脉相当,甚至可以说更胜几分,所以她和老爹嘻嘻哈哈闹起来,没有半点扛不住的心理压力。
  妲玖陷入沉思之中,能将她天生的神通压制禁用,只能说明她身上被动了手脚,若只是单纯的血脉压制,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细细想来,她身上唯一的变化……
  妲玖想到了摩罗塔内那座诡异的血池:“那个池子里的血水到底是什么?”
  她在摩罗塔内的血池时,尚未与凤隽解除同心契约,凤隽还出声激励过她,他应该知道那池血水的由来。
  凤隽开口说道:“小金龙,不要再问了,一切存在,皆有道理,若你能在日后的双劫中活下来,其中因果,你自会明晓。”
  “活下来?”妲玖的声音带上了不自知的震惊和期盼,“你不是说血雷一现,受罚者必死无疑么?我怎么还可能活下来?”
  凤隽眼睫微垂,指尖释放出绵延不绝的神力,将一粒粒微似尘埃的骨粉,一点点凝聚到已微有形状的龙身骨架之上:“规则之外,不外乎情理,天地有情,数极于九,若你能挨过九道血雷,未尝不能再续长生之路,会有‘血雷一现,受罚者必亡’之说,皆因从未有人能挨过九道血雷,哪怕是神修,亦不例外。”
  九道血雷么……
  妲玖的注意力慢慢转到自己的龙身骨架,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她的肉体会有很强的复原能力,全是拜凤隽的金凤血所赐,如今,他耗费如此多的精血,一点点将她的龙身黏好,不知道多远以后的将来,她是不是真的有机会活下来。
  因凤隽拒绝解释很多奇怪的事情,妲玖不再像之前一样死缠磨问,又在凤羲琴里安安静静栖身了两万年。
  凤隽的耐性简直超级变态,他数万年如一日的重复做着一件事,却能没有丝毫烦躁之色,也能数万年你不打扰他,他就能一直不言不语,这等安静美男子的境界……妲玖算是彻底服气了。
  两万年后的某一天,妲玖再度开口:“凤前辈,我能不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看什么?”凤隽态度漠然的问道。
  原来能自己选择看什么么?
  妲玖愣了一愣,原本想说随便什么都可以,即将说出口之时,妲玖又刹车似的咽了回去,改为:“我想看我爹爹和娘亲。”
  凤隽没有说话,只扬手一挥。
  浮光影像之上,出现了一间铺陈华丽的宫殿,妲玖认得这个地方,这是她在伏桑域主府里所居之处。
  光线明亮的大窗之下,摆着一张沉水香木所制的美人长榻。
  一身雪白长衣的龙西越,身姿慵懒地卧在榻上,他半副琼面逸容,半副鬼脸森森,手里捏着一颗金色的珠子,目光却失神地望着窗外,看他的模样,似乎在等传讯珠里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湖蓝色宫装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妲玖的母亲龙海莲。
  龙海莲进来殿内后,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斜坐在美人榻边缘。
  龙西越从窗外回神,对着龙海莲笑了一笑,然后启唇说了一句话,妲玖听不到声音,但从嘴型上分析,依稀辨别出,龙老爹在说——这个野丫头,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传个讯息?
  她在凤羲琴里栖身了快三万年,可不是已经很久了么……
  妲玖的目光从影像上转向凤隽,低声开口道:“凤前辈,你能不能治好我爹爹的脸?再让我和他们说几句话?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扰你。”
  片刻之后,凤隽停下手中之事,一手朝影像之上挥去一道金光,另一手摁在凤羲琴的琴身上,然后口气冷淡道:“你可以说话了。”
  “爹爹?娘亲?”不知道有没有联系好,妲玖先试着唤了一声。
  龙西越正惊讶于自己的面容,为何突然恢复如初,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道清脆疑惑的女音,手里的传讯珠倏然落地,龙西越从美人榻上跳起身来,声音颤抖道:“阿玖?是你么?”
  妲玖忍着翻腾滚滚的情绪,尽量语气平和道:“是我啊,爹爹,娘亲。”
  龙海莲同样站起身来,在殿内四处张望寻找:“阿玖,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很神秘的地方,不能对你们讲明。”妲玖保持着平静的语速,慢慢交代道,“我伤的特别重,需要休养很久很久的时间,你们不要记挂我,我没事的,替我转告龙王姑姑,让她照顾好小鼻涕……我在的地方很特殊,不能和你们多说,爹爹,娘亲,你们多珍重。”
  待妲玖说完这些话,凤隽的手也离开了凤羲琴身,妲玖低声说道:“谢谢你。”也不管凤隽有没有反应,便自闭神识沉睡过去。
  凤隽则面无表情地继续修补龙身。
  妲玖这次自闭神识,足足沉睡了一万年,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不仅她的龙身骨架已经修补完好,甚至连体表的龙鳞,也一片片恢复如初,与她原来的龙身本相,完全一模一样。
  盘膝而坐的凤隽,正在闭目打坐,想是感应到妲玖已清醒神智,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你可以回去龙身了。”
  妲玖轻轻‘哦’了一声,然后一大团清透明亮的光球,从凤羲琴身里飘出来,箭矢般直直射入龙身的脑袋里,原本伏地静睡的瑰丽金龙,缓缓睁开了眼睛。
  妲玖感觉了下,用自己原来的骨灰重新再塑的身体,妲玖倒没有适应不良,只是莫名的有点不舒服:“我的修为……一点都没了。”
  被血雷劈成灰渣渣前,妲玖体内已有六十四颗金色的龙珠,代表她是玄仙境的修为,而现在……她的丹田里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实际年龄虽然只有十几万岁,实则已渡过好几十万年的岁月,这么多年的刻苦努力,再次一朝化为东流水,要说一点不郁闷,那绝对是假话。
  “你不止修为全无,而且这幅身躯,还不能再聚纳神气了。”凤隽声音平静的接口道。
  妲玖豁然抬起不太舒服的龙脑袋,震惊无比道:“不能聚纳神气了?为什么?那我……以后要怎么修炼?”
  凤隽神色自若地解释道:“血雷代表毁灭和抹杀,本王虽替你重铸了身躯,但你身躯里的每一寸骨肉,皆沾染有血雷的天威,你不能聚纳神气只是其一,若无本王为你续血延命,你的这幅肉身,迟早还要再崩溃。”
  难怪她会觉的不舒服……
  “那我要怎么做?”妲玖问道,凤隽既然会出手救她,肯定不会是脑袋智障了,想体验一下当供血站的感觉,他应该有别的办法,来解决她随时会死、甚至不能修炼的问题。
  凤隽抬起右手,洒下一大片金光,被金光笼罩住的妲玖,登时感觉到身体被灌进了神力。
  好一会儿功夫后,凤隽收回释放神力的右掌,妲玖也从巨龙之姿的身形,变成了一个二八年华的芳龄少女。
  凤隽淡淡说道:“将你变为人形模样,可以减缓神力的流散,以后不要随便使用体内的神力。”
  妲玖内视自己的身体,果见凤隽灌入她身体的神力,一点点在往体外消散,点了点头,妲玖答应道:“我记下了。”
  将凤羲琴拂到妲玖腿边,凤隽继续说道:“将这把琴带在身上,它可以保你元神不衰。”
  妲玖将通体碧透的凤羲琴抱到腿上,低声说道:“多谢你。”
  凤隽手腕一翻,拿出两件小东西,正是妲玖在摩罗塔得到的融神珠和惊神刺,语气无波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
  妲玖瞥了瞥自个儿,她身上的储物仙戒全没了,盛着神水和神魄石的神戒,都扔在轩辕剑里,轩辕剑又在她的吞噬空间中,吞噬空间她现在也操控不了,丹田里也不能存放,蕴养在丹田里的武器,也会消耗神气。
  待接过融神珠和惊神刺后,妲玖想来想去,发觉自己居然没地儿放东西。
  看来,她不仅变成残疾龙了,还变成穷光蛋了……
  凤隽看了一眼愣住的妲玖,指尖微动,一缕金色流光飘到妲玖手里。
  妲玖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融神珠和惊神刺便合为一体,变成了一根类似金珠簪的模样,妲玖半天没反应过来,她本已经打算,将惊神刺当成针一样穿进衣服里,至于融神珠,妲玖准备请凤隽给她钻个洞,再穿上绳儿当手链儿戴。
  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妲玖捏着针杆往衣服里戳。
  见状,凤隽眉心几不可察的抽了一抽,开口道:“小金龙,你可以戴在头上。”
  妲玖怔了一怔,然后恍然大悟道:“是哦,我怎么给忘了……”她现在是人形,脑袋上又长有头发,这样的细长针状物,当然是戳脑袋上最方便了。
  自己被自己傻了一脸的妲玖,将金珠簪刺入金发之中。
  凤隽手心再度溢出金光,凝聚出一只精巧的小小金碗,又朝眼前的虚空弹指一挥,紫色的桐花瓣立时层层叠叠的涌现,凤隽祭出体内真火,从桐花瓣里的提炼精华,精华液一滴滴落入金碗之中,处理好了桐花瓣,凤隽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一滴滴金色的血液从指缝流出,同样落入金碗之内。
  放了十滴精血之后,凤隽朝金碗之内轻轻一吹,原本粘稠的液体,顿时稀释了许多。
  一碗紫金色的透亮液体被送到妲玖眼前,凤隽淡声道:“喝了它。”
  妲玖亲眼看着这碗药如何诞生,说实话,她真喝不下去,见妲玖半天不动,凤隽也没什么反应,只淡声道:“你若不想活了,可以选择不喝。”
  无言以对,且别无选择,妲玖一点也不想死。
  从紫花碧叶的地上端起金碗,妲玖满心复杂地将紫金色液体,一口一口吸到嘴里,再一口一口咽进嗓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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