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

  苏娥皇向魏劭施以一礼。
  魏劭目光在她面容上掠了一眼, 问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苏娥皇道:“好些了。”
  魏劭微微点头:“昨日夫人邀见, 恰我带了内子出行,回来也晚,不便赴约,索性今日请了夫人上门。不知夫人约见所为何事?”
  苏娥皇凝视他, 却不说话。
  魏劭等了片刻:“夫人若有事, 可言。”
  苏娥皇方道:“二郎面前,我也不欲再多矫造了。不相瞒,我此次来到晋阳,有事商议。”
  魏劭抬眼望她。
  苏娥皇的目光里,慢慢地露出一缕凄惶。
  “二郎, 我不欲瞒你, ”她说道,“我此次南下去往洛阳, 并非我所愿, 实在迫不得已。你不知, 从前我夫在世, 我居于洛阳之时, 那年的一场花会, 我不幸入了幸逊之眼。此后那老贼图我姿色,屡屡暗中威逼利诱。及至我夫过世,我方守孝不过数日, 那老贼便派人要接我去他府邸。我实是苦不堪言。为保清白, 只能虚与委蛇。后趁那老贼忙于与袁赭刘楷交战, 这才寻了个机会,逃出洛阳,回了中山国。”
  魏劭双眉微微皱了一皱。
  “去年鹿骊大会过后,我从渔阳回卢奴。原本想着往后便在卢奴了此残生,不想幸逊老贼对我依旧贼心不死。数次秘密遣人召我去洛阳相会。我本置之不理,奈何上月,老贼又来了一信,却是以幼帝之名所发,召我速去。家人虽愤慨,却不敢违抗皇命。那幸逊老贼,仗獠牙而把持朝政,天下共唾之,我岂肯遭他的玷污?但皇命之下,我又能奈如何?我心中悲苦难当,不甘亦不忿。月初南下行至半路,又逢旧疾发作,身心皆痛,悲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是了,这便是上月老贼所发召我入洛阳之圣命。”
  苏娥皇递呈上来一片盖了玉玺大印的黄帛。
  魏劭扫了一眼,面露愠色:“幸逊老贼,安敢如此逼迫于你!”
  苏娥皇凝视着魏劭:“恨我命薄,被恶人觊觎到此地步。幸逊既以皇命压我,事到如今,我也认命。行经晋阳附近,我偶听闻二郎竟也驻军在此。我想起少年时候一段光阴,心中感慨,徘徊良久,遂转道而来……”
  魏劭于案后起身,行至南窗之前立了片刻,转身道:“我知晓了。你回中山国便是。幸逊矫诏,不必理会,自有我在。”
  苏娥皇面露感激之色,亦起身,朝魏劭深深一礼,抬脸时候,已泪盈于睫,摇首道:“君侯念故往之情,如今还肯庇护于我,感激涕零。只是我知二郎如今已经成家,若是为我而与幸逊起了冲突,各种不便,何况当年,又是我先负了二郎,何来颜面还敢求二郎这般庇护?这也非我来晋阳之目的。”
  她停顿片刻,见魏劭目光投来,道:“二郎当也知晓,当年我生而自带瑞兆,被一铁口神人断有贵格之命。家人笃信,我亦被这断言所累,年少不经事之时,深信不疑,迷了心窍,舍爱就势,另嫁刘利。兜转了十余年,沦落至今日地步,我方梦醒,一切全是自欺罢了!生而为女子,我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那幸逊定要召我入洛阳,我去便是!”
  她的神色里,露出了决绝之色。
  “幸逊老贼,假节钺而做威,虽一跳梁小丑,却能令天下诸侯听命于他。他本就忌惮于你,二郎你如今又征西大捷,幸逊如何还会再容你坐大?必千方百计阻挠。幸逊日后定成你的大敌。从前我有负于你,此番既迫不得已要入洛阳以身侍贼,我愿为二郎充当耳目,传递消息,若得机会,我亦可除去幸逊,也算是对我当年负你而做的一个交待!往后盼二郎能稍加看顾我的家人,我便是身死,也是无憾!”两行眼泪,扑簌簌夺眶而下。
  开轩里,一时静寂无声。
  魏劭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苏氏,从前过往,如你方才所言,乃年少不经事。我早放下,你更不必在怀。我与幸逊,迟早有一战,此男人天下之事,我自有决断,无须你委身侍贼。你且放心回卢奴,有我,必会护你周全。”
  苏娥皇凝视魏劭,面露感色,哽咽道:“如此我便厚颜受下君侯之恩!此生若不能相报,来世必定结草衔环!”
  说罢,她竟下跪叩谢,泪落纷纷。
  魏劭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苏娥皇眼睫微动,缓缓起身,道:“二郎,我知你常年行伍在外,和妹妹聚少离多,如今好容易才聚首,我也不敢再叨扰,我先回了。明日我便上路回往中山。”
  魏劭颔首道:“夫人走好。”说罢唤人送客。
  苏娥皇拭去面上泪痕,回望魏劭一眼,出了开轩。
  魏劭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微微吐了一口胸中之气,正要去寻小乔,一个仆从急匆匆赶了上来禀道:“君侯,左冯翊公夫人方才于门外登上马车之时,忽晕眩,以致于失足跌下了马车,人事不省。”
  ……
  苏娥皇这一跌实是不轻,不但当场晕厥,额头也磕破了个小口子,划出了一道血痕。
  小乔闻讯的时候,魏劭已经着人将苏娥皇安置,派人速请来了医士。医士一时诊不出什么,听到苏娥皇的随行婢女说她一向患有头疾,便说应是头疾复发,加上高处跌落,这才昏迷不醒。包好额头伤口,开了副化瘀活血的药。
  苏娥皇直到天黑,才渐渐苏醒过来,因神疲力乏,且额头还伤了,自然不能离去,当夜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三天。这日,额头那条小口子结了道细细的疤,自己也能下地,被婢女搀扶着,寻来向小乔道谢,说是不好再叨扰了,先回驿舍养病。
  “先前我怕妹妹误会,是以未曾向妹妹提及我遭幸逊胁迫,无奈南下之事。我本也没想过让仲麟因我而与幸逊交恶,当时仲麟说要护我周全之时,我实在是苦劝过的,奈何仲麟心意不改。他自小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无可奈何,这才暂时接受仲麟安排,当时答应了下来。趁着此刻仲麟不在,我想求妹妹一件事,代我再好生劝劝仲麟,千万勿因我而起幸逊交恶。倘若因我起了冲突,我心中怎会安宁!”
  苏娥皇被婢女搀扶着,脸色雪白雪白,目光却异常的亮。
  她似乎因为吃力,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小乔让人送她出门。
  苏娥皇一走,春娘便气的手都在颤抖,咬牙道:“女君看到没?她临去前说的那话,分明是在向女君衅事!”
  小乔恍若未闻,只问:“老夫人那边,还是没有回信吗?”
  大半个月前,那时苏娥皇刚来晋阳入住驿舍,魏劭还没回的时候,小乔便给徐夫人去了一封信,交给贾偲,叮嘱他务必派信靠的人以加急送到徐夫人的手里。
  如今算着脚程,应该也快有回信了。
  春娘一愣:“婢这去寻贾将军,再问个讯。”
  ……
  三天之后,春娘急匆匆地寻到小乔,交给她一封她已经等了些时候的回信。
  小乔让春娘和侍女们都出去,自己慢慢地拆开信筒,倒出了封于信筒里的帛书。
  她拆开帛书,看完之后,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
  魏劭起头偷了几日的空闲,这两天,随着公孙羊等人陆续回归晋阳,他又忙碌了起来。今日一早便去了驻于城外的营寨,此时天黑方回来。
  小乔服侍魏劭脱衣,魏劭要抱她,被她躲开了,随口似地道:“我这几日也没打发人去驿舍探望,不知道苏氏的病况如何了。夫君可有去探望?”
  魏劭干咳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这几日又忙的不可开交,何来的空?等这边事情加紧处置完毕,我带你回渔阳。祖母也半年未见,趁这机会,该回一趟了。至于苏氏,等她痊愈,我自会派人送她走的。”
  小乔看他一眼,一笑:“水预备好了,夫君可去沐浴了。”说罢转身。
  魏劭看她背影,疾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抱住,状极亲昵:“一天没见你了。和我一起洗。”
  小乔懒洋洋地道:“我洗过了。白天有些乏,我先去躺躺。”
  魏劭便抱她上了床,亲吻她,见她也无多大的反应。有些没趣。停下来道:“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了,她遭幸逊觊觎,威逼之下去往洛阳,也是无奈,我才叫她折返。她当时本也主动说次日便回中山国的。不料出了如此意外。且再让她休养几日,等好了,送她上路便是。你何以总是不肯释怀?”
  小乔眼睛闭着,道:“我只说乏了,又没说别的什么。夫君和她有故交,夫君自己安排便是。我信夫君。”
  魏劭盯着她:“你恼了?”
  小乔依旧闭目:“没有。”
  “你恼了。”
  “没有!”
  “你分明是恼了!”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正俯在上方看着自己的魏劭的双眸:“夫君认定我要恼,我若不恼,倒是我的不对了。”
  魏劭原本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凝视她片刻,渐渐又松开,忽然道:“蛮蛮,苏氏如今想依靠我,我并非无知无觉。去年祖母寿日,她曾托人给我转了信,当时我并未收下。那时我刚娶你不久,你我关系冷淡,我都无意再与她多有牵扯,何况如今?”
  小乔一怔。
  “她对我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并无干系,我无意去深究。我知她如今没了丈夫,这般屡次接近于我,应也是想寻个倚靠罢了。倘若我没有娶你,念在少年时候的情分,我或许也会纳了她。但如今我却娶了你。既有你,我又知你最爱拈酸吃醋,我岂会再和她纠缠不清徒增烦扰?今日这般的处置,全是念在年少时候的相处情分罢了,并无别意。你且再忍忍,等她再养几天的病,能上路了,我立刻派人送她回中山国。”
  小乔和他四目相接,眸光对望。
  她嘟了嘟嘴,轻声道:“我才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呢!”
  “好,好,是为夫冤枉你了,蛮蛮最大方了。”魏劭笑,勾了下她的鼻头,“还乏不乏了?”
  小乔咬了咬唇:“还乏。”
  魏劭朝她凑去:“那就让为夫替你消乏。”
  小乔躲开,说道:“夫君,我有一事,之前未向你提及过。因今日收到了祖母的一封信,祖母说了些去年她险些遇害的事,我便想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劭的脸埋在了她的脖颈下,正亲吻她刚出浴的一片冰肌玉肤,立刻停了下来,抬起头:“何事?”
  “去年祖母出事之前,有人曾看到苏信和那位李姓乡侯夫人在一起过。”
  小乔望着魏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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