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绝境(中)

  第六章 绝境 (中)
  “怎么可能?你刚才还说,前锋营还剩下八九百人?” 张维善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高声质问。
  每一位总以上的军官,都可以自养一定规模的家丁。史儒的官职是游击,身边家丁肯定不会少于三十个。而前锋营从平壤城里突围出来的将士足足有一半儿,按常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史儒这个在二十余名家丁保护下的游击将军战死!
  “应该是重伤不治!” 张树侧了一下身子,让开同往寨门的道路,“里边还葬着十几个前锋营的将佐,身份都不算低。”
  “重伤不治?!” 张维善又楞了楞,喃喃的重复。
  如果是重伤不治而死,倒解释得通。按照史世用和朝鲜溃兵提供的情报,游击将军史儒是第一位率部杀进平壤城的大明将领,其所遭受到的打击,也肯定最突兀。骤然受到袭击,哪怕身边的家丁数量再翻上两倍,也不能保证毫发无伤。
  而前锋营既然把辅兵和民壮都丢在了身后,恐怕也不会携带足够的草药,更未必会带着郎中随行。重伤之后缺医少药,游击将军史儒当然会在劫难逃。
  “子丹……” 迅速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他将头扭向好朋友李彤,准备劝对方早做决断。
  然而,李彤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呼唤一般。跳下坐骑,大步流星朝营内走去,包裹了铁皮的战靴,踩在冰冷的土地上,每一下,都无比沉重。
  “子丹……” 张维善也翻身下马,快步追了上去。刹那间,心中百味陈杂。
  将军难免阵前死,最近几个月来,连续经历风雨,他对身边某个人的死亡已经不再敏感。而游击将军史儒虽然曾经是他试图投奔的对象,却跟他素昧平生,所以,对于此人的死讯震惊归震惊,他的心脏,却不会因此变得沉重。
  然而,刹那错愕之后,他却清晰地感觉道,此时此刻,好朋友李彤的心情。
  先前李彤之所以做出带领少部分精锐去营救前锋营的决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言官将来挑刺,说大伙对袍泽见死不救。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游击将军史儒,恰恰就在前锋营中。
  而这位游击将军,恰恰是刘继业和刘颖两个的亲舅舅。在刘继业本人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率部替他将舅舅接回来,就成了李彤不可推卸的责任。
  连日来,李彤带着大伙披星戴月,紧赶慢赶,冒着被大队倭奴截杀的风险,才终于赶到了前锋营曾经的驻地。却不料,接到的却是一堆冰冷的坟冢!
  “唉,这都是命!” 家丁当中,许多人也都知道史儒跟刘继业之间的关系,叹了口气,下马快步跟上。
  “唉——” 家丁头目李盛,点燃一支火折子,叹息得尤为沉重。
  游击将军不算什么高官,可舅甥之亲,总比朋友之间的泛泛之交更可靠。更何况,实践已经证明,李家六郎李如梓说的话,在其家族中并没那么管用。
  如果最初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来辽东之时,游击将军史儒还没随前锋营出发。兄弟三个到了此人麾下,虽然未必能像现在这般,直接坐上千总之位,手里所带的,却绝不会是一群连血都没见过的新丁。
  在生死都决定于一瞬间的战场上,带着一群新丁出征,和带着数百老兵,差别会是地下天上。前者很容易突然崩溃,拖累主将丢官罢职,甚至直接身首异处。而后者,却往往能创造出奇迹,推着主将一路加官进爵。
  所以,在家丁头目李盛看来,只要走出了投笔从戎这一步,以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人的资历和家世,最开始做把总和做千总,其实差别不大。身边如果能有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兵鼎力相助,由把总升到千总,也就是一、两场战斗的事情。可如果身边带着一群新丁,有千总降至把总,百总甚至旗总,也是一、两场战斗的事情。像前几天那种稀里糊涂的胜利,纯属狗屎运中的狗屎运,想再重复第二次,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不像张树那样,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抱希望。李盛今年才三十五岁,无论身体和心脏,都还强壮。还期待着能附自家少爷尾骥,一道平步青云。据他所知,拜目前大明混乱的军制所赐,由家丁出身,登上游击、参将甚至总兵之位者,并不少见。刚刚跟大伙擦肩而过的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就是一个生动的先例。而他自问武艺、谋略、经验都不比祖某人差,又怎甘心做一辈子家丁?!
  这一路上,他努力表现,他每战必先,图的就是李彤救下了前锋营之后,能带着自家托庇于背景深厚的史儒这位游击将军麾下。然后自己找机会脱颖而出,在战场上斩将夺旗,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巅峰。而现在,所有好梦都瞬间破灭,他只能跟自家少爷一起,接受眼前这冰冷而无奈的现实。
  “大明辽东游击将军史公儒之墓!”
  “大明辽东游击将军王公守官之墓!”
  “大明辽东千总马公世龙之墓……”
  “大明辽东千总戴……”
  火光跳动,照亮两大排简陋的土丘,还有土丘前,两大排用木片仓促做成的墓碑。
  一个个熟悉的官职和陌生的名字,随着火光的跳动,忽明忽暗。
  战场容易建功立业,却更容易让人变成一具尸体。这一刻,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他们如今不是身在南京。
  家丁会死,把总会死,千总也会死。死亡距离大伙从没像现在这么近,大伙对战争的认识,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
  “子丹,人死不能复生,你已经尽力了!” 默默地向坟冢添了一把土,张维善扭过头来,冲着好朋友李彤低声奉劝。
  平素都是对方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今天,却轮到他来照顾对方了。小舅子身受重伤,妻舅也没接回来,对方返回辽东之后,肯定不好向未婚妻刘颖交差。但此处乃是朝鲜腹地,距离大明和朝鲜的边境马砦水有一百六七十里远,为了安全起见,他必须劝对方尽早带领大伙北返。
  “是啊,千总,既然小金寨已经没了人,先前跟我等擦肩而过的,肯定就是祖总兵。咱们这边一人双骑,现在追过去,肯定有机会追上他们,然后结伴返回辽东!” 家丁头目李盛,也强打起精神,大声建议。
  虽然没接到人,可舍命前来相救的壮举,却得想办法让辽东总兵祖承训知道。失去了史儒这个靠山,今后自家少爷李彤想在辽东官场上混,多一条大腿抱,总比没有好。
  “将,将军大人!”朴姓向导,也不喜欢好心的大明将军,稀里糊涂落在倭寇手里。凑上前,结结巴巴地提醒,“刚才,刚才那伙人规模,规模庞大,肯定会引起倭寇的注意。您,您老最好现在就走,即便不跟他们搭伴儿,至少别被闻讯赶过来的倭寇堵个正着!”
  “的确!” 入了营后,一直愣愣对着坟冢发呆的李彤,忽然转过身,给了所有劝告自己的人,一个疲倦的笑脸,“上马,咱们回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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