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显然,这种阳春白雪更加合皇帝的心意,他看得入了迷,跟着舞台上的人一惊一乍。
  这时候戏曲的曲目少,大部分都是才子佳人,要么就是冤假错案,即使是冤假错案也围绕着天地公道来,少有这般当庭对峙精彩纷呈的。
  永乐坊的伶人知道来人身份,表演的更加卖力,《岁花吟》的魅力被宣誓的淋漓尽致。
  “寄身小邑倚利刀,染指羞谈脂与膏。屠夫白日杀饱豕,有情休分贵贱高。”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曲目在送殡中终了,皇帝却低吟着方才听到的两首诗,忍不住拍手叫好:“好好好!写这话本的读书人定是才华横溢,否则写不出这般的诗词来。”
  “哎,这般的才子,只是写话本的话未免浪费了一些,也无甚前程,不如把人找到,让他进宫来为朕读书吧?”
  李公公听见这话吓得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暗道话本只是末流,谁知道背后是个什么落魄书生,皇帝一句话就把人召进宫做伴读如何是好?
  旁边的荣亲王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大哥,若是顺利的话,明年二月的春闱您就能见着他了。”
  皇帝一听也是高兴,追问道:“哦,莫非此人已经是举人,要参加明年的会试?”
  荣亲王却说:“我返程进京的时候,他还是个秀才,不过我观此人确有才华,今年的乡试定是能过,明年便能进京参加会试。”
  皇帝听得更加高兴,说道:“就该如此,这般的人才可不能埋没了。”
  李公公低下头不敢搭话,暗道秀才考举人可不容易,话本写得好不代表读书也读得好,多少人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秀才呢。
  只是这会儿他是玩玩不敢说出来,打扰了这两位的性质的。
  皇帝越是想这两首诗越是喜欢,尤其是其中那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念着念着就像是着了魔似的,更是感慨道:“这般的好诗,也怪不得那人要杀人夺诗了。”
  说着又问道:“读书人都不爱写话本,此人是不是家中贫困,这才写话本赚润笔费?不如我赏赐一些,也好让他专心读书。”
  荣亲王却摇头说道:“他家中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衣食无忧,此次写话本却不是为了银子,而是想要洗刷自己的冤屈。”
  “这话怎么说?”皇帝惊讶问道。
  于是荣亲王就从在狱中认识苏凤章说起,将这个案子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听见舞台上的案子居然是真的,旁边的李公公都难掩惊讶,开口说了一句:“世间真有这般阴险毒辣之人,这林秀才也死的太冤了。”
  刚刚被林秀才那首诗征服的皇帝更是伤心难过,喊道:“写出这般好诗的人,竟然已经英年早逝了吗,这穆围实在是可恶,让我大周少了一位英才啊。”
  说着说着,皇帝只觉得悲从中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合心意的读书人,居然已经死了。
  见他哭得不成样子,李公公连忙给荣亲王使眼色。
  荣亲王这才说道:“大哥,林长青虽然已死,但此案总算是真相大白,穆围秋后问斩,苏凤章也安然无恙,也算是一件好事。”
  皇帝却恨恨说道:“秋后问斩还便宜了他,这样的人就千刀万剐,李公公,你去刑部一趟,问问他们这案子判了没有。”
  显然他是打算重罚凶手了,临了,皇帝又说:“这湖山县的县令倒也没糊涂到底,不然朕可饶不了他,哎,让这般无德之人进了县学,也是当地教谕无能。”
  眼看他这是要株连了,荣亲王岔开话题说道:“这穆家实在是可恶,竟是不肯收敛尸身,幸亏苏秀才愿意接手,倒是没让林秀才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一听,也说道:“这苏凤章确实死重情重义,话本写得也好,是该让天下人知道林长青的才华,也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声。”
  “哎,天底下的文人若都跟苏凤章似的,也不会一个个都斗鸡眼似的,朝堂也能安稳了。”皇帝感叹了一句,却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93章 斩立决
  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当今皇帝虽然不是秦王,但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能影响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派遣的使者带着文书抵达湖山县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
  这时候的湖山县绿荫如海,繁花似锦,风光如画,走在乡间都是一种享受。
  蔡大人接到消息时心中大惊,连忙亲自迎到了县衙之外,生怕有半点失仪:“下官参见刘公公,未能远迎还请公公见谅。”
  刘公公年纪不大,作为阉人面白无须,长相清秀,看着也还算和气。
  其实宫中但凡是有名姓的太监宫女,长相都不会差,毕竟他们的皇帝就是出了名的看脸,这一点朝堂之上人人皆知。
  刘公公这会儿也客气说道:“蔡大人多礼了,咱家只是替陛下办事,无需这般客气。”
  见他还算客气,蔡大人略微放心了一些,陛下要是想处置他的话,这些惯会看人脸色的太监肯定不能是这个态度:“刘公公一路定然辛苦了,不如先进去休息,晚上再接风洗尘?”
  刘公公却道:“还是正事要紧。”
  “蔡大人请听旨。”
  蔡大人连忙跪下听圣旨,摆出自己最恭敬的神情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岁花吟案,知痛失良才,朕五内俱焚,犯人穆围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死难消此冤,判斩立决,即时处刑!”
  “穆氏族人,鼠目寸光,心术不正,有忝祖德,不堪为士,特赐二十年内穆氏不可科考,不可为官,不可为吏,以示惩戒!”
  “念林长青英年早逝,朕甚可惜,着知县蔡文重修新墓,替朕祭祀。钦此。”
  “蔡大人,还不快接旨?”刘公公开头提醒道。
  被皇帝一番话吓得心惊胆战的蔡文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恭恭敬敬的将圣旨接了过去。
  判罚穆围斩立决倒也罢了,针对穆氏族人的一番话,可是将他们整个穆氏的前程都给断了,二十年没有人能够成为士,如今穆氏的风光哪里还能维持的住。
  不过此事与他无关,蔡知县对穆家也颇为迁怒,尤其是之前知道穆家居然不顾林长青的后世,心中便有一些恼怒他们不知好歹。
  这会儿他心思一转,就笑着说道:“陛下英明,此事大快人心。”
  刘公公也不管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笑着说道:“蔡大人,这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墓碑也得早早的修完,咱家得看着大人祭祀完毕,才好回去回禀陛下。”
  蔡知县立刻说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穆围还在狱中,今日午时三刻就能处斩,不知公公可要去观刑?”蔡知县问道。
  刘公公倒是笑道:“那场面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咱家就不去了,只要验明正身,别弄虚作假就是,陛下盯着此事,想必也不会有人弄虚作假,蔡大人,您说是不是?”
  蔡知县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弄虚作假,更别提他本身对穆围也绝无好感,立刻说道:“这个自然,下官会亲自观刑。”
  “穆家村那边,下官也会让人尽快通知,并且彻查湖山县内穆姓官吏,族人失德,他们并未监督劝诫,如此品行也不足为官。”
  刘公公听了,顿时满意的说道:“蔡大人说得甚是。”
  皇帝的圣旨在那边盯着,整个衙门空前绝后的运转起来。
  穆围被关押在死牢之中,因为有人疏通的关系倒是并未吃多少苦头,但在里头待了几个月也是形容狼狈,憔悴不堪。
  被拖出去的时候,穆围惊喜喊道:“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我没事了,我不用死了!”
  拖着他的狱吏哈哈一笑,骂道:“到这个时候还做美梦呢,马上就要送你上西天喽。”
  穆围惊恐叫道:“不可能,这还没到秋天!”
  狱吏直接给了他一脚,踢着他往外走:“你运气,皇帝老子亲自下令,要把你斩立决!”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注意到我?”穆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说所有命案都要递到刑部,按理来说需要皇帝亲自批示。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形式,大部分都是刑部的官员查证无误,就直接下发了。
  “所以才说你运气好,快走,别耽误时间,误了时辰大家都要跟着倒霉。”狱吏粗鲁的推搡着,半点没有平时那么好说话。
  穆围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大哥,求求你去告诉我爹,让我爹想想办法救我。”
  狱吏却猛地拽回自己的手,骂道:“狗屁,你爹还能让皇帝老子改主意?”
  不知道想到什么,狱吏脸色微微一变,直接捂住他的嘴往外推:“死到临头还要作祟,快走,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瞎嚷嚷。”
  对面那狱吏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脱下臭袜子就塞进他的口中,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穆围心中绝望无比,他还记得父亲临走前说的话,让他在狱中慢慢等,乖乖的别惹事儿,等到了秋天他就想办法买一个体型相似的人,直接将他换出去。
  虽然这么做需要砸下去很多钱,而且将来他再也没办法参加科考,但活着总比死了强!
  但是现在秋天还没到,他爹承诺的人也没送进来,他却要死了。
  一直到这一刻,穆围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林长青不愿意当书童是错,不愿意帮他作弊是错,不愿意给他写诗代笔也是错。
  他不过是失手打了他一下,林长青死了,那是自己福薄命短,怎么能怪他呢?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给一个书童偿命!
  时隔几月再见阳光,穆围不但没有感受到温暖和舒服,反倒是浑身发抖,恨不得再一次钻进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在他被押送往刑场的路上,周围的百姓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第一个人扔出了烂菜叶子,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臭鸡蛋,臭菜叶,甚至还有人扔过来一坨屎,如果不是周围有官差看着,他们怕是要冲过来打人。
  “就是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歹是同乡呢,为了一首诗就动手杀人,平白无故毁了一位大诗人。”
  “连皇帝老子都听说了此事,为此大发雷霆,这才要把他斩立决呢!”
  “就我看斩立决还不够,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才对得起死去的无辜之人。”
  等抵达刑场的时候,有人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膝窝,穆围整个人跪倒在地,抬头便看见上头冷面无私的蔡大人。
  蔡大人亲自下来验明身份,又让当地的教谕等人确认,这才皱眉问道:“为何堵住了嘴?”
  狱吏连忙解释:“大人,这小子一路上骂骂咧咧有辱斯文,我们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蔡大人没发现异样,还点头说道:“那就别拿到了,省得他临死还要攀咬他人。”
  狱吏心中窃喜,连声说道:“小的遵命。”
  被堵住嘴发不出声音的穆围抬起头来,依稀还能看到周围有熟悉的面孔,那些似乎是县学的生员,也曾经跟他称兄道弟。
  但是此时,他们一个个羞于与他对视,看他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不,不是如同,他确实是脏东西,衣摆上甚至还有人粪。
  此刻的县学也空空荡荡的,教谕几个临时被叫走,到时候要验明穆围的身份。
  而其他生员听说穆围要被斩立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也纷纷赶往刑场观刑,往日热闹的县学一下子不剩下几个人。
  刘雄原本也是要去的,他对穆围深恶痛绝,但见苏凤章没动身,他奇怪问道:“苏兄,你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吗?”
  苏凤章却摇了摇头,继续拿出一本书来抄写:“不必了。”
  刘雄有些看不懂苏凤章的心思,问道:“苏兄,难道你不想看着穆围人头落地?”
  苏凤章却只是说道:“他人头落地,长青也不会再回来了,看了,不会让我高兴几分,不看,也不会有什么遗憾,还不如留在这里多看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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