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阿胡一听说姬丹出了事, 当即就要赶去救人, 若不是扶苏拼命拦着, 让她赶快去搬救兵,只怕她情急之下真的糊涂到只身前去。
  一路上两人边跑边呼救, 然而冷宫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别说宫人侍卫了, 平常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杜心兰正蹲在小径旁采集野植的种子, 据说那种野植长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想来宫中最适合其生长的地方只有冷宫别苑了。听到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她拎着裙摆躲到树后,探出头悄悄张望。
  咦,那不是阿房宫的掌事宫女么……不在自个儿主子身边好生伺候着,跑来这里干什么?
  杜心兰觉得奇怪, 又瞥见阿胡身后紧跟着的是扶苏,更是诧异地睁大眼。
  他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而且都是一副急匆匆好像要出人命的样子……
  正在这时, 扶苏不慎脚下一滑, 整个人往前一栽,头“咕咚”一声磕在地上。
  阿胡见状, 赶紧将他扶起:“公子没事吧?”
  扶苏的脑门磕破了皮, 小脸儿和衣服也摔得脏兮兮的, 却摇摇头催促道:“只是脚崴了, 不打紧。姑姑快去找人对付蛇群, 不用管我!”
  杜心兰站在树后, 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冷宫里怎会突然出现蛇群?!难道是她养的那些小东西趁她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杜心兰觉得可能性不大,她虽私养了不少蛇类,但都在自己的宫里,且驯养得极有灵性,若非有她的指令或受到刺激,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脑海中疑窦不断,这时杜心兰又听扶苏说道:“胡姑姑,先生还困在里头,再不找人就真的晚了!”
  还没搞明白扶苏怎么和阿房宫的阿胡这么熟稔,杜心兰又听见对方说什么“先生被困”,就更纳闷了。
  扶苏的先生?
  就是那个留着老长的山羊胡子,据说学富五车,颇为德高望重的大儒?
  那个老头子跑到冷宫这鬼地方来干什么?
  阿胡心系姬丹的安危,确实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了,看到扶苏没什么大碍,便点点头:“那公子自己小心,奴婢这就去叫他们来救贵人!”说完,转身朝着小径出口的方向疾行而去。
  扶苏眼中含泪,咬牙目送她的背影,不忘大声叮嘱:“蛇有好多,姑姑记得多叫些人过来!”喊完这一句,他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一边抹眼泪一边低泣着喃喃:“都是我的错……呜呜,先生,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杜心兰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听到这里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扶苏说的“先生”就是阿房宫那位,被蛇群困住的人也是那位!
  ·
  荆轲望着面前不断退散的蛇群,耳畔的笛声清越中带着一丝诡异莫测,无不是在暗示他——若非有人暗中相救,恐怕即便是他这个绝世高手,只怕今天也在劫难逃。
  姬丹自疼痛的煎熬中恢复了一丝神智,她强忍着不适,从荆轲怀里勉强抬起头:“这笛声来得突然,看样子有人正靠近这里,你快走吧……”
  荆轲伸手拨开她被冷汗浸湿而粘在额前的碎发,虽一言不发,眼眸里却尽是忧色。
  蛇群尚未完全退去,现在情况未明,又岂能将少主一个人留下?
  姬丹急得抓住他的手腕:“还磨蹭什么?!万一被人发现,什么后果你最清楚……而且你也被蛇咬伤,应该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逼毒才对。”
  见荆轲仍然不动,姬丹气急,忍不住用力推了他一下:“你怎么还不走!荆轲你是要抗命不遵吗!”
  “你不要命是你自己的事,别拉我下水!”情急之下,她只好狠狠心说出绝情的话……当然,也是实话。
  毕竟若让旁人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后果必然难以想象。
  姬丹最后那一句总算起了作用,荆轲垂眸,又深深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太深邃,太浓烈,如陈年的酒。
  十几年窖藏的深情,十几年守护的真心,每一口、每一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他当然明白姬丹的那句话并非出于本心,这么多年默默的注视与陪伴,对方的一个眼神一点小动作他皆无一不是了然于心。
  其实在蛇群攻击最猛烈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这条命或许就交代在这儿了,这个结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国之君又怎样,睥睨天下又如何,纵然得到了四海八荒,终究是高台楼阁上的孤家寡人……某种意义上,他自忖比嬴政幸运得多。
  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何其有幸!
  然而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怀中的姬丹因痛苦而拧在一起的眉头时转瞬即逝,荆轲忽然意识到自己很自私,在生死一线之际,在性命攸关之时,自己首先想到的不是豁出性命保护少主,不是拼尽全力为对方争取活下来的机会,却在这儿浪费精力臆想那些虚无缥缈、毫无意义之事……他怎么可以这般自私?!
  “快走啊!”姬丹的急声呼喊打断了荆轲的心绪,耳畔空灵的笛声越来越清晰,恍若从遥远未知的蛮荒秘境传来,带着谜一般的古老神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望着面前如潮水般退去的蛇群,荆轲心知吹笛人已经离他们很近了,若自己再不走,只怕真的会有大-麻烦。
  纵使百般不愿,他也只好将怀里的人儿轻轻放下,起身后又不舍地回眸,终是勉力运功施展身形遁去。
  ·
  “快!就在前面!”阿胡提着裙子在前方带路,后面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和医丞。
  侍卫统领是近两年樊於期提拔的新人,尚未及弱冠,虽说年轻了些,但遇事稳重冷静,听到阿胡说冷宫有蛇群出没并且有人被困,也并未乱了方寸,而是一边召集所有的手下前往出事地点,一边让阿胡尽快去找几个医丞过来。
  一行人赶到冷宫门口时,随行而来的几名医丞已将驱蛇的雄黄备好,年轻的统领作了个手势,然后一脚踢开宫门,紧接着手下的卫兵抄起手里的家伙鱼贯而入,阿胡和医丞们亦紧随其后。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们一个个都傻了眼。
  姬丹背靠着一张石桌,双眼紧闭不知生死,地上除了数十条被劈成几段的蛇身以及一地的斑斑血迹外,再无任何蛇群的踪迹。
  “贵人——!”阿胡不顾侍卫统领的阻拦,也丝毫不管周围是否还有没死的蛇,上前一把将姬丹的身子揽过。
  “贵人!贵人你快醒醒!”察觉姬丹身子发凉,阿胡如遭雷劈,又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对方已是气若游丝,眼泪水“哗——”一下就流出来了,“贵人你别吓我……”
  医丞们镇定得多,为首的是一位较为年长,两鬓结霜的老者,二话不说先给姬丹把脉,阿胡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于是止泣抹去泪水,巴巴地看着那名老医丞。
  老者把完脉,目光扫过地上碎成一段段的蛇尸,神色甚是凝重:“她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蛇毒,若老夫没有料错,应是‘蜀山小青龙’。”
  跟来的几个青年医丞恰好都是老者的学生,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一头雾水。
  “这就是……‘蜀山小青龙’?”
  “那不是巴蜀一带有名的毒物么?怎的跑到咸阳来了?!”
  “请您务必救救我家贵人!”阿胡不懂医术,也没有厉害的身手,她只是一个下人,能做的也只有寄希望于他人,只有泪眼朦胧地哀求别人。
  此时的她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的无能,后悔自己明知贵人临盆在即不能出任何岔子,却还是由着对方去了冷宫那么偏僻的地方。
  她自信满满地以为只要自己在后头跟着,在不远处守着就没事,可现在呢?
  老医丞让阿胡撬开姬丹的嘴,喂她吃了一颗药丸,接着唤来自己那几个学生和阿胡一起将人抬上担架,又对一旁的侍卫统领说道:“事关王嗣,需立即向王上禀报!”
  阿胡焦心不已,脑子里轰轰作响,六神无主的她转来转去,最后忍不住扯着老者的袖子,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我家贵人要不要紧?大人可有解毒之法?”
  “别说解毒了,能把王嗣保下来就是万幸了!”那老者无可奈何地叹息,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够受的。
  今日本不由他当值,只因咸阳城周边爆发时疫,宫中年轻体健的医丞都被派遣出去处理疫情了,他这个快要告老还乡的老人家不得已被拎出来顶替人手。
  当值就当值吧,按时煎副药请个脉也不算啥,谁晓得又莫名其妙的窜出什么蛇来,他不得不冒着风险,拖着一把老骨头去那大老远的冷宫驱蛇救人……这还不算,谁能料到救的人是个即将临盆的产妇,而且中了蛇毒!
  唉,这下麻烦大了——夏无且不在,他只盼着到时候若真有什么不测,王上能讲点道理,不要迁怒于他。
  不解毒?保王嗣?
  也就是说,他们打算保小不保大?!
  一时间宛若晴空霹雳,阿胡无法接受。
  她并不了解蜀山小青龙的毒性有多厉害,也并不清楚此刻姬丹和腹中孩子的情况有多危险,她只知道贵人怀着这孩子有多艰辛,到头来却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因着一路颠簸,担架上的姬丹渐渐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眼皮,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怔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一拨人不知抬往何处。
  小腹处的坠痛依旧明显,她想抬起胳膊,却发现自己的右臂麻得没有了知觉。
  “咳咳,阿胡……”
  阿胡正伤心欲绝,蓦然间听到姬丹沙哑的声音,赶紧擦去眼角的湿润,握紧对方冰凉的手,控制着声音不让她听出自己在哽咽:“贵人醒了?阿房宫就快到了……坚持住,贵人马上就能见到王上了……”
  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姬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反握住阿胡的手,喃喃道:“救孩子……快,先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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