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寒冰与烈焰（七）
建筑在火焰中崩塌，一如被海浪拍击的沙堡，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类在恐惧中消逝，一如被岩石挤压的鸡蛋，绝无胜利的可能。
但反抗者依旧存在，即便手无寸铁，哪怕身负重伤，就算知道必死无疑，他们依旧会怒吼着大步向前，去换取微乎其微的胜利。
现实与幻象交错，愈来愈难分辨彼此，甚至有合二为一的趋势。瘫坐于地再无闲情保持优雅，芙蕾德莉卡十指用力扒住脑袋，连指尖戳进皮肤都毫无察觉。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明白，这是‘神谕’逐渐履行、命运完成抉择的象征。一旦幻象彻底取代真实，她预见到的‘偶然’即会化为‘必然’，任何行为都只会加速其实现，绝无修改或阻止的可能性。
所谓‘命运不可逆’，即是如此。
身体由灰黑色甲胄护住要害，体型与外貌都像丑小鸭变白天鹅般完成了华丽翻转，神情带着些许媚态的美人挥动与盔甲同材质的长剑，对抗着强壮而敏捷的巨狼；而在另一头，矮人身上的红色条纹忽明忽暗，放弃了所有防御手段，以近乎拼命的方式率部下与黑发青年缠斗着。
斗气仿佛弹药般大量挥霍，产生的余波很快点燃了粮袋；战士们的身躯开始出现伤痕，象征生命的血液自其中涌出，泼洒在干燥的大地上——
这让芙蕾德莉卡美眸内的担忧更盛，因为现实风景与脑海中的画面愈发吻合，而那副画面的结局她早已预见：
联军会战败，携大胜之势的卡多克将一鼓作气击败无力回天的陈昊，最终使王国乃至联盟步入无尽深渊。
羽翼扇动瞬间离开原位，闪避了巨齿撕咬的蓝发御姐执剑还以颜色，嘴上亦不甘示弱予以回击。“母狗，你传承自先祖的荣耀呢，你那被神赋予的力量呢，就这点水准？你真该感谢你如今的主人愿意收留你，而不是把你丢垃圾桶~~”
无法口吐人言反驳，恼羞成怒的野兽唯有嗷嗷叫着狂攻不止，试图将对手撕成碎片。可惜对上以速度见长的敌人，它毫无章法的行为注定成了无用功，反倒被诺艾尔抓住机会刺了好几道口子。
相较于逐渐占据上风的嘴臭鸟人，开启‘狂战士’模式的矮人虽说浑身浴血看着吓人，但情势亦在可控范围内：凭借‘血誓’与愤怒加持，实力暴增的克劳德硬生生克服了莫名的不适与恍惚，如磐石般扛下了卡多克眼花缭乱的剑技，与所剩不多的骑士阻止了他试图与巨狼合流的行为。
倘若不明所以，会觉得他们只要坚持到诺艾尔取胜，即可协力击败范绍尔的掌权人，为这场战斗划上句点；但芙蕾德莉卡‘看’到了未来，很清楚这个计划注定要失败。
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稍稍延缓命运的抉择都好！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棕发少女双手合十，向信奉的神灵诚挚祈求着。“伟大的命运女神，请赐予您信徒祝福，我愿奉上一切，只求能借您伟力编织新的命运......”
或许是感动于她的执着，空气里所剩不多的魔法元素逐渐活跃，开始朝少女紧贴的双掌汇聚。感谢过它们的支持，芙蕾德莉卡努力排除杂念，将其凝练、压缩、锁定兀自与诺艾尔交锋的凶兽。
有资格角逐‘救世主’者，其命运连女神都难以把握，芙蕾德莉卡不想冒险；但能变身为巨狼的沃尔，少女之前已然窥见了她的结局---皮毛上满是伤痕，而从一边眼睛刺入、再由另一边眼睛突出的穿刺伤，在把脑袋穿孔同时彻底结束了它的生命。
既然命运昭示了对方死亡，那赶在堕天使少女力量耗尽前将之杀死，多半能稍稍改变命运吧。能力无法窥视‘卡多克’的命运，‘神谕’亦非本人可掌控，芙蕾德莉卡唯有拼命安慰自己，强行不去想失败的后果。觉得凝聚元素已达极限，少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利用能力‘看’到了目标几秒钟后所处的位置。
‘观星者’独有法术，明晰预兆。通过向女神献出代价，换来能预知目标短时间内行为，是其为数不多可作用于战斗的招式。
胃部在翻涌，傀儡用下肢与身体接缝处钻心地疼，口腔充斥着淡淡的铜锈味。强忍着施法带来的不适，少女抓紧机会举起手，魔杖顶部充沛的能量激射而出，在空气中化作一枚人头大小的银色锥体，带着呼啸与冰雾直奔巨狼通红的眼睛。
水系魔法份子，冰系魔法2阶法术，冰锥术。
连续施放魔法，魔力与精神力的损耗让芙蕾德莉卡头痛欲裂。无暇再对飞行的冰刺进行弹道调整，祈求着命运能如自己所愿发生变化，确认法术命中目标的少女才高兴了不到一秒钟，耳畔就回荡起熟悉而陌生的咒骂。
陌生，是因为以前未曾听过；熟悉，则是由于说话这么口无遮拦，在场唯有一人能做到。
“该死的圣光，蠢女人你疯---呃啊！！”
奇怪，为什么会是诺艾尔的声音？目睹巨狼被冰锥刺中眼睛，哀嚎着被黑翼女性击飞，芙蕾德莉卡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蒙面人扑倒在她身上，无视掉小腹的伤口，也没拿另只手的匕首继续攻击自己，反而用沾满血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白皙的面庞，声音带着些许无奈与释然。“笨蛋姐姐，别被你看到的东西骗了...”
又是那诡异的幻术！领悟到感知被欺诈瞬间，周围的一切如玻璃般碎裂，芙蕾德莉卡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视力。还未来得及高兴，循声望去的少女骤然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如纸说不出话：
小腹被冰锥刺了个大窟窿，龇牙咧嘴的蓝发女性比巨爪拍飞，整个人呈‘大’字型嵌入墙壁，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之前被误认为她的巨狼，则怒吼着扑向克劳德身畔，一口就咬断了某位骑士的胳膊。
与战友成功合流，卡多克一副悠闲模样后退歇息，并摆出随时加入战团的架势。察觉到芙蕾德莉卡的视线，黑发青年得意地竖起食指左右摇晃，眼中勾玉形的图案缓缓流转。
果然是那招！并未用过于疲惫、精神力涣散等借口去掩饰，懊恼着自己粗心大意的少女试图将功补过，却只觉得大脑如滚筒洗衣机般旋转，魔力如阳光下的积雪般快速消融，浑然不听使唤。
过于频繁窥知未来，让她的精神力好巧不巧在这一刻溃散了。换作平时，芙蕾德莉卡只需卧床一两日，即可没事人般活蹦乱跳；但放在此刻的场合，她已经是个对战局无关紧要的废人。
早就把所有责任一股脑扣在卡多克身上，现在宿怨新仇加一块，克劳德的怒气愈发高涨，连身上的纹路都绽放起红光。“盖亚，请助我一臂之力！”一字一顿念出祷言，矮人刚往前走了两步，身侧就是一张巨口闪电般袭来！
“滚开，忘恩负义的畜牲！”生气归生气，作为魔战士的克劳德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没有莽撞地迎上去。疾退避过尖锐粗大的牙齿，矮胖的身体灵活转了半圈，斧刃上亮起陈昊制作的符文，银须的长子一记横斩重重劈在巨狼下颌位置。
战技撕裂，发动。
狂暴的斗气好似绞肉机，将漂亮的银灰色皮毛连同下面的肉与骨头撕开，粉碎，剥离。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意思，克劳德果断松开握斧柄的手，五指张开贴上巨狼的伤口。“火球术！”
并未让当事人失望，早早聚拢的魔法元素蛰伏至此刻，以最猛烈的爆发回应了他的呼唤。灼热的红云随气浪往四周扩散，选择性避过了施法者，吞噬了巨狼右半边身躯。
成功了吗？正努力撑起身子目睹战况，芙蕾德莉卡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来不及鉴别这是否又是幻术，少女慌乱下本能地开口惊呼道：“克劳德，闪开！！”
“欸，殿下你在说什么啊？”为求速战速决一击使出全力，矮人听见呼声条件反射扭过头。但就在他注意力分散瞬间，一道寒光突破了尚未消失的烟雾，笔直刺进其胸膛，锋刃余势不止从背后冒了出来。
“噗哇！”千钧一发之际扭过身，勉强护住心脏的矮人发出惨叫，颓然后退数步坐倒在地，满脸不可思议捂住胸口。在他认知里，巨狼相对防御薄弱的下颌挨了二连击，纵使不死也会重创，一时半会连反击都难以做到，何况以他的站位，前者的四肢与牙齿皆难以伤及，能攻击到他的仅有一人。
烟雾最终散去，几乎半边身子被烤焦的巨狼现出身形，重创克劳德的凶手也现于天日。缓缓抽回刺剑，卡多克神情轻松甩了个剑花--
仿佛刚刚从巨狼另一侧发动偷袭，刺穿后者双眸只为杀伤敌人的并非自己那般。
生机犹未断绝，双目失明的野兽扭过头，朝黑发青年发出低沉呜咽，也不知是在指责他的冷漠，还是在哀叹自身的脆弱。“我必须承认，你表现得很好，不论哪个方面皆如此。”一剑划破对方前额，挖出魂晶把玩片刻，卡多克手上用力将之捏得粉碎，
“但我已经找到替代品了，所以嘛...永の別れ。”往咽部补了一剑确认银灰色巨兽再无反应，周身缭绕着黑色气体的青年摊开双臂，优雅地朝芙蕾德莉卡弯腰鞠躬。
“我原本还担心，明天的颁奖仪式拿什么借口靠近，没想到您今天就送上门了呢，公主殿下~~”
听起来就意味深长的台词，搭配身后不再动弹的沃尔与周围伤亡惨重的骑士，让卡多克的形象愈发狷狂邪魅。一脚将腰部受伤正躺在地上的赫尔踹飞，行至棕发少女身前蹲下，让视线与后者平行的青年冷笑两声，从怀里取出又一块魂晶。
“放松。刚开始可能会很痛苦，但你很快就会忘掉一切，享受到极致的快乐~~”
稍稍有智力都能明白，对方勾勒的未来完全是谎言。但比起担心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力反抗的公主更在乎另一件事。“我又...搞砸了呢。”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芙蕾德莉卡眼眸中的画面与记忆交错，让她仿佛回到了过去。
同样试图改变命运，同样对面前男子深信不疑，同样对自以为的‘邪恶’发起进攻，最终同样促成了命运的抉择，被迫吞下失败的苦果。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当时自己失去了至亲骨肉，而被自己误伤的堕天使还活着。
但结果并未改变。今日过后，眼前之人身旁会多一位唯命是从的异性部下，狂热尊奉甚至会欣然赴死；而那个喜欢‘狄奥多拉’售卖甜点，喜欢躲在魔法协会偷窥他人命运，喜欢在贫民窟边缘‘钓凯子’的女孩，将永远消失。
命运真是残酷呢，让我看到未来，却不允许我改变未来。自嘲地闭上眼眸，少女心底一个个身影浮现又消失，似乎在与她进行道别：父亲，母亲，妹妹，姑姑...当某个哭笑不得的少年出现时，芙蕾德莉卡情不自禁念出了那个名字。
“陈昊。”
“什么事？”
好似阳光驱散了黑暗，温暖赶走了寒冷，少女惊讶地睁开美眸，却见卡多克一脸凝重朝后退去，举起细剑做戒备状。似有所悟慢慢转身，她仰首望向那沐浴在光芒中的身影。
少年的形象很快模糊，并非是光芒太耀眼，而是少女的眼眶泛起了雾气。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伸手抓住对方法师袍的下摆，芙蕾德莉卡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观星者’笔记上看到的一句留言。
所谓救世主，就是哪怕神都不愿拯救你时，愿意站出来拯救你的人。
“对不起，我--”
“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先办正事。”伸手摸了摸对方有些散乱的秀发，掏出一瓶治疗药水朝后丢去，把天使光环切换为‘显示外观’模式的陈昊砸吧了下嘴，面无表情站到卡多克对面。
“问件事。”
“？”
“你的真名叫什么，日本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