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描述的片子
为了简晳,贺燃可以跪天跪地。
更别提是自己的老子。
盛夏夜的风声里,有暴雨将至的泥土味,空气闷热,压榨了贺燃连日以来,所剩不多的精力。
他就这么跪在地上,膝盖被鹅卵石磕得隐隐作痛。
贺正安负手而立,神色未明。
父子俩一高一低,此情此景,像是时光倒流,那时的贺燃简直就是草包里的极品,父母离异,家爱缺失,贺正安的顽固与铁血性格,让少年的叛逆因子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人一唱一和,让本就敏感的父子关系,终于化身成酣畅淋漓的敌人。每次贺燃惹事,贺正安懒费口舌,跪地,挨打,皮带都抽断了好几根。
像极了现在。
只不过,那张戾气逼人的少年脸像,已经了无踪影,贺燃为人子,也为人父,眉宇间有万丈丘壑,也有了隐忍清风。
贺正安片刻失神。
贺燃等得不安,抬起头忍不住叫他,“父亲?”
贺正安敛下情绪,恶语与打击就要脱口而出,但一看到贺燃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长时间静默,贺正安终于问:“你愿不愿意回来继承家业?”
举家搬迁,重回遥省。
贺燃几乎没有犹豫,“愿意。”
他不想再看到简晳哭,他什么都愿意。
贺正安一语不发的样子,简直让人心口血倒流。
有雨落下。
贺正安转过背,任他跪着,往家门口走去。
这一刹那,贺燃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
贺正安的背脊挺直依旧,像嶙峋的苍树枝木,到底是老了,被这夜色一衬,孤独又寂寥。
雨点越来越大,如斜飞的刀刃,扑了贺燃满脸。
贺正安抬步上阶梯,贺燃没起身,跪在风雨里。
突然,贺正安停下动作,目视家里的光亮,丢下一句,“简家现在就你撑着,病了,全体完蛋。”
贺燃心底有火苗微窜,耳根子瞬间起立。
就听贺正安说:“十几年没进过家门,不像话。待会别坐沙发,席垫新买的。”
贺燃懵了。
而门口留意动静的阿姨,拿起早准备的伞,小跑到他边上。
“快快快,”阿姨来贺家也有二十余年,心疼贺燃,给他举着伞,“你爸爸让你进屋呢,我就说,父子哪有仇成这样的。”
贺燃连忙起身,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哎!怎么了!”阿姨扶着他。
贺燃摆手,“没事,跪得太久,麻了。卧槽,姨,你怎么长这么好看!”
阿姨笑得胖身子直颠,“行行行,今天你最大。”
贺燃舔了舔牙,“老头开窍的样子,还挺顺眼。”
“要不要我搀着你啊?”
“搀搀搀,姨,借个手臂。”贺燃看着自己跪出血丝儿的膝盖,“失策,早知道就换个长裤来了。”
时隔十余年,贺燃终于第一次,正式踏进自己家。
贺正安坐在侧厅的茶室,手边的木盒里是一小捧碧螺春。
贺燃连忙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在对面,“我来。”
他把茶叶夹到匙里,放炭火上小烤,然后烫茶具,瓷杯在热水里咕噜翻腾。
贺正安看他泡茶的手艺有板有眼,贺燃主动解释:“简晳的妈妈喜欢喝茶,我跟简晳学的。”
贺正安冷哼一声,“女儿就是比儿子可靠。”
贺燃:“他们家也有个儿子,您上回见过的。”
贺正安幽幽道:“那你是找到同伙组织了。”
贺燃沏茶的动作没停,静了两秒,笑了出来。
贺正安提高语气,“你还笑。”
贺燃收敛嘴角,忍着。
过了一会,贺正安也像被点了笑穴,弯起了嘴角。
贺燃把茶水双手奉上,贺正安大方接过,父子俩在对视里,实践了一回“一笑泯恩仇”。
贺正安凉了凉茶,问:“她家老头,在那个位置上也有近十年了吧?”
贺燃一愣,“您知道?”
贺正安咳了一声,“他动静闹得这么大,想不知道都难。”
贺燃点头,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简严清受到匿名举报,但举报材料薄薄几页,事实论据乏善可陈,但先将陶溪红拖下水,再借此做文章,哪怕没犯事,舆论威慑力足够吓人。
贺正安听了个大概,手一抬。
贺燃还想说,“他们……”
“我知道了。”贺正安似乎不愿再多听,起身去书房,“你要不想睡这,就趁早出去找酒店,这两天在开农博论坛会,没房你就睡大街。”
贺燃也起身,冲着他的背影,“睡咱家庄稼地行吗?”
贺正安嗤声一笑,“现在有个屁的地给你睡。还以为是以前的乡村农田?早就高科现代化了。”
贺燃:“……”
说起这种东西,老爷子表现得也不像刚才那么冷漠,颇有兴致地多赏了几句话给他。
“我就跟你打个赌,你闺女,吃的那什么土豆泥,玉米泥,也都是我老贺种的。”
贺燃:“……”
他颇讨巧,顺着话说:“我不赌,我认输。”
贺正安心情又好了几分,得意地仰着下巴,上了楼,“你卧室一直留着,被褥干净,洗个澡再睡,别给我弄脏。”
蒙尘多年的家,好像一下子清晰明朗起来。
贺燃站在客厅,重重地应了一声:“行。”
———
简家。
这段时间鸡飞狗跳,陶溪红的眩晕症又犯了,躺在床上根本没法儿起来。简晳向医院请了年假,在家打点照顾。
简严清配合调查后,直接去了市政府,他的日常工作照旧,等待随时的第二轮配审。
陶星来推了两个电影宣传的通告,从北京飞了回来。“妈,我妈呢!”
简晳赶紧跑出来,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别嚷,妈睡着了。”她看着陶星来手里提着的东西,“你拿着什么?”
“绿皮甘蔗。”陶星来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咱妈爱吃的,我从机场回来,瞧见路边有,戴着个大墨镜就去买了。想想可生气,那老板竟然没认出我来。”
简晳:“老板年轻吗?”
“不是特别年轻了。”陶星来欣赏着自己选的甘蔗,说:“七十来岁吧,看着就怪可怜的,想到了我爷爷。”
简严清是孤儿,简晳脑仁儿疼,“你这想象力也够天马行空的。”
陶星来嚼着甘蔗,汁水在嘴里乱撞,“小学三年级写作文,老师让写‘我最喜欢的人’,我写的就是爷爷呢!”
简晳:“见都没见过,你怎么写?”
陶星来吐掉甘蔗渣渣,“我全程代入刘德华。”
简晳:“……”
“姐,发什么呆啊,过来吃甘蔗,一个人啃好没劲。”陶星来递了一袋给她,“放心吃,我买了三袋,对了,我贺贺哥呢?”
“出差了,他公司事情也多。”简晳说:“你姐夫比你乖,你整个一草包。”
陶星来切了声,“你别草包歧视。”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下周电影正式上映,也不知道能不能一家人去电影院看。”
甘蔗再甜,也补不足现实的苦。
简晳咽了咽喉咙,没吭声。
陶星来这张脸,长得十分向阳,精神面貌永远郁郁葱葱。如今,连他的眉头都刻着一个愁字,可见乌云压顶。
简晳微微叹气,“待会妈妈醒了,你多陪她说说话。”
陶星来吸了吸鼻子,“知道了,我给她演相声。”
陶溪红没睡多久,眩晕症正发病,一起身就往地下栽,所以她醒了,也是靠着床头休息。
房间门响了响,然后推开,陶星来的脑袋瓜子冒了出来。
“老陶,小陶来给你送温暖了,你最爱的绿皮甘蔗,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陶溪红当即笑开了眼,“哟,我们家影帝回来了。”
陶星来换了身白t恤,眉眼干净像少年,“臭妈,你生病一点也不洋气,可得快点儿好起来。”
他把甘蔗放桌上,“都给我把它吃了,我要甜得你发慌。”
陶星来坐在床边,“不许伤心,不许多想,不许消极,我和姐都长大了,我们能挣钱养着你和爸。累了大半辈子,是该退休了,不怕,我给你发养老工资。”
陶溪红笑道:“臭小子。”
“妈,我膨胀,我快乐。”陶星来伸出大拇指,往自己额头上一按,自行点了个赞。
陶溪红缓了缓,说:“你别闹腾,娱乐圈复杂难走,做出成绩不容易。”
“我把经纪人给炒鱿鱼了。”陶星来嫌弃道:“他逼逼叨叨可烦人,开什么玩笑,我爸妈出事,我能袖手旁观?都对不起我刚才给自己点的那个赞了。”
陶溪红皱了下眉,“你别任性,经纪人同志也不容易。”
陶星来却轻声,“正是因为你们给我创造了条件,我才能一直任性做自己。”
他与简晳,接受最好的教育,物质精神从未贫瘠,不需赚钱,不需养家,所以陶星来,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行业,恣意到底。
“傻孩子。”陶溪红眼眶微红,“你和你姐,是爸爸妈妈一辈子的骄傲。”
陶星来点头,挺用力,“那当然,老简制造,质量三包。”
一说到简严清,陶溪红又惆怅了,“你爸爸那边的情况很复杂,如果他真的出事。”
“我会变卖我手上的全部股权,想方设法保住他。”
“我愿意拿出这几年拍电影赚的钱,一定要救爸爸。”
母子两人,异口同声,心意都往着一处指。
连日来的重压,在这两句话里,悄然地释放。
这一刻,陶溪红泪流满面。
陶星来握住她的手,很紧,“妈,有我和姐夫在,您别怕。如果真的能用钱解决,我就拼命拍片儿,武侠的,言情的,演渣男,我不挑,坚决霸屏,闪瞎观众的眼睛。”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哪怕是三级片,我也愿意。”
说来也是神奇,这个想法刚在心里走了个场,手机就响了,一条微信。
来自乔殊:[刚刚莫名其妙连打三个喷嚏,你是不是又骂我了?]
陶星来手一抖,不可控制地脑补起来。
乔殊这么霸道女总裁,他演男主角,她就要粘过来演女主角。而那些不可描述的内容……啧啧啧。
陶溪红看着儿子,奇怪地问:“脸怎么这么红?不舒服吗?”
陶星来陷在脑补里,恋恋不舍地出不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挺舒服的。”
没空多问,因为陶溪红的手机也响了。
她看到来电人,神色又变得紧绷,接通后,“老简?出什么事儿了?”
简严清的声音,“调查组通知我二次谈话。”
陶溪红情绪开始升温,“怎么还有第二次?昨天不是没查出个所以然吗?”
简严清:“不说这个。我就是让你知道这个事,万一有……”
“没有万一。”陶溪红严词打断。
简严清以可闻的叹息,在电话里难得地泄露了情绪,心有千千结,最后只道出一句——“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溪红,辛苦你了。”
陶溪红坐直,迅速冷静下来,问:“老简,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那边安静了一阵,有细微的风声,简严清换了个地方,声音比之前低。
“我不能跟你多说,但这次对方有备而来,十余年前,御丰园的招标是由我负责,他们咬定我徇私枉法,从人证到物证,样样俱全。”
陶溪红崩溃,“你明明就没有!当年洁犀日化按流程办事,决不逾矩!”
但很快,她的慷慨激昂,在简严清的沉重回答里,瞬间冷成了冰。
“可是溪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局,从十几年前便开始筹谋。”
话只要说一半,余下的不难懂。
层层密网——
请君入瓮。
清正在德,廉洁在志。
这是简严清的一生信奉。
“老伴,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都靠傲气铁骨硬撑。”他的叹息在电话里显得悄然寂静——
“这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