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徐白曾听赵安然说过,他说自己只会英语,搞不懂技术。一个不懂技术的翻译,为什么对这种操作如此熟悉……云端上传,本地恢复,加上命令行,与他平日里的表现大有出入。
  即便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次,说出前后矛盾的话——因为谎言不是事实,你需时时铭记着,曾经编造的假相。
  徐白低头思考,一言不发。
  赵安然尚不知引火烧身。他装作胸无城府,而徐白是真的单纯,赵安然帮她恢复文件,没想过她会看出端倪。
  他道:“小白,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徐白拔下硬盘,诚恳道:“没有了……谢谢。”
  赵安然好心帮忙,她却要举报他。徐白其实知道,她这样做,很像农夫与蛇,很不符合道义——但她深思熟虑之后,依然坚定地认为,应当以公司利益为重。
  可她没有证据。
  徐白踌躇几秒,放弃了上报主管的打算。
  放眼整个公司内部,不讲证据,不求因果,无条件相信她的人,或许只有谢平川。
  可惜谢平川忙的不见人影,徐白给他打电话,多半都是占线状态。她早晨发出去的微信,晚上九点才收到回复,因此电话铃声响起时,徐白雀跃地跑向了卧室。
  她没看屏幕,立刻按了接听。
  电话里的声音疲惫而苍老——这不是谢平川,而是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热情被冷水泼灭,毫无波澜道:“你好,请问有事吗?”
  “小白……”父亲仿佛在斟酌,半晌后欲言又止。
  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外,抽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火光明灭,他闷声咳嗽,哑着嗓子道:“小白,你奶奶病了,昨天确诊了肝癌,今天住进了医院。”
  徐白闻言有点懵,一瞬没反应过来。
  徐白四岁以前,基本由奶奶抚育,彼时母亲不擅家务,也不会带孩子,老人家溺爱孙女,付出了诸多心血。
  在那个时候,奶奶的身体很好。她能手拎煤气罐,搬运一整袋煤球,抱着徐白四处走动……事隔经年,她也老了。
  父亲继续说道:“当年我对不起你们,你妈妈吃了不少苦,你也吃了不少苦,爸爸知道,爸爸很后悔。”
  秋末初冬之际,夜里寒风刺骨,他的声音被凉风吹散,融进愈加深广的夜幕。
  他捋直身上的大衣,像个入城的民工,站在墙壁的拐角,吸了一口香烟:“你奶奶生病了,我没告诉她是什么病,只说是普通的感冒,她没念别人,念的都是你,小白啊,你要是有空……”
  “哪一家医院?”徐白回应道,“我明天去看她。”
  父亲告知了医院地址。
  徐白就挂断了电话。
  这一晚,徐白入睡之前,谢平川也没回来。但她半夜做噩梦,梦到狰狞的鬼怪,当即被吓醒,委屈地抱紧了兔子,身后便有人搂住了她。
  “别怕,”谢平川道,“做噩梦了?”
  徐白放开毛绒兔子,转身靠近谢平川。他穿着格子衬衫,领带都没解开,手指还有些凉,可能是吹了风——徐白意识到,谢平川刚回来。
  她拉起谢平川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意在帮他取暖。
  “哥哥……”她轻轻地叫他。
  谢平川的心软了一半。他的时间不多,还是很想回家,原因只有一个——家里有徐白,她一定在等他。
  他上床躺了一会儿,在徐白的唇边亲了又亲,随后埋首在她的脖颈处,深切地体会温香软玉……公司的事情尚未解决,如果追究下去,怕是要牵连两个技术组。
  徐白道:“你困吗?睡觉吧,我陪你。”
  她伸出一只手,拉掉了谢平川的领带,沿着他的锁骨向下,一颗一颗解开扣子。衬衫紧绷在身上,想来也睡不踏实。
  做完这些,她把被子往上提,盖住谢平川的肩膀,然后碰到他的后背。
  徐白竟然像哄小孩子一样,很轻地拍着他的背部,她将所有的耐心和温情,体贴与柔软,毫无保留地呈给了他。
  谢平川确实疲惫。
  他逐渐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八点。
  谢平川洗了个澡,换好衣服,走出卧室,却找不到徐白。
  她给他做了早饭。桌上摆着燕麦粥,煎好的英式薄饼,以及烤过的香肠,和一杯温热的牛奶——玻璃杯的底下,压着一张字条,谢平川拿起来一看,徐白说是去上班了。
  徐白其实去了医院。
  她赶上早班地铁,迎着深秋的冷风,步行到了那一家医院。路旁的草坪枯黄,结了一层浅淡白霜,褐色的麻雀在其中扎堆,像是掉落在草丛里的绒球。
  徐白偏头看麻雀,想到了英国的鸽子。有些鸽子会跟在人的身后,不管不顾,讨要食物。
  她私下认为还是麻雀好,自力更生,抱团取暖。
  进入医院大门时,将近早上七点,护士们还在忙碌。徐白四处逡巡,没过多久,找到了住院的奶奶。
  老年人睡眠时间短,且因身体不适,凌晨四点多就醒了。周围无人看护,她独自坐在床上,手腕插着针,还在打吊水。
  “奶奶?”徐白出声喊她。
  奶奶推了一下老花镜,见是徐白,马上笑道:“小白啊,你来了?”她拉开被子,似乎想下床,可是因为在打点滴,她不得不静坐原位。
  明明很想念孙女,眼下真的见到了,奶奶还要说一句:“我没什么大事,就是感冒了,秋天干燥,我流了鼻血,还总发烧……你工作忙,要专心工作。”
  徐白搬了一把椅子,放到老人家病床前。
  她拎着包坐下来,和奶奶说话:“最近工作不忙了。”
  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外两个床位上,坐着别的老太太。其中一个瞧见徐白,只觉得她模样讨喜,便搭话道:“哎,是你孙女啊?这姑娘真水灵。”
  “可不是么,”徐白的奶奶笑逐颜开,介绍道,“我亲孙女,懂事又聪明。”
  徐白应声看向另一边,和那一位老太太打招呼——她的病床前,有家人照顾,而徐白奶奶这里,连个椅子都没有。
  可见无人久坐,更无人陪侍。
  徐白道:“爸爸他们……没有来看你吗?”
  “你爸工作忙,要挣钱养家,”奶奶背靠床头,安抚孙女道,“你继母啊,前几年就辞职了,家里的担子,都得你爸爸来扛。”
  倘若细算,医药费、教育费、伙食费,一家人的开销,哪一项不要钱?
  可是徐白的父亲,丝毫没有提到钱。
  不过他就算要了,徐白也不会给。
  她更在意的问题是:“奶奶,你上厕所,洗澡,吃饭方便吗?”
  徐白不是医生,无法扭转乾坤。她寄希望于手术,并且在日常生活上,尽量照顾好老人。
  但是徐白才刚问完,隔壁床的老太太便道:“哎,你们家的人啊,太忙了。”
  这话说得委婉,徐白却理解了情况。
  她九点要上班,不能停留太久,况且肝癌中期患者,总是提不起精神。徐白和奶奶聊了半刻,出门找到咨询处,预定了医院的护工。
  徐白还小的时候,奶奶虽然节省,每逢给孙女花钱,都要挑选最贵的。无论是衣服鞋子,亦或者玩具娃娃——今日轮到徐白,她也选了高级护理。
  唯一的问题在于,付过钱之后,她捉襟见肘。
  发工资要等到下个月,徐白没想过求助谢平川,毕竟他现在忙着处理公司,她无意转告自己的家事 。
  徐白联系了几位猎头,接下陪同翻译的任务,一场商务会议,至少能赚几千——她在英国时,就靠这个糊口。
  恰逢猎头人脉广,手上有单子,指明是一场商务晚会,由苏氏集团独立承办,意在弘扬国产新科技,邀请了美国和德国方面的外商。
  于是会议需要陪同翻译,熟练掌握英语和德语,最好也会一点法语,因为还有几位法籍友人。
  徐白缺钱,她应下了。
  晚会举行的那一日,徐白到场很早。苏氏集团财大气粗,包下了五星酒店,将会场布置得焕然一新,处处可见觥筹交错。
  徐白混在人群里,也是格外的显眼。
  隔着几张会客桌,苏氏集团的总经理举起高脚杯,晃了晃杯中香槟,面上含笑道:“那是不是徐白啊?”
  总经理名为苏乔,不久之前,曾在高尔夫球场上,与徐白近距离接触,还教她打高尔夫球。
  苏乔念及那天,笑得更加灿烂:“你说啊,小白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你的呢,谢总监?”
  谢平川喝了一口酒,站在灯下的暗影处:“看到她的工作牌了么?”
  他放下酒杯,接话道:“感谢贵公司请了这一批翻译,方便国内外交流。有几个法国人不喜欢说英语,徐白应该能帮上忙。”
  谢平川一身黑色西装,领带依据喜好,还是深灰色的,他的穿着中规中矩,可是气质格外出众,哪怕不说话,也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今天的商务晚会,虽然由苏氏集团筹办,却是为了给恒夏造势。但是他们运营之前,并不知道恒夏出了问题。
  哪怕公司再忙,汇聚各方精英的会场,谢平川也不得不出席。
  苏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去亲口问问小白啊,现在还没开场,距离谢总监的发言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谢平川却道:“算了,她见到我,一定会紧张。”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徐白不喜欢做陪同翻译,当下却出现在这里,恐怕是缺钱了,却没有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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