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池小秋正把剥出来的虾肉都剔干净虾线,捡其中大个的,倒进酱油和酒,撒上椒末,等它自己腌上一会儿,熬出来的猪板油里稍稍一过,在炭火上架上铁丝网,开始烤炙,等到虾肉微卷,变得金黄酥脆,便能连着铁丝网都端起,滑在一旁的碗里。(1)
  这样的炙虾酥要趁热吃才好,因此池小秋在摊上呆的时候就多了些。
  刚炙完一份出来,钟应忱便跟她道:“你跟韩二姨先避上一避。”
  池小秋茫然:“避什么?”
  “有人来找茬。”
  “谁?”池小秋大吃一惊,看看左右便要挽袖子抄家伙:“既是找茬,躲什么躲!跟她对一对是正经!”
  钟应忱一笑,顺手将她手上东西取了,唤韩玉娘过来:“还请二姨带了小秋,去桥那边站一站。”
  韩玉娘一头雾水,见池小秋不动,便怯怯拉她道:“小秋…”
  钟应忱迎向池小秋想要寻个答案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笑,声音轻却有力量。
  “没什么事,你信我便好。”
  池小秋便毫不迟疑点了头,她反手攥住韩玉娘:“那我们就去逛上一会儿。”
  钟应忱嘱咐道:“莫要走远,桥边便好,能看得见。”
  池小秋的眼睛睁大一瞬,好似想到了什么,一种看热闹的兴奋让她蠢蠢欲动,她快速捞过韩玉娘,拖了她一溜烟往从桥上过去,在桥洞靠边处坐定,正好能听见瞧见铺子这边的动静。
  钟应忱在案前坐定,报信的人脚程再比涂老太要快,这会儿她也该到了。
  果然,他还没收上两人的钱,那个当初只是远远望见便记得清楚的涂老太,便出现在了桥头。
  她倨傲地看了一眼桥上,此时正是晚间吃饭时候,余晖犹在,天光尚存,桥上熙熙攘攘尽是食铺,其中最大一块便让池家占了去,七八条大条案占得满满实实。
  这么多人,着实给了涂老太一种安全感,连山亭上的乡约上头都刻着尊老尊亲,谅这小丫头当着众人面也不敢怎样。
  如此想着,涂老太便大摇大摆上前去,睨了小齐哥一眼,问他:“你东家小秋呢?玉娘呢?”
  小齐哥又要盯着人过来,又要盯着人付钱出去,还要提防有小偷小摸顺东西,还要看食客有什么需要没能照顾到,正忙得头晕眼花,让涂老太一句问懵了,他看了看案前,只能见到钟应忱正坐着看向他,心知有事,忙摇头。
  “今日东家不曾过来。”
  钟应忱已经起身过来:“你老若有事,寻我也是一样的。”
  “你是池丫头的亲戚?”
  钟应忱点头:“与她一道管着这铺子。”
  涂老太心里顿时就酸得拧到了一块,脱口道:“既是如此,这摊子我也该帮着管管,你们一个个年轻轻的,管铺子可是个大事,若是砸了,还不是你们自家受苦?”
  钟应忱一脸讶色,打量她道:“你是哪个?”
  涂老太一脸不快:“那丫头难道没与你提过?她二姨便是我儿媳,算来也是你的长辈,怎么恁般说话?”
  “你老原是涂家的?”
  涂老太漫不经心点头,往四处看:“池丫头呢?”
  “她正往涂家去了,说来也巧,昨日正有一个安姓瓦匠,揪了我们说涂家姨夫欠了他钱,要我们来还,长辈之事我们不好插手,既是你老过来,不如我便现寻了他来找你罢。”
  钟应忱说着便要往外走,涂家老太只觉头一下子疼了起来,她是知道自家儿子品性的,出外借钱不还是老毛病了,这会池小秋也不在,她便撒泼也找不着人,忙道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溜之大吉。
  一场闹剧十分好看,涂老太气势汹汹而来,铩羽而归,池小秋十分畅快,拉了韩玉娘出来,拍手笑道:“兄弟,你这计用的好!真给人出口气!”
  钟应忱帮她拿了围裙,见池小秋连剁虾肉也多了许多气力。那些小的虾肉,便都剁碎了捏成虾肉圆子,冬瓜排骨汤里放上一些,也十分好吃。
  他的目光落在木呆呆在一边站着的韩玉娘身上,从跟着池小秋回来,她便一副神思不属的怔忡模样,失魂落魄地在一边晃荡,简单的条案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换上一条。
  池小秋热情招呼着人,端了一碗冬瓜排骨虾圆汤过去,钟应忱望着她背影,忽然道:“韩二姨方才可曾看到了?”
  韩玉娘怔怔抬头,有些迷惘。
  “小秋十二便失了父母,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那时她往柳安来,我们连着五六天都饿着,她半夜惊醒过来,叫的都是二姨。她最是心软,断不会弃你不顾,涂家人贪得无厌,只要捏着你这个筹码,便能让小秋束手就擒。”
  韩玉娘剧烈地颤抖起来,钟应忱转过身来,说出最后一句话。
  “到那时,今天这样的戏码,只是开始。”
  他大步走开,不管韩玉娘是何脸色。
  在这件事上,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韩玉娘是否愿意离开涂家,抑或是涂家有什么糟心事,也没什么兴趣去想,韩玉娘是否有什么苦衷,抑或是些难言的凄苦。
  而是只要韩玉娘还和涂家有所牵扯,那么池小秋在柳安镇,就会被这堆水蛭狠狠攀附上,敲骨吸髓一样,步步逼近,不得安生。
  钱帛动人心,何况是一个蒸蒸日上的食铺。
  这食铺,以后会变作食馆,变作酒楼,变作筵席,变作响彻南北的招牌。
  他想起池小秋来到柳安镇的第二个晚上,他们穷困潦倒,他们身无长物,他们住着漏风的屋子,吃着发冷的烙饼,枕着草席穿着破衣,在万千星光之下,听池小秋说着豪气万丈的心愿。
  “我能让池家菜,变作他们的招牌!”
  他,毫不怀疑。
  为了这条路,他见过冬天腊月切菜险些断了手指的池小秋,见过守了一整晚熬着火候的池小秋,见过做了一整天饭菜手肿成了馒头的池小秋,见过为了试一道新菜,可以不眠不休三四天的池小秋。
  而涂家,根本不配,成为她的绊脚石!
  第65章 芙蓉蟹斗
  秋风来, 只短短几天,好似整个柳安镇的木樨花都开了,米粒般大小攒成金黄花球, 聚成满树璀璨一片。
  池小秋刚进门, 钟应忱便知道她从曲湖回来的, 湖边有片木樨花林,正是盛放季节, 香得厉害,从里头转一圈出来, 便好似在衣服鞋帽里头都放了熏香, 挥都挥不去。
  可木樨花就有这样的本事,再香也不让人觉得腻烦,透着甜味, 池小秋闻着便能想到甜甜的木樨花糕。
  若要做花糕, 便要买回来几大枝子桂花在蜜里腌上,再要再磨些糯米粉和粳米粉。
  池小秋一心想着花糕, 便没提防脚下的路, 一不留神踢着了横在石阶边的大篓子,盖子翻开, 露出里面十几只大螃蟹,正奋力吐着泡泡,这会一见了天光,立刻想往外头爬。
  池小秋手疾眼快, 趁着最上头那只还没爬出的时候,直接扣上, 将它们都摇落下来,才揭了盖。盖子只露一点缝, 也够让池小秋把里头膏肥黄多的大螃蟹看个正着。
  蒸螃蟹,炸螃蟹,炒蟹肉,蟹黄粉盒,拆蟹膏,那些螃蟹和池小秋一个对眼的功夫,池小秋心里已经给那篓子螃蟹寻了十几个去处。
  “这…这是谁送来的?”池小秋咽了咽口水。
  眼下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可是这么大个的却少见,放市面上并非钱多就能买着。
  “高家送的。”
  钟应忱知道她喜欢吃鱼虾蟹肉,特意跟高溪午提了。螃蟹十分娇贵,钟应忱将篓子拎起来,浸在水中,又撒些盐,等着它们自己吐了泥沙。
  门一开的功夫,一阵木樨香直扑过来,池小秋忍不住看过去,见一大丛娇娇黄的木樨花夹着嫩绿叶子,连枝子一起走了进来,她不禁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人扛着一整枝子木樨花进门,正是薛一舌!
  池小秋一时哭笑不得。
  旁人都是买树上采下来晒干了的木樨花,唯独薛一舌,也不知是从哪里直接砍了一半花枝拖回家里,几乎遮得看不见人。
  他边走边唤池小秋:“腌糖桂花去!”
  新摘下来的桂花泡在盐水里头,洗净了,放在外头,这几天正是闷热天气,柳安镇上称作“木樨蒸”,太阳底下晒着,不多会便干透了。拿一个干净瓷瓶,一层糖一层木樨花道道铺上去,灌满了糖封上口。(1)
  池小秋只用看着这些瓶子,便能想象糖桂花吃在嘴里的蜜甜味道,薛一舌将瓷瓶一个个放好,眯着眼道:“等他个十几天,出来的糖桂花,能用到明年正月十五,捏完浮元子。”
  还得再过十几天,池小秋发馋的心便有些失望,钟应忱接口道:“这螃蟹大约是等不得了,不如中午便蒸些来吃。”
  池小秋忙不迭点头,这么肥的蟹可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若迟些时候,再死个一两只……池小秋只这么一想,便觉得心痛起来。
  薛一舌打量了一番正在清理肚肠的大螃蟹,十分满意:“走,徒弟!”
  池小秋挽好袖子,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将那些螃蟹都捞了,却听薛一舌道:“都蒸了可惜,今儿便借它们教你一道新菜。”
  “芙蓉蟹斗!”
  他拣出四五只个最大的,上锅蒸熟了,池小秋上手帮忙,蟹壳一掀,把满盖的蟹黄都刮出来,蟹腿斩断,剔出莹白的蟹肉,正忙活着,薛一舌却道:“你站一边瞧着。”
  薛一舌大约是拆惯了蟹的,动作极为娴熟,数种物件一齐上阵,几乎看不清楚,等一整只蟹拆得干干净净,余下的螃蟹壳竟能摆出一只原样的来。
  池小秋好奇拿了那几件物什来看,竟是小小一套白银制成,里边有斧子、腰圆锤、剪子、小匙,林林总总得有七八样,十分精巧。
  “这是蟹八件,专拿来拆蟹的,若用不惯这东西,拿轻巧些的刀也使得。去拿五六个鸡蛋来。”
  薛一舌把鸡蛋磕开,两边一倒,便把蛋白与蛋黄分了干净,蛋黄留出来,只留蛋清,两双筷子一握,薛一舌便站在那里轻巧均匀地将蛋打发。
  竹筷敲击盆底的声音铿锵有韵,十分好听,池小秋眼见着他的手与筷子一同快成了残影,透明粘稠的蛋清竟慢慢便成了糊状,雪白一团在盆里,薛一舌将磨好的米粉慢慢洒进,慢慢搅匀,把打出来的雪衣糊搁在一边。
  那边厢便迅速入油,锅迅速翻上两回,蟹粉便炒透了,起锅摆进蟹壳里,雪衣糊分作一朵朵往蟹粉上一坐,摆在盘里,再点上一点蟹黄。
  蟹壳橙黄,雪衣糊簇白,衬着正中一点明黄,艳丽又清淡,滑腻鲜甜,比清蒸油炸出的别有一番风味。(2)
  这样好的饭菜池小秋没能吃成,小齐哥匆匆来找她,只道自个出门送饭时见着了韩玉娘。
  这时候韩玉娘本该在家,却一个人坐在北桥,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流得无穷无尽。
  “我让人先看着了,就怕一个想不开,妹子你若得空时,也过去看看。”
  事关韩玉娘,再好的饭食也没心思去吃,池小秋匆匆往北桥上去,见韩玉娘两眼红肿,目光呆滞,看得人心疼。
  望见池小秋的一刻,她忽然有了神采,她一把攥住池小秋的手,从未有过的坚定。
  “和离!我要跟他和离!”
  钟应忱的话在她心湖投下一颗巨石,惊涛骇浪过后,愈加两难,一头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一头却是与她相伴十几年的夫家。千般万般不好,只要一想到当初两相年少时,蜜里调油的时光,和涂大郎曾有过的回护,便心软下来。
  变故开始在哪一年?
  大约是她未孕的第五个年头,隔壁另一个媳妇与她一样境地,终于被休回家去,哭哭啼啼闹得整条街上都能听见,涂老太横眉冷竖,涂大郎却道,便是无子,纳上一个小的,生出一儿半女也罢了。
  为了这句话,韩玉娘纵是看着新人入门,心里酸涩万分也咂摸出了甜。买人的钱是她昼夜纺丝赚来的,新娘上身的衣裳是她亲自挑了置办来的,自己丈夫是她亲手送出去的,索性不过一年,有了二姐,又有了哥儿,算是有儿有女,她的心便定下来。
  也不算对不起涂家了。
  她安心将那一对孩儿当自个的养,谁知越养越离心,原本低眉顺眼的小妾日渐风光,她一心念着涂大郎当初那句话:生了孩儿,便是为了他能叫你句娘,终是能忍下来。
  可就在昨天,不知涂大郎在哪里喝多了酒受了气,恰好涂老太架桥拨火,他便直冲进她屋子。
  韩玉娘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一巴掌扇在脸上的痛,眼前金星乱冒,头磕在凳子一角,看烛火翻倒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如焦黑的灯芯一般,捻灭了。
  一片冰凉。
  池小秋虽不知道是什么让韩玉娘,在一夕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但是二姨能想明白,她求之不得,便扶她起来,一叠声应道:“好!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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