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徐白返回会场时,谢平川正在演讲。
  他站在新技术的角度,介绍恒夏集团的产品,侃侃而谈,深入浅出,才刚讲完一段话,台下便掌声雷动。
  苏乔邀请的媒体也在。记者提前准备了问题,谢平川也策划过回答——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运营和宣传。
  由于筹办到位,谢平川的这一场演讲,堪称完美无瑕,天衣无缝。单从表面上看来,几乎没有纰漏。
  退幕之后,他来到了台下。几位美国人被吸引,分别和谢平川握手,谈到了上市企划与外资合作,谢平川一口美式英语,沟通极其顺利,完全不需要翻译。
  而在徐白这一边,她身旁的钱总也说:“谢总监年轻有为,恒夏集团的发展势头不错。”
  钱总穿着毛领长裙,衣领镶嵌着高级合成纤维——她不穿动物毛皮。她把手搭在脖子上,和徐白开玩笑道:“今天的这场商务晚会,就像是一条项链,我看恒夏集团呢,就是他们要突出的宝石。”
  徐白点头,但没说话。
  钱总看向徐白,见她两手空空,禁不住问道:“哎,我给你的蛋糕呢,吃掉了?”
  “是的,很好吃,”徐白笑着撒谎道,“谢谢钱总。”
  钱总留意到了蛋糕,却没关注别的地方。
  然而不久之前,徐白追谢平川时,不幸崴到了脚。眼下脚踝肿了起来,她还保持着站姿。
  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的不易。遵守规则,秉持逻辑,有付出,也有索取,在徐白看来,正当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不需要叫苦连天,更不需要摇旗呐喊……她能坚持,也是为了钱。
  谢平川的那一张信.用卡,紧贴着徐白的上衣口袋。她格外谨慎地保存,只打算晚上还给他。
  她一直等到夜里十点。
  说遍了英法德三语,嗓子有细微的沙哑。她站在会场的角落里,望着一小块阴影发呆,不同于灯光聚集的地方,被众人包围着的谢平川。
  会场经理向翻译们道谢,同时表示,按照合同规定,他们可以离开了。
  人群散后,经理表扬徐白:“钱总提到了你,徐翻译,感谢你的加入,促成了两笔合作。”
  徐白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经理笑意盎然:“咱们苏氏集团,下个礼拜还有商会,徐翻译,你要是方便,我让策划部再联系你……”
  “好的,下次我也会尽力,”徐白和他握手,告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大厅内依旧嘈杂,钢琴师仍在奏乐,乐声柔和悠远,一路飘到了门外。
  门前立着几座瓷瓶,瓶中装满了蝴蝶兰。徐白穿好羽绒外套,拿起自己的背包,从紧簇的花团旁经过。
  走路不稳,她险些碰翻了花瓶。
  脚踝还是很痛,而且肿得更高,她不得不正视问题,尽早去医院处理。
  除此以外,她还想和谢平川谈一谈。
  哭泣不是办法,即便她越想越难过,心中仍有侥幸期盼——是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徐白来到酒店大厅,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偷偷给谢平川打电话。她一共打了五次,没有一次接通,手机的发声孔,总是传来“滴滴”的长音。
  如芒在背,患得患失。
  最后一次,谢平川似乎看到了,却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徐白指尖一凉。
  她重新拿好手机,打开微信,希望能收到消息。可惜微信风平浪静,半点波澜都没有。
  当徐白刷新朋友圈,就见到了苏乔的动态——九宫格的照片,五张都有谢平川,他风姿俊逸,光鲜亮丽,身旁精英云集,而苏乔挽着他的手臂,同他拍了两张合照。
  其中一张,苏乔踮起脚尖,与谢平川耳语。
  苏乔的评语是:“期待今天的晚会,感谢恒夏集团,希望能圆满收场。”
  谢平川给苏乔点了一个赞。
  徐白思维混沌,做不出表情,半晌后,她竟然破涕而笑。
  心脏塌下去一块,攻防失守。所谓“七年之痒”,可能只有四个月,联想谢平川那句“你陪过我了”,她感到胸闷心慌,脉搏跳得很快。
  她最怕突然被抛弃。因为当年家变,也发生在一夜之间。
  换位思考,如果是另一个男人,搂着徐白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谢平川会不会在意呢?别说徐白气量小,谢平川也管得严。
  她忽然觉得很累。
  手机便掉在了地上。
  屏幕应声而裂,徐白捡起手机,将它关掉了。
  夜里十点多,她来到了医院,踩了一路高跟鞋,脚底也开始肿胀。值班医生“嘶”了一声,问道:“你的家属呢?”
  “我没有家属,”徐白道,“一个人来的。”
  医生蹙起眉头,查看她的病例,又道:“先去拍个x光吧,等我拿到结果,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在病例上写字,随□□谈:“一个人在北京生活,挺不容易吧,待会儿拍过x光,要是骨头没事,我给你开点药,你按时吃药,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徐白笑道:“好的。”
  她的笑容不真诚,眼睛里没有情绪。
  医生语重心长:“你回家的时候,腿脚不方便,找个朋友来接吧,别又扭了脚,恢复不好就麻烦了。”
  徐白再三道谢。
  可她随后又想到,她好像……并没有朋友。
  自从回国之后,她的生活,便以谢平川为中心。每逢有空闲,她会收集菜谱,在家中整理房间,徐白起初不擅长做饭,但是现在,她掌握了多种菜系,还能做精致的面点。
  她变着花样展示厨艺,处处以谢平川的口味优先。她研究他喜欢的书,揣摩他的日常习惯,契合他的生活起居,百般讨他的欢心——徐白理所当然地认为,凡事她想做,就能做到最好。
  现实却扇了她一巴掌。
  所幸脚踝的骨头没事,只是一次普通的扭伤。她带着自己的x光片,还有从医院开的药,坐出租车抵达谢平川的家。
  夜里十一点,他仍然没回来。
  徐白换了拖鞋,涂好药膏,在卧室收拾东西。几个月前,她搬进谢平川的家,就没有多少行李,如今再看,她依旧身无长物。
  谢平川送她的钻石项链,被徐白放在盒子里,置于床头,没打算带走。还有那一只毛绒兔子,她也不准备要了。
  连他衬衣上的第二颗纽扣,也被徐白用针线缝了回去。
  拎着箱子下楼时,怀里只抱了虾饺。
  虾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极其不安地“喵喵”叫着,徐白便轻声哄道:“虾饺乖,姐姐带你回家。”
  她七月刚来北京,租下了一室一厅,合约签了半年,从没想过退房——或许那个时候,她就留下了退路。她还保存了钥匙。
  午夜时分,徐白回到那个小区。房间里没有人气,桌子积了一层灰,她忙于打扫卫生,清理地板,还不忘给虾饺搭建猫窝。
  “睡觉吧,”徐白抚摸它的脑袋,“等你睡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虾饺倒是乖巧,蹭了徐白几下,趴进绵软的窝里,软软“喵”了一声。
  睡不着的人是徐白。
  她收拾好了床铺,已是沉寂深夜 。窗外风声骇人,满室黑暗之中,压抑感倾泻而下,她呼吸困顿,心脏抽疼,无法平躺,只能侧身蜷缩——情绪真的能影响身体,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谢平川还不知道,徐白睡在了哪里。
  这一晚,他忙于应酬。凌晨两点,才从酒店出来。
  他的司机在外等候,准备代替总监开车。苏乔一路相送,临到门口处,还问了一句:“你们家徐白呢,先回去了吗?”
  谢平川“嗯”了一声,应道:“我看见她出门了。”
  再然后,她致电给了谢平川,共计六次。但是他上台演讲之前,把公文包给了助理,手机也在公文包中,助理发现手机振动,又见备注是“小公主”,不明白什么来历,心中一个紧张,指尖按错地方,不幸把电话挂掉了。
  徐白打电话的那会儿,谢平川正在和外商交流,谈到了公司上市合作,助理不敢上前打扰。
  等谢平川知道以后,再回拨过去,电话就无人接听了。
  酒劲上涌,他有些疲惫,但是拿起手机,操作依然熟练。他站在会场旁边,用绑定的gps系统——他自己做的植入程序,查询徐白当前的定位。
  发现徐白到家了,却不愿意接电话,只当她在闹脾气。
  谢平川并没有想到,徐白在家待了一个小时,便拖着行李离开了他。
  今夜的北风格外冷,月色黯淡,如笼霜华。
  谢平川回家以后,自觉满身酒味,于是洗了个澡。为了不吵醒徐白,他没开卧室的灯,等他洗完澡上床,如往常一样,想将徐白抱进怀里,却发现床边空无一人。
  因这般刺激,困意全消,酒醒了一半。
  他大约在凌晨四点,敲响了徐白的家门。
  徐白根本没睡。她穿着拖鞋下床,扶墙来到门口,从猫眼里见到谢平川,越发不懂他的用意。
  “请开门,”谢平川倚门而立,“你做决定之前,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他拎着一件外套,只穿了单薄的衣服,出门前走得急,没心思收拾自己。他如今这个样子,颇有颓废的意味,很像他十八岁那年,感冒发烧,卧病在床时。
  然而徐白无动于衷。
  她道:“你的信.用卡,我还给你了……我不想继续陪你了。”
  隔着一道门,谢平川哑声问:“什么叫做,你不想继续陪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进了徐白家的门锁。
  早在四个月前,他便做了钥匙备份。
  徐白没料到他如此工于心计。
  房门被打开,冷风灌进来。
  谢平川拔出钥匙,关上正门。他神色冷淡,抬步走向徐白,但他每靠近一点,徐白都会后退,反而是家里的虾饺,从睡梦中惊醒,见到了久违的谢平川,毫无芥蒂地扑向了他。
  谢平川道:“今天的虾饺比你可爱。”
  他脱下风衣外套,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徐白心中委屈,水光模糊了视线,但她偏偏倔强,眼泪没有掉下来:“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好聚好散不行吗 ……”
  念及谢平川挂电话,和苏乔过分亲密,意味不明地调侃她,居高临下赏赐信.用卡,她满心都是极大的愤怒,还有一种压抑的颓丧。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把刀锋,插得最准。
  “你是不是觉得,十年不见,我很好得手,是很随便的人,”徐白坐在沙发上,嗓音比平时更轻,“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给两块糖,我第二天就忘了。”
  谢平川在她身旁落座。
  他道:“你低估了自己,你不容易得手,费时又费力。”他略微偏过脸,想和徐白亲近,但她很快避开了,他退而求其次,挑起徐白的头发。
  谢平川把玩她的发丝,柔软如黑缎一般,方便缠绕在指间。他反省今日的言行,只觉晚上喝酒之后,说出的话,不分轻重,恐怕伤了她的心。
  “先睡觉吧,”谢平川提议道,“凌晨四点了,你想和我说什么,不如明天继续。”——那时候他也清醒了。
  徐白却道:“我家只有一张床。”
  谢平川哑然失笑:“正好,我抱你睡。”他凑近她耳侧,语声低缓:“我喝多了酒,累得头疼,能不能借宿一晚?”
  言罢,他审时度势,亲了亲她的耳尖。
  徐白推开了他。
  她质问道:“你是不是上床以后,发现我不在,觉得床上少了什么,特意过来找我?”她的双眼清澈见底,在明亮的灯色下,晃着细碎的流光。
  徐白就这样看着他。
  谢平川无法撒谎。
  他道:“你是枕边人,也是心上人。”
  徐白却不相信。她觉得他一贯甜言蜜语,一点也不像理工科的人,何况他避重就轻,答非所问,仿佛十里洋场的老油条。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留下一个背影:“我去睡觉了,您请自便。”
  自从确定关系,谢平川还是第一次,遭受徐白的冷遇。她天真又轻佻,热情却含蓄,像个矛盾的集合体,无论哪一面,都让人沉溺。
  谢平川不可能睡沙发。徐白近在隔壁,他等卧室没了声音,便悄声上了她的床——床铺坚硬而窄小,仅有学生宿舍的尺寸,他倒是觉得放松,还伸手将徐白抱住。
  徐白没有睡着。
  谢平川和她认错:“我错了。”
  徐白反问道:“错在哪里?”
  谢平川喝醉之后,道德感也下降了,他说:“我犯了几十个错,你让我亲一次,我告诉你一个。”
  徐白斩钉截铁道:“不给亲。”随即放缓了语气:“你不用这样,如果你厌烦我了,或者移情别恋,我们好聚好散,给彼此留点尊严。”
  “你家没有避.孕套吧,”谢平川在她耳边低语,既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阐述,“小白,再说这种话,明天可能会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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